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源是什么呢?皇帝认为很多,比如律法不严格、执行不到位,这些今后都要陆续完善改正。但其中一个最重要的根源,是科举制度。
大明官员绝大多数都出自科举,而科举所学也都是教人向善的圣贤书。为什么学来学去,最终千挑万选出来的佼佼者,却全是憋着害人的王八蛋呢?
如果是个别官员变坏了,还可以说是人品低劣。可大规模出现问题,就不能在品格上找答案了,最大的可能就是教的不对,或者说是教材有问题。
那到底是不是圣贤书出问题了呢?皇帝也不敢妄加断言,可又不能完全排除。所以提出了一个办法,增设大学,选择其它教材授课,然后与科举一同成为入仕的渠道。
俗话说的好,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先不提对错高低,拿出来比一比,看看结果,大致上就能有正确答案了。
怎么比呢?很简单,三年后的春闱分成两部分:旧举子与新大学生一起参加,考题也分两部分,经史典籍与新学教材内容都有。
任何一部分成绩合格,算同进士出身;要是能做到七成合格,算进士出身;如果两部分都能做到合格,这就厉害了,必须进士及第!
针对不同的成绩,还有不同的待遇。进士及第者直接安排正七品实职,进士出身者正九品实职,同进士出身者只能给个从九品的末流。
终于要对科举下手了!凡是读书人,看到这篇罪己诏之后,第一个反应肯定不是为天子的虚心认错叫好,而是对科举一途忧心忡忡。
景阳皇帝登基快20年了,给人最大的印象就是改。从皇家到民间、从朝廷到地方、从祖制到约定成俗,隔三差五各种各样的改。
皇室宗亲的特权被一刀砍掉了八成,这些年各地王府都在缩编,有些不得不变卖田产宅邸,有些旁枝干脆上疏皇帝,请求去皇庄里挣工资补贴家用。
如果说全大明谁最恨景阳皇帝,真不是官僚士绅地主,毕竟其中有一部分靠着新政获利匪浅,是坚定的保皇派。
但皇室宗亲,不管有没有职务的,绝大部分都会在背地里诅咒景阳皇帝赶紧死,然后再恢复成原来的模样。那就可以躺在府里继续山珍海味、夜夜笙歌了。
对军队的控制权也被一把抓走了,连根毛都不给剩。官员们手里没有军队,和皇帝说话就没底气,然后朝堂成了一言堂,官员全成了应声虫。
谁敢说个不字,马上就有东厂番子和锦衣卫登门查账,随时随地抄家苦役。换任何人来当官也不愿意脑袋上时刻悬着一口大铡刀,更不愿意不吃不拿。寒窗苦读数十载,既没特权又没荣华富贵,图啥呢?
随后又把《大明律》改得面目全非,律条写得要多清楚有多清楚,每年还要根据实际情况增减。这不光给判案官员增加了学习任务,还等于剥夺了官员的特权。
要是老百姓在没判案之前就知道罪责细节和处理办法,那还会惧怕官员吗?不惧怕官员了,怎么吃拿卡要、怎么翻手云覆手雨、怎么凑银子给上官求进步呢!
甚至连佛祖也逃不出被改的厄运,好好的佛教寺庙,凡是发现破戒现象锦衣卫马上登门,和尚抓走服苦役,庙产全都充公。
光靠这一项,皇帝的内帑就不知道翻了多少倍。每一座寺庙几乎都是一座金山,肥得流油。
现在可好,寺庙改道观了,一群牛鼻子整天练武、采药、炼丹、堪舆,还开设了很多医馆和学堂,免费治病外加传播新学。
百姓们眼皮子浅,得点好处就真信,道友越来越多,一边念咒一边念大明律。这谁受得了啊,本来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穷棒子,现在被大声呵斥都会拿大明律说事了。
搞得各地衙门口天天有人为了屁大点的事情打官司,还有熟知大明律的道士帮忙写状纸,唯恐天下不乱,简直世风日下!
现在又把黑手伸向了科举,这简直就是挖士人阶层的祖坟。独尊儒术,关键的不是儒术,而是独尊。只要独尊这个前提在,不管后面跟着啥效果都差不多。
独尊是个体系,是个圈子,谁想进来都必须遵守的潜规则。这套规则不光能为士人阶级提供特权,排除异己,还能控制皇权,保护自己。
能不能加上新学一起玩呢?肯定是不能的。都独尊了,任何同等的东西都是毁灭性的。失去了独,就谈不上尊,不尊了,还怎么忽悠人嘛。
敢不敢不同意和新学并驾齐驱呢?肯定是不敢的。以景阳皇帝的魄力和毒辣,估计此时就等着有人闹事呢。
盐法就是前车之鉴,本以为有机会向新政发起反攻,没承想反倒给皇帝提供了裁撤南京朝廷的借口,然后连老窝被一起端掉。
再闹?谁知道皇帝在哪儿猫着呢,一旦被找到了借口,正好把科举取缔,完全换成新学。
誓死不从?有人敢死,皇帝就敢杀。为此死几十万士人真不算事,没看都把八旗军弄来了嘛,到时候保不齐还会有蒙古军、吕宋军、安南军一起来。
汉人军队不敢干的事儿,在这些外族眼中啥也不算,说不定他们正想多杀点汉人,报家园被毁、亲人被杀的仇呢。
那敢不敢联合起来罢考呢?咱都不当大明的官了,有本事一个科举出身的官员都别用,全靠新学顶着。
按说这是唯一能与皇权抗争,且获胜把握比较大的办法。景阳皇帝再厉害,目前也还离不开官员的辅助。如果大明士人能整齐划一的不合作,肯定会争取到部分权力,甚至阻止新学的加入。
可话又说回来了,士人阶层啥时候能统一过?士人只是个宏观的相对观念,具体到微观,里面还包含着诸多派系。
就拿可以参加御前会议的十多位总参军机举例,十多个人有七八种思想流派,有皇帝压着还能在诸多问题上取得一致,如果上面没有一锤定音之人,马上就得吵成一锅粥,谁也不服谁。
当年的老子、庄子、孔子、孟子那么大学问、那么高声望,照样也做不到一呼百应,同时期依旧有不同思想学派存在,且相互不服。
假如真出来一个什么子的,能将大部分知识分子的思想统一起来,那就离天下大同不远了。而他就是千古一帝,其他皇帝都得靠边站。
实际上也是如此,在是否同意把大学与科举并列的问题上,朝野上下众说纷纭。有坚决不同意的、有既同意又反对的、有严重赞成的、还有不闻不问爱咋滴咋滴的,始终也做不到众口一词。
连本阶级内部都达不成一致意见,到了皇帝面前很容易就被左手打右手互相抵消了,最终的状态就是争吵依旧存在,现实依旧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