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神佑起身,掀开了幕布,落出了铁皮上被磁石固定住的几张帛书。帛书很整齐,线是用墨线弹出来的,眼神好的还依稀能够看到墨线弹在帛上除了留下笔直的黑线之外,还有星星点点的黑色小墨点儿。字很工整,不好说秀气,因为……真的没什么绵软的意思。而且,书法不是重点,重点是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内容。
颜神佑拿着根教杆,指着告示板上的图形与数字,飞快地报出了一些等比增长、环比增长之类的古怪玩艺儿。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略呆一点的也是有经验——比较颜渊之,当然,某位被亲舅舅开了老大的后门搞过来保命的不在此列。徐昭不算笨,但也不算特别聪明,尤其……他的从政经验,尤其是地方从政经验很少。
所以,在别人都一脸严肃的时候,他正一脸猴急:艾玛!看不懂哎!肿么破,等下阿舅要是提问,我不答不上来,会不会继续被两个舅舅一起打呀?
左看右看,扑到了救星——山璞。
这就是一记吃不记打的二哈!
落座的时候他就仗着自己是裙带党,就粘着山璞了。这会儿证明,这个决定是相当英明的。徐昭果断抱大腿,求解释。
在这里,也就山璞的地位最为超然了。所以他耐心地、又有点担心自己看到的不是全局地,向徐昭介绍了一下:“就是说,昂州虽好,但是天下局势不妙。恐朝廷应接不暇,以致影响昂州。”也只有他的身份保驾护航,才不会被气场很阴郁的颜肃之喷。
徐昭:……卧槽!局势不妙我也知道啊!不用看这破布就知道了啊!看我舅的脸就知道了啊!你这有说等于没有说啊!
对上徐昭迷茫的双眼,山璞在众人支持鼓励的目光下,力图镇定地解说:“收成不好,朝廷又要钱,分摊到百姓头上要缴的税就多了。已经有人受不了造反了,照我看,为了平乱,朝廷又要花更多的钱。这笔钱,又要寻个出处,只好加赋。百姓只会更受不了,如此往复,恶性循环。”
有对比才有鉴别。
所以会的不难,难的不会。颜神佑觉得画张表,分分秒就能看明白的事情,而且确实画得一目了然,她爹一看就明白了,别人一看,也都明白了。就以为这是一件很容易说明的事情。现在有这个蠢表哥做对照组,她突然发现,包括自己在内,大家智商还是高于水平线的。很开心有木有?
颜神佑对山璞点点头,其余人等也给山璞一个赞同的眼神。山璞不大好意思地轻轻咳嗽了一声。有那么一瞬间,颜神佑和山璞的眼神交汇在了一起。山璞已不是以前的山璞,颜神佑也不是那个为姨妈血脑充血的颜神佑了。两人都经历了很多,都在纷至沓来的突发事件中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此时一个做、一个说,配合(大雾)得十分默契,连当事人都有一种诡异的和谐感了。颜神佑一直知道山璞是个小帅哥,现在看来,他帅的不止是脸。而且,她欣赏山璞这种负责任的态度,不是因为他让利与昂州,而是因为头脑清醒,不是“见到地盘见到人就两眼放绿光、一点也不考虑占了之后能不能搞好、先占了再说、弄不好以后再扔也不迟”的冲动型收养动物者。
山璞……山璞就觉得自己眼光真TM好到家了!被颜神佑看过来,他觉得呼吸都急促了,好像拿刀砍掉仇人头的那一瞬间,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脸也红了那么一下下。
颜神佑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山璞脸红了,她的脸也红了,恨恨地想,脸红也会传染吗?!太不科学了!
颜肃之看在眼里,阎王脸更沉了:老子看好你,不代表允许你大庭广众勾引我闺女,知道不?!
只有徐昭不大在状况,两眼蚊香,看看表妹,看看山璞,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智商上被排斥了。
学霸的世界,学渣永远不懂。
多么痛的领悟!
