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之畔。
星辰隐隐约约坠在天边, 月牙也淡淡浮现东天之际。
西边的天际火烧云还燃烧着残留的余烬,仿佛一场仓皇上演的叛乱。
恬淡和风吹拂在少年苍白孤寂的脸上, 司徒铮望着逐渐黯淡的彤云一动不动, 就像一尊木雕。
容辰久等二哥不归,无聊地转来转起,看到这个一动不动的怪人, 好奇地歪着头眨眨眼。
“你在干什么呀?这里有什么好看的吗?”
对方不答也不动, 他也不在意, 兴致勃勃地跳过来,跟对方站在一起,也望着那彤云。
“不好玩。”
容辰一动不动模仿了一阵就无聊了,歪着头伸到前面看对方的脸,结果人家连眼珠子也没有转一下。
他伸开手直直后仰往地上躺去,还大叫一声:“啊!”
仿佛突然被人一剑刺伤, 立刻装死不动。
但那木雕少年还是不动, 眼睛下垂看一眼都没有。
容辰睁开眼,躺在草地上, 澄澈的眼里满是失望:“我死了啊, 你怎么不看一眼?”
对方还是不理他,容辰只好灰溜溜地爬起来,拍拍土。
突然好想相知姐姐呀, 二哥这个大骗子, 说是带他来抓鬼, 结果只是左跑由跑看风景, 还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不准他乱跑。
“你也在等人吗?”
容辰蹲在地上拽拽对方衣角,这次司徒铮垂眸看了他一眼。
容辰绽放一个大大的甜甜无邪的笑容,然而只得到相当冷淡的回应,对方很快就移开眼睛,拿剑的手挥开他的手。
“原来你是人啊,能动啊,哎,”容辰忽然现了什么,神情微微疑惑,“你手里的剑怎么这么像我们家的玩具?给我看看。”
他手指随意一拨一拿,司徒铮握在手里的剑却忽然像润了油,游鱼一样从他手中滑出去。
司徒铮原本忧郁无神的面容瞬间活转,眉眼锐利寒凉,手指微转剑尾打个旋向容辰攻去。
容辰虽然意外他的攻击,手下却很自然就闪避过去,左手抓住剑尾一拽,与他相持。一面对他挑眉一笑,眉眼线条自然一丝凌厉。
“要打架吗?好啊好啊,正好等得好无聊。”
于是右手便立刻向司徒铮攻去,两个人分别一手拽着剑的头尾两端,另一只手互相拆招对决,瞬间就交手十招。
容辰笑容一收,意外又好奇地挑眉看他一眼,抿唇立刻变招攻去。
你居然知道我的武功,再来比过试试。
司徒铮面色冷峻,毫不退让,难得也激起一点好胜,他变招自己也变,立刻手脚并用,立刻战作一团。
试试就试试,你的武功根本就是我师父的。你的剑也是我们家的!
两个少年年岁相当,这般看去就好像洛水之畔嬉戏玩闹的两个猛兽幼崽。
林照月来的时候,没看到人就看到草地上打作一团的两个人,一身的草屑尘埃。
他略略蹙眉,冷静地站在那里看着。
容辰已然占了上风,将司徒铮压制在下,两个人中间横着剑身,互相僵持。
忽然,容辰感觉到什么,抬眸看向斜前方,立刻满脸欢喜开心:“二哥你回来了,我赢了。”
他正要跳过去,跑向林照月,一时走神却叫司徒铮逮到机会一脚踢向他,容辰急忙回挡,脚下惯性下向后滑到林照月那边,一边还对司徒铮得意洋洋做鬼脸。
林照月却没有看他,越过他身边向司徒铮走去,对他伸出手。
司徒铮脸上那稍微的生气,看到林照月时候,微微一敛,又再次恢复沉默寡言。
“我手上脏,不敢劳烦林庄主。”
他自己一个翻身站起来。
容辰往后滑本是靠到林照月身边就停的,没料到林照月会走开,结果也后仰坐到地上。
“二哥你怎么不接着我点,这个人是谁呀?你拉他不拉我,他手里还有我们家的剑。”
他拍拍屁股站起来,憋着嘴心里委屈。
但基本走到林照月身边的时候就已经忘记了,又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笑起来。
林照月沁凉的声音冷静,从容说道:“他是司徒铮,来过咱们山庄两回,当时你不在错过了。”
容辰点头又点头:“可是,他来我们山庄干什么呀?是不是找我打架的我没在,然后他就偷了我们家的剑?”
