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钟磬当面揭破他水面下的布局,林照月脸上的神情却还是波澜不兴, 冷静得没有一丝情绪。
声音沁凉风雅, 平和说道:“一字不错, 是我小瞧了你。”
钟磬轻慢颌:“客气。比不上林盟主智计无双。”
这魔魅连讽刺人都透着漫不经心的慵懒。
两个人短短几句话, 看似漫无边际, 随口一提, 却已然交锋了一场。
林照月那句话,是故意剑指,钟磬把鬼剑给沐君侯, 是想让沐君侯和司徒铮两败俱伤。
这诚然是一句毫无根据的推测,林照月自己都不一定信,但他对钟磬所知甚少,这句模棱两可的问题抛出去, 不过是投石问路罢了。不论钟磬怎么回答,他都能以此得出更多信息。
钟磬不知道是听出来他言下之意,还是素来行事不按常理,他非但没有接这句话,反而揭破林照月是间接导致司徒信被杀的元凶之一。
这说明什么?说明钟磬很可能知道, 司徒铮和林照月之间的盟约。
可,“那又如何?”
林照月神情冷静,不紧不慢:“只能说明听风阁和白薇的人里, 有人使了调虎离山之计谋, 哄他回三千雪岭。他在三千雪岭被伏击, 司徒信救他被杀, 是天道流自己的事。当时在下还在玉门关。若是在下远在千里之外,能左右天道流如何做事,今日又何至于站在这里?”
“是啊,你站在这里做什么?”钟磬身上的气息骤然冰寒,白纱蒙眼的脸上也锋芒凌厉。
林照月袖中指尖微微一动,面上仍是冷静:“你说我来这里做什么?江南第一盟捉拿逃脱的鬼剑冷洛,天下皆知。”
钟磬似笑非笑:“区区一个冷洛何至于让林盟主如此,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听说林盟主动身来三千雪岭前,洛阳那位的宠妃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喜得我那便宜皇兄当天夜里就中了风,离含笑九泉只差半步。”
“可惜,硬生生被忠君爱国的林盟主给拖回来,吊着半条命,就等你率领大内高手,禁宫三千羽林军,把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请回去。可是,三千雪岭好像没有琴医吧!思来想去,这么大的阵仗倒更像是冲着我来的。”
这魔魅居然连洛阳皇宫的动向都知晓的一清二楚!
林照月一眨不眨,平静地说:“对付你,千军万马有何用,不如带一队江湖术士来。我此行确实另有私心,因为我想要天道流,不然也不会与司徒铮合作。至于带这么多人,不过是以防智取不成,必要时可以动武。不过后来看到顾莫问出现,就只是为了自保。这一点,想必王爷一清二楚。”
这个意思很明显,林照月和他的麒麟山庄,明面上还是白帝城的旗下势力。然而玉门关时候,林照月却绑了顾相知。
钟磬带走顾相知,顾莫问必然知晓他做了什么。林照月若要在极道魔尊的眼皮下自保,带再多的人都只嫌少。
钟磬唇角的弧度不大,却意味深长:“是吗?我还以为林盟主野心勃勃,胃口太大,一个天道流不够,还想故技重施,把白帝城主绑了。”
“打不过。”
死人谷那一夜,琴弦一动,瞬间尸横遍野的惊悚一夜,林照月可是亲历过的。
要动顾莫问,带多少人都没用。但,也不是毫无办法。
“你倒是坦诚。”是打不过,不是不敢打,看来还是想过的。
钟磬的情绪自来变得快,眨眼间就一副意兴阑珊心灰意懒的样子。
他也懒得去问,林照月为什么不怕他。此人多智近妖,恐怕早看出来端倪。
“走吧。天道流的主意你还是少打,那是鹤酒卿的东西,你能拿走书堂和江南第一盟,那是结局已经在他棋局内,被他默许过。天道流就不一样了,他从十几年前就挑中了沐君侯。你敢伸爪子,他倒是不爱杀人,但我就不一样了。”
他言笑晏晏,冶艳如寒刃,一字一顿,轻飘飘地说:“我呀,最喜欢作恶了。”
林照月看着他一袭白衣如月华裁剪,白纱蒙眼,与鹤酒卿如出一辙的相貌,眼底忽然冷锐。
“你跟鹤酒卿,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兄弟?还是说,你是他养出来的心魔?”