颜神佑觉得,自己要再说话,很可能嗓音会不太对。在徐昭崇拜地望向山璞的眼神里,走到自己那张矮几前,从小几上取了个壶。颜渊之菊花一紧,生怕她拿这玩艺儿给徐昭开瓢。
颜神佑现在表现得相当高知,又取了只杯子,当众往空杯内注水,晶莹的水流缓缓注入。好吧,她应该不会做无聊的事情,大家也认真地看,直到杯子满了,水往外流,洇湿了地上翻的草席,颜神佑还是没停手。心里在想:这样看不看得懂呢?
继续,继续,直到壶里空了,地上湿了一片,颜神佑的裙角也被打湿了,这才停手。
山璞不得不又当起了解说员,对徐昭道:“当是先时早有积弊,朝廷能承受的,就是杯子,越多越多的麻烦就是壶里的水。只因开始杯子是空的,还能装得下。日积月累,如今却是再也装不得了,可壶里还有水不,比杯子给装的多得多。”
宾果!他看明白了!
徐昭缩缩脖子,这会儿明白了,咳嗽一声:“原来如此!”
尼玛这个破坏画风的小王八蛋可以拿去销毁吗?!什么?他是刺史的亲外甥?好吧,那就是不能了……众人心里狂奔一通草泥马,连姜云都不得不鄙视一下徐昭:兄弟,别一见好看的男人就掉智商,行吗?
颜神佑放下水壶,舒了一口气,回到位子上坐下,然后就傻眼了——妈蛋!裙子湿了呀!尼玛还是跪坐!卧槽!
她还得装得很从容,山璞看在眼里,很是心疼,赶紧对颜肃之道:“既然情况紧急,年后就得加紧了。新年一过,便召起士卒,再次南下,先桑亭、再密林。”
颜肃之点头。
卢慎道:“还有海贼。先时使君只清了归义一地的海贼,捣毁其巢穴。如今昂州比归义大了四倍,这沿岸海贼——”
颜肃之骂道:“王八蛋,就会添乱!”
丁号这才不疾不徐地道:“使君可不要忘了,过了正旦,就要改元。嗯,年号倒不错,大正?哈,新君得开始营建山陵了吧?”
所有人:卧槽!还忘了有这一出了。
这会儿给自己营建山陵,那是真的自己挖坑埋自己了呀!原本财政就吃紧,你还拿三分之一的收入去修坟?这不是……自掘坟墓吗?各种意义上的!
山璞道:“事不宜迟,还有诸郡,不如促他们速来商议。”
颜神佑这会儿镇定了一些,接口道:“正是,我怕过了新年,流民更多,秩序混乱。也得先拿出个章程来。各郡都缺干活的人,看看怎么个分法儿。还有,也不好什么样的都收,什么违法的都要。”
颜肃之道:“你去拟个章程来。诸位,将各自手上的事情加快,古工曹,新城如何?”
古工曹拍着胸脯保证:“明年三月,上己之后,必能好的!”
颜肃之又命各曹各部,七日内自查、上报数据。一扬下巴:“除原本簿册,都做出折线、表格两种图来上缴。”众人称是。
丁号又不紧不慢地(想快也快不起来)道:“使今年上贡陛下,怕是要多缴些,而后上一表,请明年暂缓入京。”
对的,刺史与县令、郡守都不一样,你管着人家几分之一的地盘儿,土地人口归你管了,你就不理皇帝了,怎么可以?每年老实汇报工作去吧!
颜肃之道:“今日且到这里,望诸君努力。”一时众人皆散去。
临走时,颜神佑也不知道自己发了什么疯,就问山璞一句:“山郎的人马,可有折损?要如何补齐?”
