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4年6月7日)
他醒了。他醒了才发现,他又睡着过了,或者说昏迷过了,或者说死过了。
可是他不知道他在哪里。
周围是漆黑的,但斜上方,很远的上方,有一个亮光,一个亮的圆,不是很圆的圆。那亮光不是很亮。像是天灯。但也不像。
他想他应该还活着。
可是为什么他会看到一盏遥远的天灯,一盏不是很亮的圆的灯?
但他至少有意识。
而且他的意识显然正在慢慢地回来。包括各种“觉”。
第一个回来的是视觉。然后是思想。他想起来了,他应该是从那上面掉下来的。或者说是从这个非常陡的斜坡上滚下来的。而上方远处那块亮着的圆,应该是他滚下来的洞口,那个圆的亮,不是月亮,但却是被月亮照着的夜空。
第二个回来的是听觉。他听到了呼吸声,一种温柔的呼吸声,接近于轻微的呼噜声。就在他的旁边。那是一种婴儿的呼吸声。
想着婴儿的呼吸声,他就闻到了婴儿的乳香味。就是从那个呼吸里出来的。
他发现他浑身疼痛,根本抬不起身体。他使劲向传来乳香味的方向转过去,他看见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若雪!波历认了出来,他继而叫了出来。
他想起来了,他忽然恢复了说话的功能。
她竟然发出乳香味,婴儿的味道。这也太奇异了。
可是,他的嗅觉,他超人的嗅觉还在继续恢复着。接下来他闻到的就不那么可爱了。
岂止是不可爱,简直就是恶臭,一种铺天盖地的臭味。
难道是若雪,在婴儿的气味后面躲着的是恶臭?
恶臭越来越强烈,而且发自他自己的身体。
难道我腐烂了,发出了尸臭?
我真的死了?在地狱里?
他感觉他的身体变厚了,像是有了一个夹层,身体的上面部分即胸前那部分和下面部分即背脊部分分开了,软软地夹着一层,像是夹心饼干那样,硬而脆的咬上去有声的外层里面夹着液态的软巧克力。但是那被夹着的一层发出的不是巧克力的香味,而是臭味,像腐烂的尸体那样的臭味。
而且,他多了两条胳膊,除了他有感觉的两条胳膊外,下面还有两条,两条发出尸臭的,从他胳肢窝下方立了起来。
他魂飞魄散了。
他挣扎着,他从魂飞魄散的状态里挣扎着,感觉无论如何也要抓住那正在飞走的魂魄,不让它们飞走以及散开。
他竟然跳起来了,不仅是坐起来,而是直接跳了起来。
转过身去,他在微弱的光线里看着他的后背那部分,仍然躺在地方的他的身体的一半。那腐烂了的一半,那两条从他的胳肢窝下面立起来的胳膊仍然立在那里。
他终于把他一阵阵发麻的脑子镇压了下去碾平了。也就是说,他的意识在进一步地清醒着。
他意识到了,他刚才是躺在了一具尸体上,一具女性的,两条胳膊竖立着的尸体上。
他强忍着呕吐感,俯下身去,他推着他认为是若雪的身体。她的身体也有四条胳膊。可是即使她已经变成鬼了,他也要推她。
这他我认为是若雪的身体动了,眼睛睁开了。
她还真的是若雪。她坐了起来,叫着波历坐了起来。他拉着她站立起来,她叫着程哥哥站了起来。
然后她大叫起来,因为她发现自己是从另一个人的怀抱里站起来的。
他没有问她是怎么下来的。反正她也下来了。是掉下来的也好,是滚下来的也好,总之是下来了。
而且,很显然的是,他摔在一个人或者说一具尸体的身上,她摔在了另一个人或者说另一具尸体的身上。我曾经的身体下面压着的是一具女性的尸体,她曾经的身体下面压着的是一具男性的尸体。
这是两具已经开始腐烂但还没有烂透的尸体。
