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07年1月21日)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起伏的物体。
这是波历经常想到的一个理论。
在他从孤独中寂寞中走出,身边重新聚集起很多人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起类似于人间的热闹之后,在这些越来越多的人变得越来越少热闹散开之后,他本来已经不再盼望着什么了。
可是后来的事实却再而三地告诉他,那些散开是为了新的聚集,也许不是为了更多的人,但却是为了某种热闹。而更多人的散开应该就是为了这种新的聚集铺路的。
那是一种心的热闹,记忆的热闹。
这一天跟平时绝大多数的日子一样,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他吃完午餐后特意到第三研究室的食堂去张望了一番。他没有看到娜拉。
可是云吴却用吓他一跳的声音说:小朋友,侬寻吾是伐?
他回过头去,有些失望地不走心地说:对了,我找的就是你。
云吴说:我今天也没有看见她。她好像都没有进过实验室。
他说的她当然是娜拉了。他倒也直率。
其实波历看得出来,云吴虽然还是喜欢跟他和娜拉走在一起,无论是去海边,住宅区,生活区,或者偶尔地去酒吧街喝一喝聊一聊,他都还是会高兴地参与,但很明显的,他终于也意识到娜拉对他之没有兴趣了。从他主动地走到波历的另一侧或者坐在波历旁边的、跟娜拉隔着一个位置的位置可以看出来,他真的是想通了,想通了那不是他的菜,应该说他不是她的菜。
他们都成了普通朋友。
于是,他跟云吴走了出来。他们走到海边,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话。本来这种无言的散步应该自觉地散开的,可是他说到那里再走走,云吴说,好的。他说的是生活区那里。可是云吴好像觉得这是对他的邀请。
于是他们就继续着这种无言的散步,无言地走进了商业街。他没有努力去找话。云吴显然也不想刻意去说些什么。
所以云吴说的话又吓了他一跳。
必须说,云吴这个人说话的音调属于没有微调的那种,忽然就会把音量开到最大,在完全不需要大音量的时候。所以即使他不是在一个人的身后说话,也会让这个人惊吓。这是他的本事。
他说:那不是她吗?
他又说:那是谁呢?
那个她已经在看着他们了,她还在向他们招手。
也许这是云吴开足音量的一个好处。也许她是听见了抬起头来。
她当然就是娜拉。
坐在她对面即背对着我们的一个女子也转过了身来看着他们。
她们坐在大超市门外。这里常年放着几张小桌子,一些椅子,是让从超市出来的人可以在这里坐下来喝一点吃一点在超市里买的吃的喝的东西的地方。
他们说:哈罗。波历和云吴都这么说。
那女子站了起来,转过身来说,哈罗。
这个女子当然是他们都见过的。而且她是他们见过的这里的女子中很难被人忘记的一位。因为,她个子很高。这么说吧,跟变成南美足球运动员形像的他已经相当不低的身高相比,她比他还高出大半个脑袋。但他注意过,她通常跟这里其它人一样,穿的是平跟的鞋子。
虽然她引人注目,可是波历从来没有跟她讲过话。而她也是这里女子里的一个特例。这么说吧,她从来不对很招此地女孩子待见的南美足球运动员长相的本人假以颜色。
波历也从来没有去关注过她。
因为她除了个子特别高以外,再就是她是个典型的北欧人的长相,浅色的头发,连眉毛也是浅色的,浅黄色,近于白色。她的眼睛是绿色的。
他忽然想起后巷小酒吧从我肩膀上脖子旁几乎是飞过去的那只考拉,那蹲在地面看着他的眼神。
真的有点像。
这是他跟她第一次面对面,这是说,近距离的面对面。
他又说了一遍哈罗。他没觉得自己多说了一遍。二比一地多说了一遍。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他才知道了。是因为他的嗅觉。一种间接的嗅觉。一种深层次的。
娜拉说:今天我上午不舒服,睡了一上午,然后就想到超市里买点东西吃。就在那个拐角碰到了珊德拉。对了,介绍一下,她叫珊德拉,他叫波历,他叫曼努埃尔。
波历把差点要说出口的第三遍的哈罗咽了回去,刚想着应该说点别的什么,娜拉又继续了下去。她说:你知道吗?她在那个街角那里,就是那里那个小巷口上,在跟一只猫讲话。
这回是云吴也就是娜拉刚才介绍的曼努埃尔发言了,他这个无微调的声音却是很低,低到了完全像是自言自语像是故意不让别人听到的地步。
他说的是:这里跟猫啊狗的甚至跟白鼠讲话的人勿要太多噢。
他这话说得类似于自说自话,并不想让别人听到。所以他说的是他的家乡话。
这回接话的不是波历也不是娜拉,却是这个刚被介绍过的珊德拉。她说:你会讲汉语,会刚上海咸话?
这回是这个高大的北欧女子吓着波历了。
因为她说的这两句话,前面一句是用汉语说的,后面一句是用上海方言说的。
她会说汉语已经够让人惊吓了,她竟然还会说上海话,而且说得那么纯粹。
波历忽然几乎失语了。也就是说,他几乎失去语言功能。他甚至失去了反应能力。按理说,他经常有一种弹簧般的反应能力,他本来会在她或者任何其他的人的话音还没有落地的时候就说什么的。
可是他没有。
娜拉说:我跟珊德拉认识,就是因为她跟猫讲的是上海话。我虽然不太懂上海话,可是我听得出来那是上海话。
恢复语言能力后,波历的第一句话却显然是偏离主题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偏离主题,他为什么会这么说话。
他说的是:那是一只什么样的猫?
