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觉寺里的方丈禅室。
主持方丈闭着眼睛,一手持念珠,一手敲木鱼,灵台空明如镜,似乎跟入定了一样。除了那咚咚的木鱼声,和轻轻抖动的手腕,似乎已经神游化外,跟尘世绝缘。
禅室外面,大觉寺的四个执事等着方丈坐禅出来,都悄悄地议论着安郡王今日匆匆而来的事。
“论理,我们已经是化外之人,怎么能再掺杂到这些红尘俗事中去?主持方丈今日一口应了下来,都没有同大家商议商议。”一个执事颇有异议。
另外三个也颇为赞同地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禅室里面的木鱼声停止了。
门外候着的一个小沙弥端了一个铜盆进去,让主持方丈净了水,才扶着方丈出来。
外面候着的执事一齐站起来,双手合什行礼。
主持方丈还了半礼,对他们道:“坐吧。”说着,坐在了上。
四个执事躬身坐下,问方丈:“主持,今日之事,是不是再议一议?”
主持方丈抬眼看去,目光如电,看得那执事心里一抖,忙低下头,垂了眼。
“议什么?有什么好议的?莫非我的话,在这大觉寺都做不了主?”主持方丈的声音越威严起来。
下面的执事互相看了看,鼓足勇气,对主持方丈道:“主持,我们是方外之人······”
话未说完,方丈就抬了手,制止他们的话,反问道:“我们大觉寺,是什么寺庙?”
几个执事一时语塞,都有些讪讪地。
“怎么不说话了?你们也知道想错了?——大觉寺身为大齐的皇家寺庙,受大齐皇室供养,自当为皇室效力。化外,方外·何必拘泥到底是在外,还是内?只要所求之事,不悖人伦大德,我们就责无旁贷!”主持方丈的话·掷地有声。
几个执事喃喃地闭了嘴,不敢反驳。
屋外的小沙弥已经领了几个穿着灰衣僧袍的人进来,对方丈道:“主持,今日安排他们住在哪里?”
主持方丈头也不抬地道;“住在后面的禅房里吧。明日和寺里的僧人们一起过宁远侯府做法事。”
那四位执事也赶紧起身应是,下去自去料理明日法事应带之物。
此时宁远侯府的慈宁院里,正屋上房的内室仍然亮着灯。
柳梦寒木着脸斜坐在炕上,一只手撑着头·胳膊肘靠在桌上,听自己的心腹婆子小声说着白日里搜府的始末。
“太姨娘,我们确实四处都搜过了。不瞒太姨娘,中澜院里有几个耗子洞,我们都打探地清清楚楚,就是没有看见芬姨娘这样一个大活人。另外以前二老爷他们住的院子,以及三姑娘楚中玉住的院子,也都去搜过。——真的没有人。”那婆子小声道。
柳梦寒以前光滑得如同剥壳鸡蛋的脸上·如今也多了一丝丝的皱纹,鬓边甚至出现了一丝半星的白。
“怎么可能?她明明就是在这府里头?怎么会搜不到呢?——外院你们去看过没有?”柳梦寒的眉头越皱越紧,问那婆子。
那婆子忙道:“也搜过了。就是侯爷的外书房·也由侯爷亲自看着,让我们进去看了一圈。屋里的帘子都打得大大地,一眼望去,敞亮通透,根本就没有藏人的地方。”
柳梦寒叹了口气。这裴舒芬,当真有些古怪。
“算了。如果侯爷真的要护着她,就是在眼皮底下,你们也看不见的。”柳梦寒心慌意乱地摆了摆手,让那婆子退下了,自己一个人独自坐在灯前·想着心事。
裴舒芬从楚华谨那里得知,柳梦寒要请了和尚和道士到府里头来做法事,又好气,又好笑,恨不得现身出去吓破那些滥竽充数的骗子。还是楚华谨跟她说,明日要来的大觉寺方丈·是当真有几分本事的,让她不要大意。最后躲回去,能不出来,就不出来。
裴舒芬今日躲在暗处观察了那些道士一会儿,现他们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对他们颇有几分不屑。
明日要来的和尚,就比道士要强?
