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霹雳!
王才人至今不放弃希望,就是有这么一条信念在支撑着,想着有朝一日能够翻身做主人。她不是不知道叶皇后终究会产下嫡子,却仍然奋力一搏,想压着所有人一头,做最后的赢家。凭什么叶皇后能做皇后,生下来的儿子能做太子,她就不行了呢?谁说皇后是不能废的?谁说小妾不能上位?皇后迂、贵妃蠢,多好的机会!
她就是瞧不起贺德妃那股子胆小的劲儿,奴性!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有这么股子上进的劲儿,王才人才能不管遇到多么糟糕的事情,都能很快振作起来,屡败屡战,百折不挠。天生我材必有用,不是吗?
在这种一门心思往上爬的过程中,渐渐地忽略了她虽然抢占先机生了儿子,但是礼法上依旧不占优这个事实。元和帝想废长立幼的时候,她跑到韩太后那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口口声声说的就是“礼法”。然而自己的潜意识里,对于自己是“庶”,叶皇后是“嫡”,这个更具碾压性的礼法视而不见。
规则都是被人利用的,不是么?
在王才人——现在应该说是王庶人了——的计划里,如果不是她闹腾得太厉害失了宠,如果不是吴庶人自己跳出来找死,等她站稳了脚跟,是不屑于跟吴庶人计较太多的,她应该是直扑后座,将叶皇后拉下马,自己做皇后,保证自己儿子的嫡子地位才是。
天不遂人愿。
她先是失了宠,后是被元和帝、吴庶人折腾,连“应该”很死板、很傻大妇的叶皇后都不搭理她,这个计划才没有得以施行。不但上进的路上平添了无数的拦路虎,登天梯上还伸下一只脚来,将无辜的她给踹进了冷宫!只是进冷宫,王才人还是能扛得住的,哪怕是跟吴庶人做室友。吴氏跌得比她还惨,她是从才人变庶人,吴氏是从贵妃变庶人。这么想着,日子也就没那么难熬了呢!何况她还有长子!
现在晴天一道雷,告诉她:虽然你生了长子,然而没什么用,嫡子面前,屁都不是。
王庶人长久以来的精神支柱垮了一半儿。另一半残存,乃是因为“怀了也不一定能平安生下来,平安生下来了也不一定是儿子,是儿子还不一定能不能养得活”,到最后,她的儿子就是超级大备胎,人生大赢家。
饶是如此,王庶人也觉得手脚软,瞪着外头送来的加餐半天举不起筷子来。
与她相反,吴庶人对这个“好消息”接受得倒是快,笑吟吟地道:“哎呀,这可真是件大好事儿呢。”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子来,赏给了来送饭的小宦官。
小宦官吓了一大跳,宫里都知道的,吴庶人对满宫所有的女人都充满了敌意,妒性坚强。现在她被关起来,叶皇后在外面顺风顺水,还有了身孕,吴……吴庶人居然没有气得掀桌,反而要赏人?
哆哆嗦嗦地接了簪子,结结巴巴地道了道,小宦官道:“您用完了饭,碗还搁食盒里,奴才过一时来取。”
吴庶人大方地道:“知道了,你们去吧。”宽慈平和像是被哪个性格温顺的好人夺了舍一般。
小宦官跑得飞快,不多会儿,宫中小范围就流传出了“吴庶人心如死灰,居然没了脾气”这样的流言出来。
长春宫里,吴庶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声居然好了那么一点点,只管拼命往嘴里塞吃食。这样的饭菜,在她还是贵妃的时候,是经常吃的,吃着还要嫌东嫌西。有时候为了在元和帝面前撒娇,好吃也要故意说没胃口。迁居长春宫,衣食上是没有了慢待,却比之前的待遇差了许多。开始还闹一闹,对此,叶皇后的办法是——直接告诉元和帝。
元和帝正在气头上,听说好吃好喝的供着,还要挑剔,冷冷地说出“不吃就饿着!”的指示,又回前朝跟朝臣们死磕去了。
吴庶人与王庶人都不是真正有大毅力的主儿,且都舍不得死,过不多久,就适应了下来。再次见到精致佳肴,未免有些“恍如隔世”的惆怅。又不在圣驾跟前儿,用不着装斯文,吴庶人狼吞虎咽,吃着吃着,“哇”地一口,全吐了出来。
长春宫外紧内松,门外把握得严密,里面却止有一人一个宫女、一共俩洒扫太监听使。吴庶人吃吐了,她的宫女拿了簸箕来打扫,被对面屋里看着菜盘子呆的王庶人看着了。饭菜都被看冷了,王庶人索性这一顿就不吃了,缓步过来看吴庶人。
有的人,自己惨了的时候就想找一个比自己更惨的来寻求安慰。王庶人没心情吃饭,看吴庶人吃吐了,觉得吴庶人比自己还不如。再一想,自己那点子上位的心思没来得及施展,倒是吴庶人,十数年如一日地巴着人家皇后的老公,给皇后添堵,日后一定没有好日子过,她一定是难过得咽不下去了!