司徒铮眸光锐利看着他,立刻反驳回去:“我是去找我师父的,你手里的鬼剑是我师父的,我师父的剑是我父亲的,这是我们家的剑不是你的。你才是小贼!”
容辰瞬间表情傻乎乎的,有听没有懂,他掏掏耳朵,歪着头眨眼:“你师父?谁啊。我的剑是我打架赢来的,难道他输了还不想认账,你是来替你师父耍赖皮的吗?”
司徒铮想说什么,又抿了抿嘴不吭声了。
林照月摸摸容辰的头,淡淡道:“阿辰,司徒前辈算算,也做过你的老师,你入门晚,按道理要叫司徒少侠一声师兄。要有礼貌。”
容辰立刻敛了毛,乖乖道:“司徒师兄。”
司徒铮别过眼,微微的别扭倔强,不甘不愿嗯了声。
想起去年春天,他在旷野现死在容辰剑下的劫匪尸体,伤口是师父的鬼剑造成的,连剑招也像师父的手笔。
他瞒着沐君侯和茯神姐姐,独自去奇林山庄打探消息,未尝不是做好了寻仇的准备。
但是,入庄不久却现了一个熟悉的神秘身影。
他急忙跟上去,惊喜现那居然就是失踪已久的师父他老人家。
说老人家其实不对,司徒信与司徒黎一同长大,年岁其实距今也不过四十多岁,只不过当初为了避开叛徒的追寻,一直易容成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
司徒信当时见到司徒铮也是又惊又喜,告诉他此处并不安全,自己在做一件极其危险的事。
“我可以帮师父的忙,师父别赶我回山上。”当时他是这么祈求的。
“师父也不放心你在那里,那里已经不安全了,师父回去找过你,还以为你落到了他们手里。这次来山庄就是为了请人代为帮忙找你。没事就好。”
司徒信与他短暂叙旧,最后给了他一个任务,让他潜伏到江南书堂里去。一方面是隐藏身份,保护自己的安全,另一方面是趁机查找关于鬼剑的秘密。
“要小心任何人,谁都不要联络。沐君侯也不行,他的名气太大,保不齐身边的朋友就隐藏着那群人。”
司徒铮自然是答应了,面对师父的安危,其余一切都可以退让。
师父很欣慰,给了他一朵形如彼岸花的香。
“这是安息香,无色无味,身上随时带着这个香,就没有人能查找到你的踪迹,尤其是那群懂玄门异术的人。”
司徒铮点头,小时候他也见过这种香,师父就是带着这个,成功甩开那些人的追查。
“可是师父,你总是说那群人,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知道的越多越对你没有好处,走吧,听话。”
彼时,在落花谷的顾相知通过暮春传书与司徒铮。
司徒铮挣扎犹豫了一下,将信转给烈焰庄的沐君侯和茯神,给茯神留了句话。
他带着这香,立刻前往江南,在书堂一处学院里,做一个沉默寡言毫无存在感的小厮,一面不断探查鬼剑消息。
直到不久后,他忽然被人袭击抓住,关押到一处不见天日的地方……
是的,当司徒信死在他怀里的时候,司徒铮终于想起了一切。
他对白薇的话也终于产生了疑虑。
所以,他安葬好师父后,第一时间先去找了林照月。
林照月对他的到来没有任何意外。
“司徒信前辈遇难了吗?”林照月垂,沁凉的声音微低,“节哀。”
“师父让我来找你,他说找到你,你会告诉我怎么做。”
林照月清贵温润的面容上,一派光风霁月,眸光澄明,如同明月照彻漫漫长夜。
他冷静平和地说:“我知道,司徒前辈十五年前与家父有约,当初前辈来的时候,家父闭关,正是在下接待的司徒前辈。但他或许想让你找的,不是在下,而是家父。只是家父已然过世,在下不知道能告诉你做什么。”
司徒铮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茫然若失,坚持道:“我师父死了,我要为他报仇,仇人的身份我却不知道。但他们想要鬼剑,师父说真正的鬼剑只有一把……”
林照月看着他,平静道:“不错,你师父的鬼剑一直都在麒麟山庄。自从三年前,舍弟容辰以鬼剑之名成名天下,那把剑就一直都在我们家里了。而且,是你师父亲自送来的。”
司徒铮眼眸缓缓睁大,微微一颤。
林照月淡淡笑了,冷静温和地说:“你是不是在想,我是不是想昧下这剑不给你,故意这么说的?”