不过说起大觉寺,裴舒芬突然想起了一件很久以前的事。
她还记得,那一年,她及笈前的那一个冬至,也是她嫁到宁远侯府两年,还没有跟宁远侯楚华谨圆房的时候,宁远侯太夫人带着她去大觉寺上香。
那个时候,她嫡姐裴舒凡留下的通房丫鬟桐叶还留在她身边,跟着她一起去大觉寺上香。
在大觉寺里,她们听庙里的小和尚说,她嫡姐裴舒凡的长明灯,在她去世两年之后,依然亮着。虽然他们已经有两年多没有添灯油了,但是那灯还一直不灭。她听着不高兴,便暗示桐叶做手脚。桐叶便寻了个空儿上前,将裴舒凡的长明灯推了一下,和另一盏长明灯撞到了一起,都翻了个个儿。
后来,她嫡姐裴舒凡的灯就慢慢熄灭了。
裴舒芬恍惚记得,她嫡姐旁边那盏本来昏暗不明的长明灯,却慢慢明亮起来。
只是过了十几年,她当时的眼睛又一直盯在她嫡姐裴舒凡的长明灯上,根本就没有注意旁边那盏灯是谁的。可是现在想来,里面似乎有某种冥冥中的玄机一样,让裴舒芬觉得像是一道闪电,划破了重重云雾,将以前蒙在她眼前的那些迷障都缓缓地推了开去。
那旁边的长明灯,到底是谁的?
裴舒芬在琅缳洞天里面,皱着眉头冥思苦想,还是想不起来。
如果桐叶还在自己身边就好了。
裴舒芬有一丝遗憾。这个丫头出去桐露家里,然后就和桐露家一起消失了。
想到这里,裴舒芬有些坐立不安。她躲在这个琅缳洞天里面能干什么呢?还不如出去走走。
裴舒芬坐到了梳妆台前,将自己从外面带进来的镜子拉了过来,给自己化了个老妪的妆,打算装成个老太婆,趁大觉寺的高僧都来宁远侯府的时候,到大觉寺里面看看去。
这个琅缳洞天里面的菱花镜,根本是不能用的·什么都照不了。
裴舒芬一边给自己盘头,一边瞥了一眼那面菱花镜,现镜子开始出现了如同一楼大厅里的古画上面的镜子一样的冰裂纹
裴舒芬撇了撇嘴。这镜子本来就不能用,多几条冰裂纹反倒好看些。
到了第二天早上,裴舒芬确信大觉寺的和尚高僧进了宁远侯府,才偷偷地在宁远侯府外面一条僻静的小路上现身出来。
这条小路一向人迹罕至,裴舒芬穿了件烟灰色褙子,青竹布裙子,头上包着一条灰头巾,躬着腰拄了根拐杖,步履蹒跚地往路口走去。
走出小巷子,裴舒芬拿了两个铜钱出来,雇了一辆驴车,让人拖着她去大觉寺。
那赶车的人看她是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好心提醒她:“老婆子,那大觉寺是皇家寺庙,能去上香祈福的人要么是有封爵的勋贵,要么是有品级的官员,或者是有封号的内眷。一般无品级的平民老百姓如你我这样的人,是不能进去的。——你还是不要白花铜板了。”说着,要将那两个铜板还个裴舒芬。
裴舒芬愣了一下,将铜板推了回去,道:“多谢小哥提醒。你尽管送我过去,就算不能进去,我在外面的山门那里磕个头,也是好的。——小哥你不知道,外面的菩萨,没有大觉寺的菩萨灵验。”唠唠叨叨地装得真的跟个碎嘴老太婆一样。
那赶车的便不再推辞,笑嘻嘻地扶她上了驴车,道:“那你坐稳了,我就送你过去吧。”便赶着车送裴舒芬去了大觉寺外面的山门那里。
裴舒芬下了车,又给了那赶车的五个铜板,道:“你去山下等着等我磕完头,你再送我回去。”
裴舒芬不知道在这大觉寺附近,她能不能自由进出自己的琅缳洞天,只好未雨绸缪,别让这车走了。到大觉寺的人,都是非富则贵,都有自己的马车,一般赶车的人,也不会到这里来。裴舒芬可不想靠两条腿走回去。
那赶车的人应了,赶着驴车往山下的小道行去。
裴舒芬躬着腰,来到大觉寺的山门前,四处看了看,似乎没有人,就要往里走。
还没有踏进山门一步,一个和尚突然钻出来,站到她面前,双手合什道:“女施主请留步。此乃大齐皇家寺庙,请问这位施主是何品级封号?”
裴舒芬不虞地道:“我乃大齐百姓,此处是我大齐皇家寺庙,为何不能让我大齐百姓进去参拜?”
那和尚笑了笑,道:“就算是大齐百姓,也分三六九等。请问施主是哪一等?”
裴舒芬张了张嘴,本想跟这和尚理论一番,却从眼角缝里,看见有几个官差模样的人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心里一凛,不敢再粗声大嗓,忙点头哈腰地道:“小师傅莫怪,是老妇人僭越了。”一边说,一边佝偻着腰,蹒跚着离开了山门,往山下走去。
只听后面传来那几个官差同那知客僧的对话:“持戒师傅,可有见过可疑的人?”
