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
西京的天气变幻莫测,上午还艳阳高悬,短短一个午觉时间,就能落下瓢泼大雨。
方才几道惊雷落下后,晏修从噩梦中清醒。
梦里,他居然梦到了长门殿那口黑压压的井,祝思嘉一袭白衣,就坐在井边,对着井水里的倒影梳发哼歌,诡异极了。
他唤了祝思嘉无数声,她都没听到一般,他生怕他一个不留神,祝思嘉就掉了进去。
抑或说,她跳了进去。
好在是个梦,他的蝉蝉已经是他的皇后了,他还有机会重新弥补。
醒来,床侧除了祝思嘉留下的馨香,再无其他。
晏修心头一慌,忙派人去寻她。
这样的天,她如果在外面乱跑,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会不会不小心摔了?又会不会——
当真跑去了长门殿,跑去那口井边?
晏修不敢去想,心脏都在随着他的一呼一吸颤动发疼。
好在派出的宫人说,祝思嘉带人去了冷宫,去探望她的姐姐。
晏修这才安心,重新躺回床榻上等她归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窗外的究竟是暮色还是阴云,祝思嘉终于回了长乐宫。
晏修几乎是从床上跳起,赤着脚就跑向她,一把把她抱进怀里:“蝉蝉,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怀中美人衣衫和乌发都有些微湿,想必没少淋雨,不等祝思嘉答他,晏修又皱眉道:“淋成这样,去泡一泡。”
祝思嘉都随着他,只是麻木地点头。
她现在根本不想说一句话。
谁料晏修竟喜笑颜开,拉她进了浴房,屏退宫人:“都下去,皇后有朕在侧,不必来人伺候。”
祝思嘉回过神,瞪大眼看着他:“陛下,您这是——”
晏修捉着她冰冷的指尖,亲了一口:“怎么,我从前还伺候的少了?”
……
浴房内。
晏修从前的“伺候”,还不如说成一种调情,帮祝思嘉洗到一半,他总要脱掉里衣,一齐跳进汤池中和她胡闹的。
哪里像今日,他当真规规矩矩的坐在浴池边伺候她,她头疼,他就替她按揉;她肩酸,他就伸手替她捶肩;汤池里的花瓣不合她心意,他就立刻端来另外的,任她挑选。
甚至他的手,半寸都没有失误滑下去过,老老实实待在该待的地方。
晏修这般反常,着实让祝思嘉不习惯。
他身上还有伤,她怎么敢让他一个病患伺候自己?
祝思嘉没让晏修按摩多久,便拧巴地把身子朝下沉了沉,乳白色的浴汤没过她的双肩,只露出一个脑袋,她朝后退了一步,哭笑不得地看着晏修:
“陛下,不用您这么伺候我,我、我自己来。”
晏修没有强求她,笑呵呵地收回了手:“好,我在这里等你。”
祝思嘉试图赶人,酥软的语调都拔尖了些:“陛下……”
晏修反倒双眸水亮亮地撒娇:“蝉蝉,这处暖和,就让我待在这儿吧。”
祝思嘉:“好吧。”
她游到汤池对角,和晏修离得远远的,稍微坐正了身子,闭上眼认真享受了起来。
只是浴房里始终多了个人,就算她眼睛闭着,她也能感受到晏修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将她浑身都看了个透。
算了,不妨趁这个时机,做些她想做的事。
祝思嘉无奈睁开眼,又游回晏修身前。
她抬头仰视陛下:“陛下难道就不关心,方才我出去做了什么?”
晏修依旧笑吟吟道:“自然关心。”
祝思嘉一愣,接着说:“冷宫里发生了何事,您也知道?”
晏修:“知道。”
她大张旗鼓地带人去冷宫,不用他稍加打听,就有不少人争先恐后告知于他。
晏修如此坦率,祝思嘉忽然后背发麻起来,好像……
好像他们之间,晏修一直这般坦率,把她的所有所作所为,都看在眼里。
倒是她,一直隐瞒欺骗了晏修许多。
祝思嘉娇靥上透出薄薄一层红晕来,又沾了浴房水汽。
这个时节正好是东都牡丹绽放之时,一见了她,晏修只觉都今年都不必再特意去东都赏春色了。
她咬紧下唇,背对身去,只留给晏修一个被湿漉漉的长发盖过的脊背:“你就不觉得恶心?”