王庶人心情好了起来,手脚也不软了,又来嘲笑吴庶人了:“吃不下就别吃呀,白糟蹋了粮食,死后下地狱要还债的。”她嘲讽吴庶人嘲讽惯了,吴庶人初遭废黜懵了,被她狠骂了一阵儿,她也习惯了吴庶人被她嘲讽得跳脚却没法反驳的样子。
岂料这一回吴庶人却不肯老实受着了,好歹有着十多年的宫廷生活经验,对眼前的局势她倒是看得分明。擦擦嘴,苍白着脸,吴庶人冷笑道:“只怕吃不下的另有其人。中宫嫡子,自然不会像小婊-子养的那般没肚量。”
因为有碾压的优势,所以叶皇后会格外的宽容。在识时务这一点上,宫中生活十余年一气爬到贵妃宝座上的吴庶人,
事实也是如此,前世若非吴庶人执意跟叶皇后作对,到最后,叶皇后稍做惩戒,多半还是要放她随儿子就藩做太妃去的。至于今生,吴庶人心也宽了,最后一件事是她做得不厚道,然而以叶皇后一惯以来的作风,倒不用担心变人彘。
骂她贱-人,她只当是过耳秋风,只有“婊-子”两个字太惊心,王庶人气愤不已,恨声道:“你就摇尾乞怜吧!反正你儿子成不了事!”说着,逼近了吴庶人的耳边,“她就生下来了,还不知是男是女呢,哪怕是儿子,也未必能养大,看谁笑到最后!”
“呵呵,”吴庶人一声冷笑,“那就走着瞧好了。”其实心里也不是不忧虑的,若是叶皇后真的再生一个公主,又或者生个太子夭折了,剩下的还是得先轮到王庶人的儿子,到时候她和她儿子就真的没个好结果了。
不行,不能这样!
吴庶人当机立断,将王庶人赶出自己的屋子,又翻箱倒柜儿扒拉出俩金镯子来,掂一掂,足有二两沉。等小宦官来收碗盘的时候,给了他一只镯子,让他捎个话出去。
小宦官脸吓得煞白:“您老明鉴。小的只管传菜,不管传话呐!”
吴庶人怒道:“又不叫你去造反,你哆嗦得什么鬼?不用你去找圣上,只管找娘娘,告诉她,王庶人心怀不轨,我要出。”
小宦官暗道一声倒霉,看看吴庶人手里捏的另一只金镯子,又有些心痒。眼珠子一转,轻声道:“您老也是想岔了,我只是个传菜的,能不能见着娘娘还是两说儿呢。您既给了赏,我就给您出个主意,您看见外面了没有?这长春宫也是有管事儿的前辈们守着,娘娘仁慈,不许人怠慢了您二位,您二位有什么话要上禀的,跟他们说就是了。何苦官盐当了私盐来卖呢?”
吴庶人一想,也是这么回事儿,问道:“那我得怎么办呢?他能将话传到么?这些人,眼界可高,这点子东西未必看得上眼。”
小宦官道:“您老写个奏本不就行了?”一努嘴,“您对面儿那位,三天两头往外递喊冤的折子呢。”
“我就知道这个婊-子没安好心!”吴庶人大怒,继而问,“笔墨呢?”
对了,吴庶人是个文盲,进宫前小门小户,家里也没那个闲钱送她去读书。入了宫,被闲置的妃子太闲了,不学习没别的娱乐,都自学了点一技之长。独吴庶人,太得宠,根本没什么闲暇去学习。元和帝又不挑剔她这个,她肚子里那点墨水,还是耳濡止染来的,只会读,特么还不会写!
就这么个人儿,要笔墨何用?