那知客僧道:“未曾。刚才下去的,是一个老妇人,年岁对不上。”
又听见官差的声音:“你们方丈说,今日要看紧山门,以免有逃犯逃到你们庙里来,给大觉寺招祸。可是我们等了这半天,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裴舒芬的脊背硬了硬,便将腰弯的更狠了,略微加快了步子,往山下走去。
来到山下,那赶车的还在那里等着。
裴舒芬便给了他几个铜板,让他带她回到先前上车的地方。
那赶车的将裴舒芬送到宁远侯府外面小巷子口的时候,才刚刚到午
裴舒芬谢了那赶车的,转身走进小巷子。
等到了宁远侯后院附近的地方,裴舒芬四处看了看,见没人跟踪她,便闪身进了自己的琅缳洞天。
裴舒芬又在琅缳洞天里面待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在宁远侯楚华谨外院书房里面的隔间里面现身出来。
她刚一出来,便听见外面的大门那里似乎有些淅淅簌簌的声音。
裴舒芬心里一动,赶紧从隔间的门帘缝隙处往外看,居然就看见两个穿着灰色和尚袍子的人正在楚华谨的外书房里四处探头探脑地看,还在不住翻寻,还四处在墙上壁间敲打,似乎在寻找暗格密室的样子。
裴舒芬吓了一大跳。她知道楚华谨将很多机密东西都藏在书房隔间罗汉床底下一块松动的地砖下面。
眼眷那些人在外面搜寻不到应该就会搜到里面的隔间里。
裴舒芬一时着急,便钻到罗汉床底下,从松动的地砖那里,将里面放着的一个小匣子取了出来,带着到琅缳洞天里面去了。
楚华谨在后院陪着大觉寺的高僧方丈念经做法事,末了,又陪着方丈在外院各处转了一圈都持诵了一番,特别是他的外院书房那里,待得时间更久。
等大觉寺的方丈带着自己的和尚们好不容易做完法事,楚华谨又陪着方丈用了一桌子素斋,才命人送上五百两银子,给大觉寺的执事带
柳梦寒等在自己的慈宁院里,并不敢出去见人。
听说大觉寺的高僧们走了,柳梦寒赶紧叫了人过来细问看看有没有进展。却听见来人回报说,那方丈也没有说话,只是念经持诵就是在侯爷的外书房待得时间长一些。
柳梦寒听了这话,心里一动。——莫非侯爷的外书房,有密室?
柳梦寒记得,以前老宁远侯活着的时候,在他们西南的大宅院里,也建有密室。难道这宁远侯府里,也有密室?
如果是密室的话,人躲在密室里,外面的人是怎么搜也搜不到的。—除非知道这个密室在哪里。
想到这里,柳梦寒便觉得一筹莫展。如果侯爷就是护着裴舒芬她就算是将密室找了出来,也是徒然让侯爷先烦了她。——她知道楚华谨如今已经对她有些不耐烦了。而她的那些手下,如今也三心二意,总想跑到楚华谨那边去。
幸亏她如今已经没有别的盘算,只一心想着让楚华谨去给宏宣帝添堵,不然看着自己手下纷纷背主不知有多难受。
柳梦寒坐在自己屋里冷笑了一声,便叫了心腹婆子过来,让她想法子换五百两银子回来。
她就不信,有了白花花的银子,还怕不能收买到中澜院里的那些丫鬟婆子!
楚华谨送了大觉寺方丈回来,先回了自己的外书房。他一进到里面,便看见裴舒芬坐在那里,便咳嗽一声,问她:“刚才大觉寺的方丈没有看见你吧?”
裴舒芬笑着摇摇头,对楚华谨道:“这些人哪里知道我的好处?——侯爷就不用为我担心了。只是侯爷有没有觉得奇怪,今儿来的那些和尚,是不是在外面做法事的时候,少了两个人?”
楚华谨一愣,想了半天,也想不起到底来了几个和尚。一闭上眼,就是乌鸦鸦地一片灰,笑着摇头道:“我管他少两个,还是多两个,反正都走了就行。”
裴舒芬嗤笑一声,指着这书房问楚华谨:“侯爷不仔细瞧瞧,这屋里头有没有少了什么东西?又或者是多了什么东西?”
楚华谨狐疑地看了看裴舒芬,又四处瞧了瞧,摇头道:“不少东西就不错了,怎么会多出东西?”