她们和云吴都诧异地看着他。
波历发现自己的语病了。他解释似地加了一个问题:那只猫是绿眼睛的吗?
他终于在最后的瞬间把“也是绿眼睛的吗”里面那个“也”字咽了回去。
可是她们和云吴似乎都没有听懂。波历说的是汉语,连娜拉也懂的。
可是,珊德拉回答了:是的。
波历说:你能把头低下来一点吗?
他知道,他这句话是用颤音说出来的。
她可以拒绝的。因为他的要求确实有点莫名其妙。
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就把她浅色近于白色的头发和眉毛的脑袋低了下来,到了她的眼睛跟他的眼睛处在一条水平线上的程度。她眼睛里的绿色像焰火一样地在他的眼睛里炸开。
波历往后跳了一步。不是说她的绿色的眼睛有多么可怕。恰恰相反。这个战略性的后退,是因为他太激动了,激动到他不得不竭力地克制住一把抱住她的冲动。冲动是魔鬼。他在跳出去后还有时间想到这句名言。
他说话保持着颤音,而且这音颤得已经没有形状了。
他颤出来的话是:若雪。汪若雪!
是的,没错。他让她低下头来,就是为了近距离地发挥他特异的嗅觉。他这是要证明一件事。一件自从他重新见到云吴教授之后一直在想的事情。
重新见到云吴后,他已经想出了个道理,一个原理,那就是,这里的人每一个都有一种被覆盖的气味,一种之前的味道。在云吴并没有察觉的情况下,他其实已经做过无数次试验,他在比较靠近云吴的地方运用了他的潜质嗅觉,也就是说,他波历已经学会了排除表面嗅觉去闻出那种第二层气味的本事。
她的跌坐下去有点汉语成语里说的那种推金山倒玉柱的意思。原因当然是她的高大。虽然她只是跌回到她原先的椅子里去,但小桌子上的东西已经被她碰得乱七八糟,一个纸杯连同里面的饮料倒在桌子上,另一个空空的纸杯滚到了地上。
她重新站起来后,第一句话是:你怎么知道的?侬是啥宁?
仍然是第一句是汉语国语,第二句是上海方言。
貌似回答她的话的是云吴:你说汪若雪?她是汪若雪?你是汪若雪?
云吴教授的第一句话说得极轻,第二句话把音量调到了最大,第三句话又变得极轻,极得像是自言自语。显然,他自己也被他的第二句音量太大的话吓到了。以致他在说第三句极轻的话的同时还四外环顾了一圈。
这时,这条商业街上,居然空空荡荡的,只有四个人,即他们四个人。
说实在的,波历也不敢相信。最大的不敢相信是,她不仅相貌变了,变得非常极端,几乎是原来的汪若雪的反面,而且,更不敢相信的是,他竟然会比坐着的她只高出半个头,他说的是在她站起来的情况下,变成比他几乎高出一个头,达到了西方女子篮球运动员里差不多最多的身高。
他说:我是章程,文章的章,程度的程,公司章程的章程。
她说:章程?不可能吧。
他说:我也觉得不可能。但这是真的。你觉得你自己现在的样子是可能的吗?
她说:我就是变得特别高了,而且头发变白了,身体颜色也变白了。
他说:你拿我的眼睛当你的镜子,照一下你自己看。
他这么说,是因为他发现,在这里,只有人的眼睛还有一种镜子功能,虽然那是一种歪曲了的功能。
她的绿眼睛真的对着他的眼睛了。她的绿眼睛重新在他的眼睛里炸开焰火。
然后,他都没有想到,她竟然一把抱住了他。
这是说,她已经重新站了起来。
她抱住他的时候,他必须把脑袋偏到一边去。否则他担心会被她巨大的胸脯捂死。
从她响亮地跳动着的心脏那里摆脱出来后,他问她:你相信我是章程了?
本来他已经在想讲哪一件她和我都知道的事情来向她证明他是章程了。可是她忽然就相信了。这连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的脸红了。她是脸红了以后才说话的:我认识你的眼睛。你的眼神。你知道的。我经常看你的眼睛的。
他几乎要产生男生对女生的那种激动了。尽管她的相貌和身高从一开始就拒绝了这种激动。可是当他想到她认出他是她当初对他的一片真情时,他真的有些激动。
好像为了岔开自己的情绪,波历章程对娜拉说:她原来的名字是汪若雪,是我在上海时一个研究所的同事。
云吴说:也是我的同事。
他对汪若雪说:我是云吴。
汪若雪只说了一句“噢”。好像眼前这另一个人,一个长相跟华人同样毫无瓜葛的人是否真的是云吴,是否真的是华人,跟她没有一毛钱关系。
汪若雪!这天晚上,躺在床上后,波历章程才在想:太神奇了,我终于找到了第二个人,第二个来自中国的同事。可是,这个变化也太大了。
那么,第一,我又开始分析归纳了,接下来我一定还会找到其他同事;第二,我要放宽范围了,即使非常极端的对像,身高也好,肤色也罢,甚至气味截然不同,我有机会都要去试试。
第三,绿色的眼睛。这里面好像也有玄机。那天,在我认识科雷这个黑人老头的那个晚上,在那条后来再也找不到的小小巷的小酒吧里,那只擦着我的脖子飞过去然后对我瞪着绿眼睛的猫。那绿色的眼睛,怎么就那么像呢?难道,那是一种预示?
这有点匪夷所思,让人毛骨悚然。
可是,在这个所谓的细胞滩上,发生什么又会是不正常不可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