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鸿要让张去病办何事,一时并未明说。
及次日,别了张翠山、殷利亨两对夫妇,灭劫领着徒弟、徒孙,依旧坐船,溯江而上。
沿途无事,灭劫每日拿着先天功或是小无相功参悟,有时又望着沿途山水,少言寡语。
张去病本有些怕她,如今见她神情终日淡淡的,越发不敢近前。
好在叶孤鸿待他极好,每天拉着他在甲板上,细细点拨武艺,又同他说些江湖故事,指点他为人处世,师徒两个,感情倒是与日俱增。
如此行得一月有余,到了重庆路一带,忽见水面停泊着无数江船,把偌大一条长江堵得水泄不通。
船老大大奇,停下船来,自划一条小舟,去寻熟人打听。
去了良久,回来报称,乃是彝苗两家大战,一家罗施鬼国,一家飞山蛮,打得不可开交。
本来他两家征战都在贵州山地之中,但是打得久了,两家不免弹尽粮绝,于是齐齐打起长江航道主意,山蛮堵住逆流船只,罗施鬼国堵住顺流船只,皆要课以重税才得过。
若只如此,许多船只捏着鼻子忍气吞声,也自罢了,偏偏两家都蛮不讲理,譬如顺流而下的船,到了苗人地头,一听给彝人交了税,苗人便大怒起来,非要再多收一倍不可,而彝人也是一般操作。
如此一来,哪个船家受得了?索性停在江面不肯前行,遂成拥堵之势。
彝苗两家这一把火,归根溯源,还是叶孤鸿当年点起,他如今倒似没事人一般,一脸好奇道:“他两家交战经年,我们当初出蜀便在打了,怎地迄今还未分胜负么?”
船老大却是个利索性子,打听的清清楚楚,当下苦笑道:“好让客官得知,原来数年之前,罗施鬼国的国主,又做得顺元八番等处宣慰使的,叫做霭翠,却是吃苗人高手毒杀,连同家人儿孙都死逑了,于是一个刚过门的新娘子,因娘家势力不凡,被推举继任了宣慰使,唤作奢香夫人,这却是個奇女子,要替夫君报仇,遂和苗人起了战事。”
说着脸上浮现出兴奋色泽,眉飞色舞道:“这个奢香夫人嫁给霭翠时,年方十四岁,生得美艳无比,那霭翠无福,洞房都不曾入便死逑了,留下奢香夫人这个貌美风流的小寡妇,如今渐渐长大,颜色更是无双,号称彝族第一美女,元廷有一位威顺王听说,特意去顺元城宣见,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当即提出要娶她过门做个平妻,客官你说这威顺王精明么?他若得手,得个大美人不说,罗施鬼国千年基业,也要平白被他占取。”
张去病听到这里,皱眉道:“这个甚么王,用心不良!”
船老大大拇指一翘,赞道:“可不是么?这位小公子也看了出来,那奢香夫人自然更看得明白,当即严词拒绝。可这一拒绝,坏了事啦!那威顺王手上却是有权柄的!你道他如何来顺元城?便是奢香夫人要继承元廷的宣慰使,考察之权,正在这威顺王手上。”
张去病惊呼道:“那岂不是糟糕?”
船老大有人捧哏,越发来劲,点头道:“可不是么!这威顺王得不到美人,怒从心起,恨由胆生,当即回报朝廷,道是彝人有不臣之心!”
“这一下,苗人可得意了!飞山蛮的头领杨正衡,当即寻门路求见威顺王,献上数万两黄金求官,威顺王便对朝廷道,彝人凶恶善战,且贵州山川重重,不好用兵,当用以苗制彝之策,朝廷同意下来,遂把这杨正衡封为潭州路同知,又授了荣禄大夫,令他引本部苗军征讨彝族。”
这船老大言辞便给,说起这些来由,便似说书一般,渐渐连灭劫都听得起劲,不由道:“朝廷怎地这般听此人的话?他说甚么便是甚么了?”