小宦官道:“这个您跟外头的人要就能得的,只是这里的字纸带不出去罢了。”
吴庶人将另一只镯子也大方地给了他。
小宦官脚下生风,跑了。受了这么一场惊吓了,得了一根银簪两枚金镯,也是大丰收,且得回去藏好了。
吴庶人与看守的宦官一说,果然得了笔墨,摊开纸,她犯了愁:尼玛这不会写字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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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叶皇后案头放了一张大大的“奏折”,顶头一颗画得小小的心脏,下面是一只狗,再下面是一棵树,最底下是一个人。叶皇后喷笑出声:“她倒聪明!”自从有了身孕,叶皇后笑的时候变多了。
有这一张“画”,叶皇后直笑到了元和帝过来。元和帝近来前朝后宫焦头烂额,唯有叶皇后这里传出了好消息。夫妻关系好不好的,皇帝迷信得多,有个嫡子,也是一个大好的消息。更兼叶皇后近来和气了许多,元和帝在她这里也过得舒坦,就老爱往这里来。
元和帝见老婆在笑,将前朝的麻烦事都扔到了一边儿,也笑,问道:“什么事这么好笑?”
叶皇后敛了笑容:“我原不该嘲笑这个事儿的,可近来不由自主……咳,是吴庶人的上书。”
当初有多宠现在就有多恼,元和帝冷道:“她?她会写字儿?瞒得好紧!”在我面前个死文盲,一关起来就特么会上书了?
叶皇后道:“并不是写字儿,您看,她画画儿的。”
元和帝勉强一看,磨了磨牙:“都关一处了,还不老实!一个喊冤,另一个就说这一个包藏祸心。还学会画狗了,不应该画虎的吗?”说到最后,倒吸了一口气,这个,龙虎斗啊……怪不得自己对王庶人母子喜欢不起来!皇帝是龙,老虎的额头不就是个王字么?说不定是她母子给自己带来了霉运,自打宠了她,楚王反了,老婆一直没怀上,御史越聒噪,爱妾还学会构陷了。
说不定,王庶人又做了什么坏事,令吴氏不得不上书示警。整个画儿,就是五个字——小心汪(王)才人。
元和帝道:“既这样,叫穆丰走一趟,去问问她吧。”板子兄真名叫穆丰,别人喊绰号,元和帝倒是叫他的真名。
板子兄的效率很高,也有点担心吴庶人会再蒙恩宠,对吴庶人既重视又小心。吴庶人与他关起门来,痛快地将事情都说了:“王庶人诅咒娘娘生不出太子来,实在是吓人。娘娘宽慈,不屑与我等蝼蚁计较,我才敢胆大无礼。可王庶人并不是什么好人,又与我有仇,若彼得势,我母子死无葬身之地。岂敢不报娘娘知道?”
板子道:“您说得也有道理,可……证据呢?您的事儿,是因为没证据,才能在这里躲清闲的,她也是。现在这件事儿,也是一样的。”
吴庶人道:“证据?她整天神神叨叨的,哦!想起来了,她是不是有个本子?我看她天天地胡写八写的,一定有古怪啊!”
板子也对那个本子耿耿于怀,忍不住细问:“您还知道什么呢?”
吴庶人道:“还记得她当初赌咒誓的,说楚王会反么?她是怎么知道的?勾结藩王还是有什么邪门歪道?别叫她咒了娘娘呀!”越说越后悔,当初怎么没想到这个呢?要想起这么一出来,就能将事情都推到王庶人头上了,自己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呀!还能说自己行事糊涂一定是因为吃了王庶人的符灰,受了她的控制,自己也是受害者!
板子细细一想,觉得吴庶人说得有理,至少这一条可以用来回复皇帝。又问:“您有办法套她出的底细了?”
“现在还没有套出来,那是我手头不凑紧。你们要做还不简单?她哪安份得下来呀?要作死,就得有人手,她那里只有一个宫女好使,到了这个境地,总是要调-教一二的,看她教不教吧。哎,我说的就算你们不信,也得将娘娘看好了啊!我可就指望这孩子活命了!”
诚哉斯言!
板子心里有数,回去禀了元和帝。元和帝对于不在自己掌握之中的事情都有一股执念,那本狗尾巴圈也是元和帝一桩心事。对板子下令:“去,让那宫女儿套套话。”
板子得令,先通过送菜的小宦官向王庶人透露出她儿子近来生病的消息,在她急得不得了的时候,小宫女登场了,充份地博取了王庶人的信任之后,转手就把她的“密码”给卖了。这密码她还没学会,王才人给她写了个简单的对照本儿。密码本儿在小宫女怀里还没焐热乎,就交到了元和帝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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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帝翻那那没收的密码,越翻越心惊:“这就是个妖孽!”上面记载着许多事情,很大一部分应验了,还有一部分标着“奇怪,与前世不同,某某应该怎样怎样,要观察,看可不可以用”。元和帝何等聪明,尤其是在这些事情上头更加“睿智”,三两下,将许多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元和帝明明白白看着上头写着“姜长焕?哪里冒出来的?上辈子没这个人!”、“姜长炀,他不是跟楚王谋反的么?是不是因为我不在楚地,他才……”诸如此类。
姜长炀可能附逆,固然令元和帝不快,好在仗已经打完了,他也没了蹦跶的空间,且确实是忠于自己,平了楚地之乱,倒也忍了。倒是姜长焕,还有点意思,难道是因为天上降下一个他,才让楚地的事情这么早揭露了出来,他哥哥也走了与所谓前世不一样的路?
