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渊半蹲下去,把昏迷过去的男子打横抱了起来。
一条细小黑影爬上他肩头, 嘻嘻轻笑:“我就说了, 魔尊大人早该听我的, 何必受这一回伤?”
沧渊垂眸扫了他一眼,眸底有些幽暗, 竟已有了几分前世的影子, 汐吹噤若寒蝉地退了下去, 抬头望见沧渊托起怀中男子后颈, 在月光下端详着他的脸,一根指头在他唇畔来回摩挲了几下, 然后慢慢地低下了头去。
周遭逐渐暗了下来,再亮起来时,变成了另一番景象。
……
“师父?”
耳畔传来声声轻唤,楚曦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头还有些晕,甫一睁开双眼, 便遇上一双碧蓝眸子。
“沧渊?”
他看了看四周, 入眼皆是潮湿的岩壁, 脚边燃着一堆篝火,目光落到洞中一片泛着水光的凹陷处, 他不禁一阵愕然, 这里是……他和沧渊曾经待过的那个临海洞窟。
怎么会回到这儿来的?
“沧渊, 你带我回到这里的?”
沧渊摇了摇头, 似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楚曦仔细回想了一下, 只记得自己将沧渊留在沙滩上,打算去找灵湫,可之后生了什么,却想不起来了。
正百思不得其解,身旁的沧渊站起身来,走到篝火旁,楚曦随之嗅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见他用树枝叉着一只烤鱼走了过来。这烤鱼外焦里嫩,鱼肉雪白,丝毫不像幻境里会有的食物。楚曦愈疑惑,可疑惑归疑惑,他却真饿了。沧渊体贴地递给他两根树枝:“请师父。”
楚曦接过树枝,心下不禁有点欣慰,虽他知晓沧渊还没学会讲礼貌,可这句听起来真颇有点彬彬有礼的意味。
“这时候,要把词句颠倒过来,应该是,师父,请。”
他夹起一块鱼,顺口教道。
沧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唇角似有若无地扬了一扬:“师父,请。”
楚曦眼前一亮,他还没见过沧渊笑,眼下一见,只觉他这一笑犹若冰雪初融,寒冰乍破,实在是好看的惊心动魄了,不禁暗叹,若有纸帛在身边,他定会忍不住替沧渊作一幅画。若这画流传到市井上,不知会引来多少纨绔子弟竞相追逐,哦,恐怕不止男子们,还有姑娘们……
不过,这会儿不是该有闲心想这的时候,楚曦收回视线,咬下一口鱼肉,却觉嘴唇袭来一丝刺痛,似乎有些肿胀,不知是不是上火了。他颇为艰难地吃下半条鱼,便觉唇畔一凉,一只蹼爪轻柔地替他刮去了嘴边的残渣。
这动作实在熨贴极了,楚曦心里一暖,摸了摸他的脑袋:“师父吃不下这么多,你把这半条吃了?”
沧渊点了点头,接过树枝和半条鱼,一口一口吃起来。
楚曦笑了一下,朝洞外走去。
“师父,你,要去哪?”
刚走到门口,他就腰间一紧,沧渊从后把他搂住了。
楚曦拍了拍他的手背,向四周张望,与那时被困在这岛上一样,海上大雾弥漫,看不清小岛周围的景象,他不禁有种回到了几十天前的错觉,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里是幻境吗?
如若是,他吃的那条鱼未免也太真实了点吧。
如若不是,他们又是怎么回到这座岛上的?其他人呢?
正当他思索时,头顶轰隆一声,忽然下起了雨。感觉雨势不太大,他还想出去看看,雨水转瞬便变成了冰雹,哗啦啦的往下砸,一颗一颗越来越大,冒雨倒无所谓,冒冰雹他可不敢,只好由着沧渊把他拖回了洞里。
这可怎么办?
他摸了摸腰间,觉“灵犀”不在,默默召唤它了一声,手中也是空空如也,不由心下一沉:糟了!他回身问沧渊:“你有没有看见师父随身携带的那只笔?”
沧渊摇摇头,在洞中帮他四下翻找,却也一无所获。
楚曦看了一眼那千军万马似的冰雹,手中聚起真元,往外拍出一掌,一片冰雹碎成了齑粉,可也形同杯水车薪,他耗尽了真元也不见得能顶着冰雹走多远。
唉,看来是给困这儿了。
楚曦揉揉眉心,坐了下来思考怎么办,沧渊挨着他坐下,披风自他膝上滑落,楚曦这才注意到他满腿是血,腿上粘着不少鳞片,像是强行拿剃刀刮过一样,惨不忍睹。
“嘶,怎么弄成这样的?”
楚曦心疼死了,沧渊却毫不在意,低头吐了些鲛绡到腿上,楚曦半跪下来,把他腿搁在膝上,替他缠上鲛绡。
沧渊收回蹼爪,盯着他的脸。男子眼睫低垂,神色极是温柔,好似蚌壳含珠一样的呵护疼惜着他,丝毫看不出与他噩梦里的狠心决绝的“师尊”是同一个人。
但便在方才,这两人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纵然他口口声声说着会回来,可他不相信。
一点也不信。
“沧渊,若是化腿很困难,便不要勉强自己。”
沧渊没答话。
不化腿,他怎么追上他呢?