裴舒芬笑着道:“侯爷是干大事的人,怎么能这样不小心呢?——今儿要不是我,侯爷这里被人放进去什么东西,到时候可是跳进青江也洗不清了。”
这种栽赃陷害的事,楚华谨没少做,裴舒芬也没少做。
裴舒芬一说,楚华谨立刻明白过来。只是一时还不能将大觉寺的和尚,同那些探子联系在一起,有些呆呆地道:“今儿来的都是高僧,不会吧……”
裴舒芬叹了口气,起身将那小匣子从袖袋里拿出来,放到楚华谨面前,道:“侯爷这东西,今儿若不是我,就被那两个假和尚顺走了。——侯爷忘了我以前跟侯爷说的话?”
裴舒芬以前提醒过楚华谨,说府里头好像有别人的探子。
楚华谨想起缇骑,抿了抿嘴,从裴舒芬手里接过小匣子,斜着眼睛道:“我怎么知道到底是人家在我这里搜的,还是你在我这里搜的?”还是一幅不信任裴舒芬的样子。
裴舒芬被气得倒仰,啐了楚华谨一口,闪身回自己的琅缳洞天生气去了。
此时贺宁馨也正在须弥福地里望着自己三楼梳妆台上的菱花镜呆。
只见以前平滑光顺的镜面上,出现了一些细小的冰裂纹,同楼下一楼大厅古画里面菱花镜上面新出来的冰裂纹看上去一模一样。
贺宁馨慢慢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往镜子里看去。镜子里面,不像从前一样,立时清晰地向她显露出对面琅缳洞天的景象,而是如水波一样荡漾了一会儿,才出现了对面的景象。
顺着那菱花镜边上的刻度,贺宁馨看见裴舒芬在那边担心,生气,自言自语,又摆弄一个小匣弈,还从小匣子里拿出了那个玉玺,和一个油布包的小册子。
只可惜那镜面的图像有些模糊连从那边传来的声音都不如以前一样如在耳边那样清晰可闻。
贺宁馨使劲贴近自己面前菱花镜的镜面,才看见裴舒芬手里拿着的,似乎是一本名册。
裴舒芬在那边见这册子用油布包着以为就是防水而已,倒没有想多,只是用手托着油布,打开那本册子看了看。
那册子上写着一个个人名、籍贯,还有这些人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家族纽带,以及把柄错处。
“怪道和这玉玺放在一起。看起来,比这假玉玺还管用呢。”裴舒芬看着这本名册,灵机一动,拿起笔来,自己抄录了一份。
裴舒芬在琅缳洞天刚刚抄完贺宁馨这边的须弥福地也出现了同样的一份名册。
贺宁馨大喜,赶紧拿起来看,却又万分失望地放下了。
原来这本复制出来的名册,就同那镜子里如今显现出来的对面的景象一样,都是模模糊糊地。景象模糊,还能分辨出一二。
而这名册上的字迹不仅模糊地厉害再加上裴舒芬写得一手烂字、别字,贺宁馨在这边根本连猜都猜不出来这册子里到底写得都是谁!
只见裴舒芬抄完名册,便又将原名册用油布包起来,同那个玉玺一样放进小匣子里,袖着离开了琅缳洞天。
贺宁馨在须弥福地瞪着那个写得鬼画符一样模糊混乱的名册,头一次,恨不得亲自到对面去,仔细看个清楚明白。
只是可惜的是,她试过很多次,都无法通过白雾进到对面的琅缳洞天,更不能如同她开始过来的时候一样,通过那面菱花镜进到对面的琅缳洞天。
随着时日长久,这个镜像的世界,似乎在慢慢生着变化。
贺宁馨越想就越心惊。
看见那名册和玉玺,贺宁馨完全明白过来,柳梦寒将老宁远侯的“远大抱负”,已经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楚华谨。
柳梦寒是什么心思,贺宁馨一清二楚。
左不过是宏宣帝灭了她的儿子和女儿,她就想怂恿楚华谨去走老宁远侯的路罢了,让宏宣帝焦头烂额,甚至动摇他最看重的江山社稷。
想到这里,贺宁馨还是对柳梦寒有几分佩服的。至少,柳梦寒不仅知道宏宣帝的软肋在哪里,而且有能力触痛他的软肋。
而老宁远侯留下的东西,除了那个玉玺,就是那个名册了。还有西南楚家的五万军户,如今正在西南严阵以待,防止羌人下山劫掠。
在这个关口,宏宣帝肯定是不会强迫楚华谨“自愿”上缴军户的。毕竟宁远侯府在西南经营了那么多年,宏宣帝是山高皇帝远,一时还不能面面俱到,让所有的兵士都只忠诚于皇室。
从须弥福地里出来,贺宁馨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自己跟家人的相处。只有等到夜深人静了,她才悄悄地问简飞扬,圣上那里的银子筹备得怎样了?打算何时派人出去买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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