他一句接一句,声音不高不疾,却带着压迫。
“又或者,你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白衣教在闽越教众间的宣言,描述的三百年前那个人,是被后世记载污蔑成罪大恶极的圣人。如果那些话是真的,那比起眼前这个魔魅,鹤仙人倒更像是那个人。
然而,一直以来想要用鬼剑复活自己的,却只有一个钟磬,鹤酒卿自来游离此事之外,这其中必然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秘密。
林照月直觉,鹤酒卿和钟磬之间的关系,一定是个关键。
他本来不想让钟磬察觉到自己对鬼剑复活之事的意图,拿顾莫问搪塞过去,现在为了知道这个秘密,却不惜打草惊蛇。
钟磬笑容更甚,像可以掬一捧蜜糖出来,那蜜的甜却隐隐的邪气危险。
“林盟主多智近妖,你可以猜啊,猜对了有奖励。”
林照月瞳孔微敛。
他很快调整好情绪:“我们可以合作,我知道你想复活三百年的自己,我可以帮你。”
“那怎么好意思。”钟磬懒洋洋的,“毕竟你最想要的顾相知,我是绝对不会给你的,怎么合作?跟这个比起来,你杀我两次的事都不算什么了。真的。”
大概是白纱蒙了眼睛,他的声音和面容,无辜得虚假,没有一点叫人可信之处。
林照月笑了,笑容淡极,就像摒弃了所有一切的感情:“顾相知。我的确很喜欢她。可她不喜欢我,现在或许还厌恶再看见我。强求又何必,她不开心我也不会开心。既是如此,不若相忘。现在,我只想要权势,至高无上的权势。”
钟磬笑容轻慢:“说得好有道理,你若是我你信不信?”
“我可以誓。”林照月竖起两指,神情冷寂,“我不会再强求顾相知,若违此誓,便叫林照月失去一切,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入轮回。”
“也用不着这么狠。”钟磬微扬着下巴,那张脸没有一丝笑意的时候,纵使蒙着桀骜凌厉的眉眼,也叫人觉得倨傲凉薄。
他说:“左右我也不会真的相信你。”
林照月面无表情:“随你。”
钟磬勾唇,清冷声音说道:“不过合作倒也不是……”
鬼剑断裂的时候,有一股极其微妙的光晕从无名天境向整个世界扩散。
仿佛听到似有若无的嗡鸣,又像是整个世界都在扭曲。
钟磬扯下眼前的白纱,猛地回眸看向三千雪岭,那一刻他整个人周身的气息都变了,就像是九幽地狱的恶鬼汇聚于一身。白衣像白骨湮灭,死气苍白。
他一动不动保持了片刻,仿佛动了就要割裂摧毁天地万物。
“好!”钟磬低低地笑了,“好极了,不愧是鹤仙人,釜底抽薪你都想得出来,也不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除了那第一个好字,煞气森森,后面倒真是轻慢无谓。
林照月也受到了影响,一阵耳鸣眼晕:“这是怎么回事?”
“鬼剑断了。”
钟磬淡淡地说:“是沐君侯手里那一把,不是什么落花谷的伪剑。”
那一瞬,林照月的神情极为的复杂,又像是从未有过的放空,一动不动就这么站着。
面色苍白得,比之当初病弱之时还要羸弱。仿佛轻轻一推,就要湮灭消失。
“鬼剑断了,”他轻轻地慢慢地说,“你不能复活,为什么你还这么平静?”
钟磬背对着他,那背影终于有些认真的意思,他的声音也没了一直以来的心不在焉。
“大概是因为,断了的那把鬼剑是天道流的真鬼剑。但不是当初兵解封印我的那把,虽然这把也能让我重生,断了我也很生气。可是,不是还有一把真正的方士之剑吗?”
他冷淡地说:“鹤仙人都不怕,我怕什么。左右,要死也是他先死。”
林照月听不全懂,但他知道了,封印还有可以解开的方法,这就足够了。
他慢慢站稳,头脑还有些眩晕,出了一身的冷汗。
“你刚刚说合作,”钟磬回头,眼波微微流转,“我应了。”
“你和白薇的小动作,暗地里想做什么,我都知道。封印解开之时,的确有能扭转时空的力量。你们会愿望成真。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不是想知道,这次我想做什么吗?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想让沐君侯亲手毁灭天道流。凡是鹤酒卿想要达成的事,我都站在他的倒影之处。非是截然相反,却是同道殊途。哪里有什么正义?与自己观点一致,维护自己利益的,都是正义,相反就是罪恶妖邪。”
否则,贺九为什么会死?你为什么还是看不明白?
钟磬遥望远处雪岭之中的那颗翡翠,神情寡欲眼神淡漠:“我与他好比棋盘上厮杀的黑白子。白子先行布局,黑子攻城略地的时候,白子不能插手。所以,鹤仙人行走于世间两百年,知晓前尘后事,却只能看着一切生,什么都不能做。”
“为什么不能?若是做了会怎样?”