船老大道:“师太有所不知,这个威顺王,大名孛儿只斤·宽彻普化,乃是堂堂元世祖忽必烈之孙,镇南王脱欢之子,辈分极高,算起来还是今上的曾太爷,镇守武昌多年,贵州、湖南事务,多由此人做主,权势着实非同小可。”
叶孤鸿笑道:“杨正衡此人,素来是个有野心的,如今一朝权在手,必把令来行,可是这么几年下来不曾奈何了奢香一个女流,可见本事也有限。”
船老大道:“是啊是啊,可这厮虽奈何不得彝人,却能够奈何我们,你瞧我们堵在这里,上又上不去,岂不是倒了大霉。”
叶孤鸿大笑道:“你这老儿,不必拿话点我,我们结了船资,你顺江而下便是,如今上流船下不来,客人们不知堵住了多少,你正好乘机赚个高价,哪里是倒霉,分明是占了便宜。”
船老大大喜道:“这份便宜小人能占,还要客官高抬贵手。”
叶孤鸿便对灭劫道:“师父,在这里还不知要堵到甚么时候,我们索性也别让船家为难,上岸走陆路回山便是。”
灭劫自无不可,当下任叶孤鸿结了船资,牵马上岸,灭劫独乘一匹,叶孤鸿、张去病合骑一匹,自陆路直奔峨眉。
如此晓行夜宿,走了二十余日,这一日,来到荣德县境——即后世荣县也。
此时天光半暮,三人进了县城,下马牵行,走到一家客栈门口,正要唤店小二牵马,便听店里有个娇娇嗲嗲的女声道:“妖女,我劝你还是好好放了我,不然我师父、师兄回来,一定打上你们山门,狠狠把伱揍一顿。”
随即有个女子笑嘻嘻道:“我正怕你师兄不来!要不谁费劲巴拉,捉你这臭丫头。嘿嘿,你也不许叫我妖女,以后要乖乖叫我嫂子,知道么?”
先前那女声道:“羞羞脸!凭你还想当我嫂子,师姐们都说,我师兄乃是武林年轻一代中,登峰造极的人物,你这妖女除了生得好看,还有甚么了不起?”
灭劫听了眉毛一皱,心道反了天了,这天下除了我徒儿孤鸿,哪个不要脸的敢夸说年轻一代中登峰造极?
却又隐隐觉得说话声音耳熟,当即伸手拦了拦叶孤鸿、张去病,叶孤鸿会意,连忙放缓脚步,把马儿给张去病牵了,自己悄悄走到门前,往里张去。
这酒店今日生意不佳,五六张座头,只有一张坐了两人,却是一大一小两个女子,小的女子,十一二岁模样,穿着峨眉派服色,相貌清秀绝伦,年纪虽小,却看得出乃是绝色的美人胚子。
叶孤鸿眨了眨眼,心道这是我小师妹周茳蓠啊,他妈的谁敢上我峨眉捉人?
一时间气往上冲,眼神一转,只见周茳蓠对面,坐着个二十出头的白衣女子,巴掌大一张面孔,五官生得精致无比,若说茳蓠是绝色的美人胚子,那这白衣女子,便是无可置疑的绝色美人。
叶孤鸿乃是看惯了美人的,且不说前世,便是今生,峨眉一众师姐,大都生得俏丽,再有朱武连环庄两个蠢妞儿,相貌也自不凡,还有五仙教一众长老、使者,乃至汝阳王妃、野清清、紫袍龙王,哪个不是难描难画的佳人,然而比上这白衣女子,即便其中最美丽者,也终究逊色半筹。
那女子此刻眉开眼笑,一根手指摸了摸自己脸颊,笑嘻嘻道:“你这臭丫头也说了,嫂子我就是生的好看呀,女子生得好看,便是第一等的本事,你想想,你师兄乃是年轻一代中武功第一,你嫂子我乃是整个武林中相貌第一,这便叫男才女貌,你懂不懂?”
周茳蓠怒道:“我师姐们都说,我长大了必然是极好看的,等我长大,未必便输于你。”
那女子也不恼,依旧笑道:“你好看又如何,难道你这小屁孩,也想嫁你师兄?”
周茳蓠顿时红了脸蛋,急赤白脸叫道:“我、我……哼,总之我师兄乃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岂能娶一个妖女。”
那女子笑得越发妩媚,眼睛眨啊眨的,逗周茳蓠道:“你又不懂了吧,这名门正派的弟子,娶妖女是时下最流行的,武当张翠山你知道么?他娶了神鹰教野清清,连张真人都没话说。”
周茳蓠气得跳起身道:“可是武当殷利亨殷六哥,娶得却是我季师姐!”
灭劫本来见叶孤鸿探头看了半晌无动于衷,还自奇怪,此刻却是听出,里面被捉的那位竟是自己门派弟子!