楚曦把他的腿从膝上放下来:“你着急了,所以强行蜕鳞弄成这样的,是不是?是师父一时心急,师父错了。”
沧渊一怔。一股热流涌上喉腔,强行压抑的情绪被他这句道歉四两拔千斤的一抚,便轰轰烈烈开了闸,通通化成眼泪泄了出来,粒粒珍珠四散迸落,洒了一地。
汐吹缩了缩头,实在不忍看魔尊大人哭鼻子的惨状。
楚曦瞧这模样,心道,果然是了,叹了口气,把他搂到怀里一通好哄:“不哭……不哭了啊,都怪师父,啊。”
沧渊蹭了蹭他颈窝子,像个吃饱了糖的小孩子,楚曦心里一软,想也没想地低下头,亲了一下他额头。
沧渊双耳一颤,整个人僵住了。
反应过来,楚曦才觉尴尬,唉,又把沧渊当成奶娃娃了,忘了他已经是个半大少年——至少外形是了。
不过亲了也就亲了,当爹当娘的还不准亲儿子了?
沧渊从他抬起头来,摸了摸额心,那里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让他变得更加贪心了一点。
愿意亲他的话,是不是……
楚曦捏了一下他颤个不停的耳朵:“没生师父气吧?”
沧渊盯着他的嘴唇,摇了摇头。
楚曦暗自感慨,果然小孩子就是好哄啊,比昆鹏那臭小子好哄多了。看了一眼洞外,冰雹下得是如火如荼。可惜他修为还不够高,没有呼风唤雨之能,也只能等了。
等了一会,见那冰雹没有消停的势头,他才忽然意识到,他上船时乃是七月,正值夏季,哪里来的冰雹?
这里的确是个幻境。
或者,应该说是一个梦。
靥魃不会制造这样的幻境,因为它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既然,苏离说织梦蛛是根据使用者的回忆造梦,那么,知晓这个洞穴的,除了他自己,也就只有……
楚曦心里还有点怪感动的,这里,大概于沧渊而言是个美梦吧。兴许,还是他觉得最安全最舒服的庇护所。
这时,沧渊搂着他的腰躺了下来,把头枕在他腿上,眼睛眯起来了,像只撒娇的小猫:“师父,睡了嗷。”
他摸了摸他的头,放柔了语气:“沧渊,该醒来了。”
沧渊倏然睁开眼,瞳孔缩成一条竖线。
那种表情,让楚曦有种自己在说什么很残忍的话的感觉。
再继续说下去,他都有点提心吊胆的:“师父知道,你想待在这儿,可梦只是梦,不是真实的,总有一天会醒。沧渊,乖,听师父的话,你快点醒来,好不好?”
沧渊眼圈泛红:“不要。”
这次连“嗷”也没有了,拒绝的可谓斩钉截铁。
话音未落,那洞外又燃起了熊熊烈火,隐约还有撕心裂肺的惨叫传来,楚曦心下大惊,这又变成噩梦了吗?
“沧渊,算师父求你了。”
沧渊突然抓住了他的双肩,盯着他道:“不要!”
楚曦一阵暴汗,想起苏离的话来。沧渊不肯醒,他总不能在梦里把沧渊杀了吧,就算是个梦,他也办不到。
那就只有自杀了。
这样想着,他试图挣开沧渊的蹼爪,可沧渊起脾气来便力气奇大,一双蹼爪铁钳似的扣着他的双肩不放,他将他猛地一推,站起身时,袖子都给挠成了碎布条。
他退后了几步,沧渊却一愣,男子双臂上留下了数道血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扎眼,一头如墨青丝也散落下来,整个人虽是狼狈不堪,可脸因怒意而泛红,微肿的嘴唇便显得更艳丽了点,竟透出些许平日里没有的灼灼风情。
一股火往头上窜,没待楚曦站稳,沧渊便失魂落魄的扑过去,把他搂住了,只想像梦里那样和他亲近亲近,楚曦当下却是忍无可忍——撒娇耍赖也要有个限度,他厉喝一声:“沧渊!再这样胡闹,师父真的不要你了!”
沧渊一听这句话就肝胆欲裂,搂住他死也不放,楚曦只好运气一震,将他震得倒退几步,谁料沧渊还抓着他的腰带,这么一扯,把他早就七零八碎的衣衫几乎从身上全撕了下来,这场面实在不大好看,楚曦心头大窘,见沧渊也是呆了一呆,抓着手里的衣袍有点不知所措。
趁他没回过神,楚曦一把将他推开,纵身扑向洞外的熊熊烈焰之中!
沧渊的头嗡地一声炸了,目眦欲裂地伸爪去抓……却只捞住了一截烧得焦黑残缺的腰带。
他盯着那腰带,双眼蔓上根根血丝。
“瞧瞧,魔尊大人,您师父宁可死也不愿跟你在一起。”
“他不会爱你,不会懂你,一辈子都不会。”
“前世如此,此世亦如此。生生世世,皆会负你。”
楚曦刚睁开双眼,便听见耳畔传来急促的喘息。
他被吓了一跳,垂眸一看,但见沧渊躺在身侧,双目圆睁,慌忙拍了拍他的脸:“怎么了沧渊?”
沧渊动也不动,瞳孔扩得极大,瞳色比平日要暗上许多,近乎变成了靛紫色,他一只爪攥成了拳头搁在胸前,丝丝鲜血从指缝里溢了出来。楚曦立刻去掰他的手指,掰了半天却纹丝不动,像紧紧抓着什么不肯放开。
“沧渊,沧渊,看着师父!”
楚曦俯下身子,看着他的双眼,一连唤了数声也毫无反应,且瞳底隐约有奇异的黑色纹路在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