司徒铮刚要开口,林照月却接着道:“其实你这么想也没错。因为原本这剑不该给你的,但是,这把剑太过不祥,我不想我弟弟和它绑在一起,你若要,我给你就是了。”
“把话说清楚,这剑原本就是我师父的,我来拿回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不是你给!”
林照月眸光澄澈看着他,整个人如同一尊无暇璧玉雕铸,完美而清贵,让人自惭形秽。
尖锐的少年在这样的目光下,身上的锐气凌厉一寸寸软化消弭。
那人温和地说:“你误会了。”
只这一句,他并没有解释一句,司徒铮到底误会了什么。
随即,林照月拿出一把鬼剑,随意递给司徒铮。
司徒铮看了他一眼,接过剑,拔剑查看,果然一阵寒凉煞气袭来,如阴气侵染。
但对面的人,沁凉的声音说道:“这把是假的鬼剑。”
“什么,你说它是假的?”
司徒铮被他一系列的操作弄糊涂了,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要还剑还是不还?
如果还,为什么给他一柄假的?如果不还,又为什么故意戳穿?
林照月冷静的神情却感染了他,让他也冷静下来,听完对方后面的话。
“你师父既然说了,让你来找我,由我告诉你怎么办。虽然与我无关,但死者为尊,我愿意按他的意思做。只是我这个人平生不愿被人操控,同样也不喜欢操控别人,我不能告诉你该怎么做,只能你自己选择做什么。我只会告诉你,如何能实现你所想之事。”
司徒铮咬紧牙关,低低冷冷地说:“我要报仇!”
林照月淡然颌,冷静地说:“好,拿着这把伪剑,去见一个人。她会告诉你一些事,你若要报仇,就可以按她说的去做。但我要告诫你的是,无论你有多信任她,最好都不要让她知道,你已经恢复记忆了。”
除了师父,这是第二个暗示他白薇有问题的人。
“江湖险恶,人心诡谲,我并无身份立场教导你什么,一切也只有你自己参悟。只有一点你须得记清楚了——”
那沁凉的声音,一字一句:“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不要表现出认识我的样子,包括你那位薇姨。做得到吗?”
“做得到。”
林照月颌,平静地看着他:“这是你的第一个选择。第二个选择,等你见过那个人之后,再来见我。”
“为什么庄主不直接把一切都告诉我?”
林照月神情清贵温润,轻轻地说:“因为,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对你撒谎。你要报仇的那些人,是我本就想对付的人。你的武功又很高,简直就像自动送到面前的利刃。”
司徒铮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波诡云谲皆在翻云覆雨间,然而却光风霁月,一切城府复杂欲望危险都摆在明面,不怕被人知晓看见。不知该说自负还是磊落。
林照月极淡一笑,几不可闻,眉宇隐隐一丝久病不足之态:“你误会了,我并非是不忍利用你。你参与这件事本身,不管是不是你自己主动,于我而言都已经是利用了。你跟我彼此,都是在利用对方来达成自己所愿。”
“不过,我说忍不住会对你撒谎,指的是另一些事。一些我还没有拿定主意的事。”
他微微叹息:“去吧。你师父的鬼剑,等到合适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出现在你面前。其实,你的出现本身并不在我的计划内,没有你我也能达成所愿,但有了你,我就忍不住想把局做得更完美一些。”
明明是盛夏,司徒铮站在这个人面前,却总像置身沁凉的夜风之中。
猜不透看不明,明明知道危险,却又觉得安心,情不自禁想要信任他。
司徒铮从回忆中醒悟,看向神情温润冷静的林照月。
“林庄主,你说我见了薇姨之后,就会给我第二个选择,请问第二个选择是什么?”
林照月从容冷静地看着他,那双澄澈的眼眸一瞬不瞬,轻轻地说:“阿辰,去替我守着,不要让任何人有机会听到我们的对话。”
“哦。”容辰看看司徒铮,突然对他吐了吐舌头,转身立刻运起轻功消失在林木里。
林照月支开容辰,眉眼略显倦怠,淡淡地说:“她对你说的那些话,基本都是真的,只一点她说错了。”
司徒铮心下惊讶,他怎么会知道薇姨和自己说了什么,难不成他当时也在?
“哪里错了?”
就听那沁凉的声音,冷不丁道来:“你不是司徒黎的儿子。你也不是天道流的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