李松在郝青的住处没有待太长的时间,交代完事情之后便悄然离开。他并不担心郝青的身份过早暴露,因为当初郝青从入狱到被悄悄释放,期间的一应书面资料都早已被李松取走销毁,通判王元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何冠之调动府军去剿灭的水匪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幸存。而郝青在杭州城居住期间十分低调,日常外出都是以化名行事,根本没有人会把他与杀人越货的水匪头子联系到一起。
退一万步说,即便郝青最终失手被擒,李松也还有备用的方案,让郝青在杭州大牢里彻底闭嘴。他可不能让有心人顺着郝青这条线,把背后的何冠之给扒了出来。当然他相信郝青即便被捕,应该也不会轻易招供,毕竟他的家人还都在自己掌控之中,郝青应该不会拿他们的性命来冒险。
至于郝青最终要如何去完成这项任务,李松目前其实也不知道,毕竟郝青之前提出的几个方案都因为风险太大而被他当场否决了,要另外再想招数的确不是一件容易事。不过郝青已经立下了军令状,一定会设法尽快让那几处工地停工,李松也相信这家伙不敢跟自己打诳语,接下来便按双方已经议定的部分先动起来了。
翌日一大早,郝青便随着第一批出城的民众来到城外。他先去了一趟涌金门,找到了李松所说的地方好好观察了一下工地状况。虽然此前路过这里的时候也注意到了这边在开工建房,但如今要对这地方动手,自然要先来好好考察一下环境。
这三处工地都在官道以西,郝青记得过去应该是一片菜地,而三处工地之间还隔着一处商栈和一间车马行。路过这里的普通人一般也不会去关心这里在修建的房舍用途,如果不是李松提示,郝青大概也想不到这三处工地背后其实是同一个老板。
郝青实地看过之后,也发现自己先前的想法有些过于简单,这三处工地中间还隔着两个院落,想要用杀人放火的手段让这三处工地都停工,只怕还有些麻烦。除非是一把火把商栈和车马行一起给烧掉,但这两处建筑都有院墙,强行操作那就很容易留下纵火的痕迹了。而李松对他的要求,就是要尽量做得自然一些,最好不要留下太明显的证据让官府立案。
这对于用惯了强硬手段的郝青来说,倒是颇有点棘手。他过去当水匪的时候惯常使用的手段颇为狠辣,但要说用巧却是不太擅长。李松要他不着痕迹地达成目的,这确实是跟他的专业不是太对口。
这三处工地上各自都有四五十人在劳作,就算郝青想在工地上动手脚,白天只怕也很难掩人耳目。郝青心中不禁有点后悔,昨晚不该这么快就答应下李松的任务,还是应该再跟他讲讲条件,至少要把时间和手段都放得宽裕一些才好。这种环境想让这工地停工,除了来硬的还能怎么办?
不过郝青倒也不是沉不住气的人,虽然知道要在这里下手的难度极大,但还是耐着性子在附近慢慢转悠,先去车马行和商栈里踩了盘,大致确定了这两处院落里的伙计数目。然后又接着谈买卖之名,在院子里前前后后转了一圈,看清了周遭的环境。
但等他差不多转完这地方之后,心中越发叫苦不迭,这两处买卖因为就在城外官道旁边不远,人气颇为不错,进进出出的商队络绎不绝。而且郝青找店里伙计问过,即便是夜间也会有行商不时进出,毕竟这是城外,又没有宵禁,夜间抵达城外的商人就只能寻这些地方歇脚。而天不亮又会有早起出发的队伍,这样一来,晚上似乎也不会有多少安全时间可供他来操作。
尽管这个任务到目前看来都还没有找到适合的实施手段,但郝青也不可能就此放弃,李松昨晚可是说得很明白,完成这个任务之后,便可以让他的家人重获自由,而这正是郝青最大的软肋。
郝青慢慢又走到官道东边距离这几处工地不远的一个茶棚,坐下来点了一壶茶,装作歇脚的路人,便在这里静静地监视这片地区的动静。如此这般等了一个时辰左右,壶里的茶水早就凉了,郝青也还是没有琢磨出什么新的手段。
在这地方呆坐太久,郝青也担心引来有心人的注意,毕竟城外官道这些地方鱼龙混杂,除了地痞混混之外,李松还告诉过他,各个衙门都会派耳目在这里监视南来北往的客流,以免被敌对武装人员乔装打扮混入城内——说白了就是怕海汉人搞事。但讽刺的是这官道上来来往往的商队中,却有相当一部分人都跟海汉人做过买卖,甚至当下所贩运的货物就正是来自海汉。
郝青结了茶钱,便起身离座,慢慢朝钱塘江的方向走去。他还有二十多个可靠的下属在江边码头做事,必须要把这批人也集结起来,作为接下来实施行动的人手。不过这批人没有他这么完善的身份掩护,参加完行动之后就很有可能没法再在杭州府继续待下去了,所以他得先跟这些人谈谈,然后争取从李松那里替他们讨要一笔安家费,这样才能安心带着他们去搏这一把。
从涌金门外步行到钱塘江边并不远,片刻便到了江岸边长达数里的码头区。虽然一年半之前曾发生过一起影响深远的码头大火案,但如今早已经看不到哪次火灾所造成的断壁残垣了,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繁荣忙碌的杭州码头。在浙江官府半公开地默认了向海汉开放沿海州府的通商权之后,浙江与海汉之间的贸易量激增,往来于钱塘江上的货船数量也较以前有了明显的增长。
货物吞吐量的增加也带来了更为繁荣的航运市场,而依托于此作为生计的民众也较过去更多了。光是这钱塘江边的码头上,从事相关产业的人员就多达数以千计,岸边连片尚在修建中的仓库也能说明这里的发展前景被广为看好。当然了,前提是这里不会再发生海汉舰队封锁钱塘江这样的武装冲突事件,一旦两国局势恶化,航运产业就是最先遭殃的。