钟磬神情微微复杂,似笑非笑,怜悯又无情:“这就要问鹤仙人自己了。”
他回神,冷淡地说:“那把方士之剑,只有鹤酒卿知道怎么用。旁人就算拿着也没有什么用。我要你做的事很简单,让顾莫问知道,在背后一直阻拦他知晓一切的神秘方士,是鹤酒卿。”
林照月从鬼剑断裂那阵诡异的冲击中慢慢恢复,神情还有些苍白,却已然没有大碍。
闻言,他冷静地看着钟磬,并没有立刻应下。那双清澈温润的眼眸,像雪月之下清凌凌的天河,照见一切。
“你真够卑鄙的。”
钟磬此时此刻没有表情的脸,与鹤酒卿几乎完美重合。
清冷声音从容微低:“你以为我在陷害他吗?这是事实。每一次我死之后,都会短暂的回到他那里,他会被迫经历一遍我经历的一切。就像此刻与你说话的人就是他一样。”
“林幽篁死的时候,他出现过,在顾相知之前拿走了那把真正的鬼剑。与麒麟山庄那把假剑相调换。这是第一次。”
“麒麟山庄时候,你利用假顾相知反过来吞噬我,当时说过有人告诉你,恶只是恶,何时有过具象,有过自己的意志灵魂。知道我是谁的,只可能是鹤酒卿。这是第二次。”
“玉门关也好,无名天境也罢。从头到尾,鹤酒卿都不想顾莫问拿到鬼剑,却不止是不想让我复活。”
林照月面上冷静,心里却暗潮汹涌,这些事明明都是那位白的神秘方士做的,怎么会牵扯上鹤酒卿?
那位怎么可能是鹤酒卿?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林照月摇头,“就算告诉顾莫问又能怎么样?顾莫问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不可能会因为情人这点隐瞒就与他决裂闹别扭。”
钟磬目光微微沉寂,平静地怔怔地:“我知道。他不会。”
那个人那么温柔,只对鹤酒卿温柔。
“那你为何还要如此?而且这种事,你自己也可以去做,为何是我?”
钟磬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这一箭不是冲着顾莫问去的,是鹤酒卿。剑断了,这世上唯独只剩下鹤酒卿能解开封印。但他不愿意。”
“他知道我的软肋,正如我知道他的。一直以来,我与他的交手只隔着棋盘黑白子对弈。就算有过嘲讽,却没有互相捅过刀子。”
“但他折断了剑。棋盘没了,我已无路可走,他也没有。”
钟磬神情疏淡,不甚寂寥:“这世间之事,自来是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想不到,最后听我寥寥半语的,会是你。”
“罢了,你愿做就做,不做也无所谓。”
不等林照月说什么,眨眼间钟磬就消失在这雪岭风中。
……
在五月夏夜的风里,和喜欢的人拥抱睡在天河之上,漫天星辰入梦。
鹤酒卿的梦里却是一片清寂,有他独自一人走过的两百年,也有三百年前贺九的片段。
唯独没有顾矜霄。
梦里的他怅然若失,却好像完全不记得那个人。
只是一想到漫长岁月几百年后才能遇到那个人,忽然觉得时光如同静止,一夜就像一生那么长,如何撑过这孤独百年?
醒来现是梦,就像劫后余生。
他闭上眼睛,挨着那个人,微笑闭上眼。
不敢入睡,却还是坠入梦境。
梦里也有天河星夜,长长的河堤上,他们执手看天际云层倒影。
忽而有所觉,鹤酒卿回头,看到一个人从长堤另一头走来。
长堤是琉璃冰雪淡淡的蓝,迎着彼此的白衣如月色旧旧的蓝。
那人走到他面前,一红一白的异瞳,平静地看着他。
对方没有开口,说话的是鹤酒卿自己。
“我把鬼剑折断了,棋局中止。”
“你做你的钟磬,我做我的鹤酒卿。你我可以共存于世,互不侵扰。”
“你知道的,不管你的黑子是输是赢,于我都没有任何影响。从一开始你就站在必输之地。”
“这世间没有能乱我心者。”
那人笑了,就像方才那个梦里的他,走到他面前来,习惯了孤冷寂寥。
清冷仿佛被雨水打湿的声音,对他说——
“你会赢,因为他选择了你。”
“没有共存于世,永远都不能。”
“我是什么?我所有的记忆都归诸于你,我所有的行为,都以你的足迹为界。”
“我爱的人,不愿意承认他爱我。在他眼里,我是无凭无象的幽魅,借一场三百年的白骨旧友为魂。”
“可我不是。我是真的,和你一样。”
“至少,把我的记忆,还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