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寺的舒凌风殁了。
他被困在方寸之地三年,从第二年开始就病痛不断。
舒乘风并不禁止他看太医,只可惜太医也不是神仙,只能看病开药,不能叫他彻底好起来。
要想好,他须得出来,住在正常地方,见着阳光。不住这么逼仄阴冷的环境。
须得有人陪伴,伺候。
可惜对于罪人,这都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只能病的越来越严重,只能赴死。
舒凌风被关起来这不足三年中,想了太多事。
从第一年开始,他恨皇后,恨太子。尤其是他们变成了太后和陛下的时候。更是恨。
第二年,渐渐有了变化,他也恨他们,可更恨命运无常,以及恨自己的父皇狠心。
到了最后,他千万的恨里,又多了了悟和自嘲。
他有太多的时间了,所以他从小时候开始想起。
想到自己的母妃。
丽贤妃当年多得宠啊。那时候还没有珍贵妃的时候。她就是宠冠后宫那个人。
因为生的艳丽,最是先帝喜欢的样子,所以她荣宠从不少。
她就生了一个二皇子,竟也有本事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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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凌风记得,自己小时候,常被父皇抱着说话玩耍。
他心里觉得父皇最疼自己了。
与他相比,明明是嫡长子的大哥,见了父皇,只能被问问学问。
从没什么温情时刻。
再大了一些,母妃又晋位了。
他更是得宠,父皇明里暗里,都是要将江山寄托在他身上的话。
督促他要好好念书,要好好学习。
是啊,他那时候就是那么相信的。
大哥就是不得宠,迟早要被废了的,那他可是长子了。
哪怕下面还有个五弟也是嫡出,可皇后也不得宠啊。
他是这么想的,是这么认为的,母妃也是。
可忽然有一天,珍贵妃来了。
虽然那时候她的母妃成了贤妃,那又如何?竟也排在后头了。
但是,他的愤怒持续的不久,父皇虽然立了五弟,可谁不知那是迫于无奈?
他甚至明说,迟早是要废了他的。
那时候,大哥已经过世了,舒凌风便是皇长子。
先帝处处打压太子,却对二皇子委以重任。
朝内朝外,谁看不出?
二皇子身份贵重,最得宠,陛下的心思昭然若揭。
所以,舒凌风果然就从这里努力。
多年来,与舒乘风争斗不休。
幻想那个位置落在自己身上。
其实……先帝还没去世的前几年,他就隐约有些察觉了,只是不敢想,不能想。
直到自己彻底被放弃。
最后输了是他自己本事不济,可他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他过去不想,不想想,不敢想。
可终于有一天,肯正视过往的时候,却现了这一生,都活在谎言中。
他是,七弟是。
若是先帝还能再活几年,那十二弟也是。
先帝是什么人呢?
自私而虚伪,自卑而阴毒。手段多,格局却小。
他从未认真想过继承人是谁的问题,他想的只是不要那么快有继承人。
长子光风霁月,却不是他属意的人。
五子心机深沉,也不是他要的人选。
而他们是嫡子。
他再不能轻易毁掉一个嫡子了。
所以他支持舒凌风,支持三皇子七皇子……
他们就像是被骨头吊着的狗一样,疯狂扑咬,可他们的父皇,从不在意他们的生死。
他轻易的放弃了老七老八。
也轻易的放弃了舒凌风。
他谁都可以放弃的。
舒凌风在大牢里,靠着墙哭的呼吸都一度要停止了。
却不知究竟哭什么。
哭自己这二十多年快三十年来,都是一场梦?
哭自己从小信任尊敬的父皇只拿自己当棋子?
哭自己的母妃死的凄凉难看?
还是哭自己,终究已经是一个废人了?
可是小时候,他坐在父皇怀里,被父皇抱着写字,念书。
临华宫里的相思子年年开花结果,他一点一点长高。
也是欢声笑语。
父皇曾揽着母妃跟她说,定会好好保护她们母子的。不会叫她们出事。
而一度,他也做到了。
他真的将他们母子护的很好。
十二岁那一年,父皇送给他一匹马,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以后可不能摸头了,凌儿长大了。过了生辰,就是大孩子了。父皇等着你,等着你再大些,替父皇分忧。”
舒凌风已经不记得,当时回答了什么。
左不过就是踌躇满志。
他是真想替父皇分忧啊。
可是最后呢?
难道,从一开始就都是假的么?父皇的疼爱,从一开始就都是假的么?
弥留之际,他仿佛又回到了临华宫里。
正是相思子结果的时候,阳光极好。那相思子一颗一颗红润饱满。
父皇就站在树下,母妃在廊下。
父皇对他招手:“凌儿来,瞧父皇近日给你带了什么?是你喜欢的砚台,父皇那一个你用着不合适,父皇叫人新做的。得了好砚台,是不是该好生念书,不能淘气了?”
母妃在廊下始终没来,只是笑着。
笑着。
走近些,才现她笑的满脸都是泪。
舒凌风回头,看着阳光下那漂亮至极的相思子。
转过头,是阳光下父皇那慈爱的不真实的脸。
他伸出手,拉住了父皇的手。
他很恍惚,或许都是假的吧。
只是他从小到大一直知道的一件事是,相思子纵然好看,却是有毒的。
一如父皇的疼爱。也或许真实过。却终究成了虚假。
……
北宸殿中,刘内侍低着头:“宗正寺里的二殿下殁了,夜半时分的时候。”
“他说了什么?”舒乘风手只是短暂的顿了一下。
“这……他最后只含糊的说了几句,说是……说是‘父皇,为何要把相思子种在临华宫。相思子终究是有毒的。’”
“二殿下病许久了,许是糊涂了。临华宫里,哪里有相思子呢?”刘内侍笑了笑。
舒乘风也笑了笑。是啊,临华宫哪里有相思子呢?
那早在十年前就没有了。
现在的人,又有几个记得呢?
二哥,终究是痴梦一场了。
“便恢复他的爵位好好安葬吧。既然二哥念着相思子,那就在他陵前种上几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