郝青可以清楚地看到岸边停靠的不少帆船都在桅杆顶端挂着红蓝双色旗,这些船倒也不全是海汉的,其中一部分其实就是大明商人的船,只是为了在杭州湾与海汉控制的舟山定海港之间出入方便,索性便将象征海汉的红蓝双色旗挂在了桅杆上。而且商人很快就发现了这样做还有另外一个附加的好处,那就是不会有人来找麻烦,即便是明军水师的船只,见到挂双色旗的船也会主动敬而远之保持距离。
郝青当初在钱塘江上混饭吃,自然也明白这双色旗的震慑作用有多大。曾有一个水匪老大不信这个邪,在江上劫了一艘挂着双色旗的帆船,但他运气实在不好,这艘船的船主还真就是跟海汉有直接贸易关系的代理商,人家知道在杭州府举告没什么鸟用,就直接把事情报给了舟山那边,据说是掏钱在海汉那里买了出事包赔的保险,顺便也是指望海汉人能站出来主持公道。海汉这边的回应倒也爽快,除了赔偿代理商的损失之外,还拿了一万两银子出来悬赏那个水匪老大的人头。消息传开不过七天,就有人提着他的人头去宁波府把银子给领了,打那之后江湖上就没人再敢轻易对挂着双色旗的帆船下手了,毕竟谁也不知道这钱有命赚是不是还能有命花,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招惹这个麻烦了。
当初郝青也动过念头想去做代理商,但他毫无官府背景,手头的资本也很有限,就算手头有人有船也还是没有达到门槛标准。但他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如果脑子活泛一些,主动在杭州府打点一下,找个大官抱大腿,然后去舟山岛弄个代理商资格,或许这个时候早就当上了富家翁,哪会像现在这样给人当看门狗。
时也命也,郝青除了感叹自己运气不好,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先把眼前的事情办妥了才是正理。但他走了两处码头,却都没有看到自己那帮弟兄,心道自己不过才半个月没来码头这边露面,难道说这帮兔崽子就不声不响地全跑了?
郝青也知道手下这帮人在码头干苦力不容易,所以每月从李松那里得到饷钱之后,都会拿出一部分送到码头这边接济他们。而且郝青也不忘向他们承诺,只要合适的时机到了,一定会带着他们东山再起,共享富贵,所以这帮人才会安心待在钱塘江畔的码头上,等着郝青所说的时机。
郝青又沿着江畔走了许久,才终于在另一处距离杭州城已经有五六里之遥的码头上看到了其中几人。郝青将这几人招呼到旁边一问,才知道自己没出现的这些天里,果然是出了一些突发状况。而在李松的严令之下,他在城中的住处并未告知这些手下,因此这边出了什么状况也无法及时通知到他。
第一桩事情便是他的这帮手下因为竞争码头业务与另一伙力工产生了矛盾,从零星的言语冲突逐渐发展成摩擦,最后终于在某天傍晚演变成了斗殴。而郝青手下这帮人在斗殴中吃了大亏,好几人被打断手脚,最后更是被对方逐出了他们原本接活的那片码头。
郝青忍不住问道:“你们身手都不差,怎地会在这种码头斗殴中败下阵来?莫不是对方出动了什么厉害人物?”
他自认特地留在杭州城外的这批手下都是厉害人物,杀人越货都不在话下,没道理会打不过普通的码头力工才对,而手下接下来的回答也是让他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与他们发生冲突另一伙力工竟然是有背景的,当日只用了片刻工夫,便从别的码头又调来大批人手,直接将他们这帮人堵在了码头上。他们这些人虽然有些手段,但怎奈双拳难敌四手,人家直接几百人怼上来,他们所能采取的抵抗措施也仅仅就只坚持了片刻,然后就被打散了,甚至连暗藏的利器都没敢拿出来用。事后回想起来,或许对方早就摸清了他们的底细,就是等着找这么一个可以动手的机会,将他们这帮竞争对手赶走。
于是他们也只能离开原来的地盘,来到距离杭州城更远的江边接活。而在此期间他们又遇到了第二桩变故,有海商以丰厚的报酬招募航海经验丰富的船员跟船下南洋,并且承诺回程时可选择在海汉国下船申请移民。于是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难以抵抗这样的诱惑,便收拾东西跟着走了。毕竟人家给出的报酬比起当码头力工多了十倍不止,更何况以后还能得到入籍海汉的机会。
海汉人有多富有,他们这些在码头上混饭吃的人就算没亲眼见过,也听说过种种传闻。那些曾经去到过海汉国的海商,都是将当地吹得如同人间仙境一般,人人都是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这不光是对普通的平民百姓有吸引力,即便是郝青手下这帮隐姓埋名的亡命徒,也还是会有人向往安稳的生活。如果不用拼命就有得到这种生活的机会,那又有什么理由不去争取一下呢?跟船下南洋至少有一线希望,总好过在这地方被人赶来赶去,如同丧家之犬一般。
郝青听了之后也觉得很无奈,虽然这样做似乎有点不够义气,但如果让他站在同样的位置上来做这道选择题,他大概也很难保证自己愿意留在杭州去搏一个看不到希望的未来。除了感叹一声“人各有志”,他也实在不能抱怨这些做出了别样选择的手下。
走了一批人之后,现在还留在杭州的,只剩了十五人,其中还有六名伤筋动骨的伤员只能暂时休养,没法出来做事,所以能让郝青差遣的人手,也就只有九人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