看来是岛上经历的锤炼,她胆子比我大。
她蹲了下去。然后他也蹲了下去。我们不知不觉就进入了他们搞科研的人习惯的状态,应该称之为分析状态。
她说:这两个人死的时间不会太久,顶多一两个月。
他说:这是两个年轻人。
她说:那里还有个照相机。这个时代居然还有人用照相机。
他说:从还没有烂透的衣服上看,这应该是两个游客。
她说:他们的额头上都有洞。男的有两个洞,女的有一个。
他说:应该是子弹打的。
他说:可是,这些慢点再讲。先说说,我们怎么离开这里呢?这个洞好像很深。
她说:是的,从这里到上面,有好几十米,也许有一百多米。而且这个洞虽然不是完全垂直的,但这个坡度也太陡了,几乎到了垂直状态。
他说:是的,没有工具是上不去的。我们找找看。
这里有个小包,她叫着。
她打开了那个女人的小包,过了一会儿说:什么也没有,都是女人用的东西。
他推开了那个仰面躺着的男尸,把他翻了过来。打开了他背后的那个背包,把里面东西一件件掏出来。
他有些失望。因为他本以为可以发现手电筒之类的东西。
他站了起来,他说:也是什么都没有。
不对,他说着又蹲了下去。
他想起来了刚才手背的感觉,一种碰到硬东西的感觉。
果然,他拉开背包侧面的一个小袋子的拉链。他兴奋起来。
因为他竟然掏出了一台手机。
阔别了十几年的手机。他几乎忘了世界上还有这个东西。只记得有一次见到阿尔贝特手里拿着这个东西。
一般人都没有这个东西的。在这个地方。
他说:是个手机哎。
她说:不会还有电吧?
他东按西按。这个手机居然亮了。
亮是亮了,可是需要密码,或者那张合适的可以刷开手机的脸。
但是,他惊喜地发现,这个手机的左下角有手电筒的图案。
按下去,这个手机电筒竟然是可以亮的,而且很亮,比他记忆中的所有手机的手电筒都亮。
他们俩拥抱在了一起,他们是欢呼着拥抱的。
下面好像有人。
他也听到了,好像是人讲话的声音。
这是两句来自天上的话。
应该说,是来自遥远的上方,从遥远的洞口那里传来,在洞里荡漾着。这意思是说,回声荡漾着。
他捂住了她的嘴。与此同时,她也捂住了他的嘴。他们几乎是同时的。
他拉了她一把,正好她也伸过手来,他们的手拉在了一起。
他们拉着手走到了一边,即看不见洞口的一边。
一道强光从上方遥远的地方射了下来,照在他们刚才还站着的地方。
这回他们终于看清了那两具躺在地上曾经用各自的两条胳膊拥抱过他们两个活人的尸体了。
他们的脸已经不是脸了,就是两个骷髅,可是他们的身体上还有很多肉,几乎所有的肉都在。而且仍然在几乎完整的衣服的包裹和覆盖之下。
在强烈的白光下,这两个曾经的年轻人显得格外的可怕。你想想,如果一具身体,不管它是烂掉了还是没有烂掉,反正是一具身体,如果这具身体上的脑袋完全是骨头,是骷髅,那是怎么一个情景。
好像是死人。上面遥远的地方传来说话声。显然上面的人在用望远镜之类的东西观察着。
死人会说话?上面的声音在继续。
下去看看?
要准备一下,至少要有一根长绳子。
然后他们听到狗叫声。
他说:看来我们只能往里面走了。
她说:那就走吧。
她,若雪,她的那份镇定真的让他钦佩。
很多年后他也忘不了他的那种钦佩。
其实在二区的时候,这里说的是二区细胞滩后期的时候,她已经有了这种他我钦佩的性格。
这也是他对她始终没有男女之间那种情愫的原因。他曾经这么想过。
可是那是由衷的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