她离家数年,走时周茳蓠还是稚嫩童声,如今长了几岁,声音却添了少女的柔媚,因此一直不曾认出,此刻听到殷六、季筱蓉之名,才恍然竟是自己小徒弟被人捉了,而捉她那人,竟是打着自己爱徒的主意!
心中顿时怒起,心道周老头儿这厮果然不靠谱,还有其他徒弟,都是一干废物,茳蓠武艺未成,决计不会下山的,这说话娇滴滴的妖女捉她在此,显然是闯了一趟峨眉!
不由怒哼一声,大踏步走进店中,叶孤鸿见师父昂首步入,心中一惊,正想抢先进去,忽然胸口一麻,身体骤然僵住,呆了呆才恍然明白,竟是师父出手点了自己穴道!
他满心讶然,却不知灭劫心中念头转得飞快——
这蠢徒弟探头看了半天不动作,莫非是这妖女他竟认识?是了,他若不认识,人家如何会打他主意?这般看来,蠢徒这无动于衷模样,岂不是怜香惜玉?
然后便连灭劫自己也不知为什么,顺手便点了叶孤鸿的穴道。
那白衣女子还得意的说哩:“嘿嘿,说不定你季师姐也是妖女一名,不然那殷六侠为何爱他?名门正派的弟子,都是爱妖女的……”
话音未落,忽然觉得满室气压一低,下意识扭头,便见一个高大尼姑,面含煞气走入。
白衣女子笑容顿时收敛,暗惊道:这个尼姑气派好大!便是我师父,气势亦不及她……
下意识起身,露出戒备之姿。
便听周茳蓠欢声大叫:“师父!师父!你老人家可算回来了!”
说罢蹦起来,便向灭劫扑去。
白衣女子本要阻挡,身形微动,却见灭劫冷冷一眼望来,只觉心跳一停,浑身皮肤都紧皱起来,刷的一下,便似一条大蛇般退后两丈。
她这一退,周茳蓠已然扑在灭劫怀中,笑了两声,忽然哭道:“师父,你老人家不在,这个妖女闯入本派捉了弟子,师父,你快帮我报仇。”
灭劫屈起食指,在她光洁额头轻轻丁了个栗子,低喝道:“几年不见,见面便说我老,为师如今很老了么?”
周茳蓠哎哟一声苦起脸来,仰着头细细望她,讶然道:“咦,师父吖,你一走好几年,怎么竟似比走之前还要年轻了呢?我瞧您、您比苏师姐,似乎还要年轻些呢。”
灭劫微微一笑,眼神中流过一模得意,随即板起脸,看向白衣女子:“你认识我家孤鸿?”
那白衣女子如临大敌望着灭劫,低声道:“你便是峨眉掌门,灭劫前辈?”
灭劫冷声道:“现在知道叫前辈了?你上我峨眉派捉我弟子,似乎没将我峨眉放在眼里。”
那白衣女子见她神色俱厉,心中愈发震动,苦笑道:“我苦练十年武艺,本道便是武林中各派前辈,也自不弱谁人,不料前辈武艺,竟到了这般境界!”
灭劫眉头一皱,心道我还不曾动手,这小妖女便这般畏惧,她这份灵觉敏锐,若是武艺稍差也不能具备,却不知哪家培养出这般天骄弟子……
脑中转了一转,猛然想起当初雪蜈在峨眉做客时,和她打过的小报告,眉毛陡然一立:“你是五仙教的白蛇!”
那白衣女子一惊,下意识点了点头:“前辈好厉害的眼力。”
灭劫摇头道:“不是贫尼眼力厉害,是听你教中的小姑娘们说,她们有个师姐白蛇,十年前便看上了我家孤鸿,闭关苦练武艺,准备横扫我峨眉派,捉了我弟子去成亲。你方才一退,显然带着象形拳法的痕迹,再加上你这容颜、年纪,贫尼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叶孤鸿立在门口,心中恍然:我道如何有些眼熟的模样,原来是她!
终于想起这女子正是十年前江上相逢,差点捉走自己的白蛇!
白蛇在周茳蓠面前摆出一副烟视媚行的姿态,口口声声自称嫂子,如今遇上灭劫,却是满面绯红,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脸红了半晌,才把银牙一咬,仰起脸道:“没错!叶孤鸿天生圣体,乃是我教女子注定的夫婿,小女子、小女子此番上峨眉,正是为了向师太求亲。”
灭劫冷笑三声,摇头道:“我不同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