晏修觉得她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恶心?”
祝思嘉索性摊开说了:“晏修,这才是我的真实面目。你从前所见、所闻的那个祝思嘉,那个柔弱善良见别人杀鸡都会吓哭的祝思嘉,皆是引诱你上钩的伪装罢了。”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晏修”这两个字。
反倒令晏修感到释然。
她这是终于肯接纳他了吗?
她早该说出这一切的。
晏修双手搭在她莹白圆润的肩头,把她掰过身子,让她面向自己:
“祝思嘉,难道你就从来没发觉过,我乐在其中吗?”
祝思嘉的脸红得更厉害。
她这般坦诚,是为了听晏修说出他多么失望的,是为了让他彻底死心的,结果他居然、居然……
这下好了,她更难堪了。
“可是。”祝思嘉苦笑道,“你喜欢的那个我,却不是真实的我。晏修,很抱歉,骗了你这么几年,让你喜欢上了一个虚空的壳子。”
“你一定好奇,我为什么要这般对待长姐吧?究竟是有何种深仇大恨,让我对她犯下如此残忍的手段折磨。早在秋猎前,我就秘密得知她和晏行的计划了,就是要在秋猎上,把我送给你,让我代她入宫。”
祝思嘉说了些实话,但没完全说。
见晏修静心在听,她继续道:
“我当时怕极了,我不甘心就这样做了他们爱情的垫脚石,更不甘心,就这么不明不白,被送去一个我见都没见过的男人身侧。可我能怎么办?我在北地吃尽了苦头,我再也不想任人宰割了,我需要不择手段地,拥有一个机会,能让我决定自己的命。”
“一番抉择后,我选择了那个机会,那个全天下得来容易失去也容易的机会。晏修,其实从那夜开始,我的每一次顺从、臣服和柔善、卖乖,都是做给你看的,为的,就是让你能喜欢我、享受那种掌控我、调教我的滋味。”
“如你所见,我聪明,却不完全聪明,我把事情都搞砸了,便成了如今这般局面。我不介意自己原形毕露,但倘若你介意,你的皇后是个奸诈虚伪的小人,就收回这个后位吧。”
说完,她不敢去看晏修。
晏修没说话,反而一把将她从汤池里捞出,就这么空空荡荡、一丝不挂地捞上岸边,祝思嘉下意识想伸手去遮,被晏修拿一整块长绸裹住。
他解释道:“你泡太久了,泡太久对身子也不好。”
心中却是在暗喜,时隔这么多天,他终于又能这么痛快地把人揽入怀中。
她终于愿意坦诚一切。
晏修拿起备好的干燥巾子,开始替她擦头发,他边细心擦拭,边认真回答她方才的问题:
“祝思嘉,我不是傻子,你做过的很多事,我怎么可能察觉不出来?”
“可你猜,为什么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配合你,乐此不疲地陪你做这一切?”
“你当真以为,我喜欢的是你装出来的样子?不,晏玄之心悦祝思嘉,从不是因为她是什么样的人,而是因为她是祝思嘉,所以她是什么样子,晏玄之都喜欢,都接受。”
祝思嘉:“倘若我是个毒妇?”
晏修:“上天让你来到我身边,不是为了让我审视你、主宰你的。你是个毒妇,那我就是个毒夫,妇唱夫随,我们是天经地义的一对。”
“况且你们姑娘家那些手段,怎能比得上男人搅弄风云时的万分之一?论及狠毒,我才是天底下最狠毒的那个。祝思嘉,我只想知道,你装乖骗我的时候,可有对我真正动过心?哪怕一次?”
话音刚落,祝思嘉就攀上他的脖子,毫不犹豫地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