这么一想,元和帝对侄子的印象又好了起来。
再看还有“德妃怎么没有入宫呢?她爹不是早就死了吗?怎么做到了佥都御史?有古怪”、“她前世的继母是柳氏,怎么变成韩氏了?”、“柳氏有古怪,难道也是重生的?”
元和帝又憋屈了一回,谁他妈知道这个柳氏是个什么人呐?!朕要灭了她!
叶皇后本是与他一道听供词的,她原就是个聪慧的女子,很快也掌握了“破译”的办法。一眼扫下去,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可真是可笑!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她这是魔怔了吧?我得四年后才生儿子?那……”
元和帝果断地说:“不要信她!好好将养身体,她还说莫大是朕的功臣呢!再不济,给我生个公主吧。”
叶皇后心头一突,勉强点点头:“好。”她的心里,已经信实了王庶人的密码本儿。不为别的,就为与贺敬文的闺女特别投缘。那小姑娘也是一心一意为她着想,真像是前世就结了缘的。魇镇之事,也是她提的醒儿,经姜长焕传的话。叶皇后宁愿相信是这个小姑娘重回来依旧有良心报恩的。那自己……叶皇后双手交叠护在小腹上,满心苦涩。
元和帝不慌不忙地宣了御医,看着叶皇后喝了安胎药歇下了,才大步流星地出来,到御花园内的道观里坐下,命板子将王庶人提了来审问。
王庶人听闻元和帝召见,以为自己屡次上疏起了作用,匆匆打扮一回,薄施一点粉黛,着一件藕色衫子,一头青丝也不戴冠,挽成个堕马髻。
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
才踏进道场,就被元和帝喝令捆住了。元和帝的耐心因人而异,大部分时候并不很好。他选了最直接的办法——刑求。
王庶人哪里吃过这等苦头?再艰苦也不过是吃的用的不如自己想要的精致而已,顶天了是逃命的时候脚上累出水泡。她以为自己是坚贞不屈的,是受刑还能楚楚可怜、令人为她的风骨所折倒。事实上,让她假哭得惹人怜还行,想要受刑挨出美感来……对初次挨揍的人来说,根本不可能。挨两鞭子之后,鼻涕眼泪都下来了,还险些失禁,哪还有一点美人的样子。
板子兄与锦衣卫才合作办了一件大案,从北镇抚司学习到了许多先进的刑讯逼供的经验。正要大干一场,没想到十分之一的水平都没挥出来,王庶人已经怂了。几乎在刀尖贴到面颊,威胁着要毁容的时候,王庶人就招了。别的不好说,毁容这事儿她是有常识的,凡人身上有伤口都是皮肉外翻的,会引得周围的皮肉跟着移位,整张面皮都扭曲变形。
想要刀疤有“残缺的美感”,这种梦还是少做一点的好。
板兄万分遗憾。
元和帝拿着王庶人的小本子,一条一条地问,板兄装聋子。一气从早问到晚,到了掌灯时分,还不曾问完。元和帝不放心,也睡不着,索性开夜车接着审。王庶人回答问题回答得嗓子都哑了,元和帝还在逼问。
他问问题也极有技巧,问十个问题,又回猛然跳到前面问过的问题上,前后对照。他的记性极佳,王庶人但有隐瞒,都被他揪出来重新上刑逼问。如是数次,王庶人被打得怕了,再不怕胡说了。
东方泛起鱼肚白,元和帝的眼睛熬得通红,在满宫猜测王庶人要复宠的时候,淡淡地下令:“传张灵远。”张灵远就是老君观的观主,元和帝传他,乃是要他开坛作法,再取张真人传下的“法器”魇镇王庶人这个邪鬼,令其不能为祟。
元和帝这一天并不早朝,与张灵远密语移时,唤来慎刑司穿了王庶人的琵琶骨,眼看着张灵远装模作样地拿把拂尖封在王庶人头顶,将王庶人带上老君观后山“焚毁”。才头痛欲裂地回宫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