颜肃之又犯二了,忽然觉得这俊男美女的场景不顺眼了起来:“我早说了要补给他了,让他去挑。你瞎操的什么心?去后面看看你娘和四娘去,阿昭是个傻大个儿,也得帮他备一份儿年礼。”
颜神佑嘟着嘴,往后面去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嘟着嘴。
颜肃之故意对山璞道:“我把她惯坏了,山郎见笑了。”
山璞忙说:“不见笑,不见笑。”
颜肃之一挑眉:“呵呵。”
山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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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几日,因老婆下属都比较靠谱,往京里的礼物、贡品都收拾妥当了。当即发车,连着给各自亲友的信函,以及给皇帝的贺表等。颜肃之望着进发的车队,松了一口气,转身给郡守们施压去了。
郡守们经历了颜肃之的铁腕之后,都十分识相。听了颜神佑的解说之后,更加识趣了。他们与丁号等人猜测的差不多:使君养了个变态闺女。颜肃之一直在外,大家是知道的,颜神佑一直留守,大家也是知道的。两个人里,只有颜神佑有这个功夫去分析这件事。而能分析出这件事儿来,本身就是一件很让人觉得恐怖的事情。
别说人家爹了,连人家未成年少女都干不过,还是老实窝着吧。有这样的领头人,好处也是多多的,至少,如果真的乱起来,跟着他们走,生命安全是有保障的。说不定,还能有更大的发展。
三郡守打定了主意,一致向颜肃之表忠心。永安郡保证:“绝不令他们再翻身!”这是说的豪强。
桑亭、密林郡则保证:“愿为使君马首是瞻。”
颜肃之满意地道:“我意年后初三日便出发,率兵先往桑亭再往密林,既决冤狱,且平海贼。”
两郡大喜,都知道颜肃之说的“冤狱”不是挑剔他们判案,乃是借案生事,打击豪强。
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比较坑爹的是,没等桑亭郡收拾行李回去给颜肃之年后工作做准备,桑亭先来的消息,告诉他:亲,内线消息,海贼要趁过年的时候来收拾咱了。归义收拾了一拨海贼,其他海贼都警觉了,不敢到归义来,听说你们比较软柿子,要来捏一捏。大过年的,戒备松懈,好打个空袭,抢了就走。
于是颜肃之连年都没能在归义过,火速召了正在修整的士兵,二选一,有父子同在的,父归,兄弟同在的,兄归,独生子归家。反正吧,给你家过年留个男人。然后带着人,带着先前从海贼那里剿的船作班底发展起来的水师,海陆并进,去桑亭收拾海贼去了。
整个昂州,这一个年过得都不好。当然,昂州的不好,只是相对于合家团圆来说的。昂州的气势很足,除了暂时不能团圆,倒没什么遗憾。好歹颜肃之到了之后就没失过手,大家不认为会输,都在算着啥时凯旋呢。
千里之外,虞喆这个年过得,就真不太痛快了。他从年前就开始不痛快,五王上表贺新年,表章必要在正旦前到的。赶在封印之前,贺表就递到了虞喆眼眉前,无一例外地问,您生了吗?
虞喆怒掀桌!五份表章,跟商议好了似的,都不是一天到的!虞喆以每天一张御案的速度,连掀五天,正旦的时候,已经快气成只青蛙了。
作者有话要说:【1】清谈最早出现的时候不全是为了装X,是因为谈政治太危险了。魏晋清谈,起自曹魏后期,那个时候大家懂的,政局很乱。谈政治也可以,被杀的不少。最后没办法,只好说得特别隐讳,乃至于发展到完全不谈政治了。开始讲哲学之类的。
☆、128·新年大热闹
也难说虞喆的运气是好还是不好。
你要说不好呢,古往今年能投胎成亲爹心心念念降生的皇长子的人又有几个?他还顺利地登基了。换个胎来投,光要能立到朝上去参政议政,就得先读个一、二十年书,有人推荐、考核通过、熬上少刚几年多则几十年的资历,才能够进那道宫门。
这胎投得,不可谓不好了。
可你要说吧,这种身上粘着一群以生母为队长的猪队友,内有老资历不大听指挥的亲贵大臣,外有一把反王,国库都快空了、自己的私库也没多少存货……这样的皇帝,当起来也够没滋没味的了。
在虞喆眼里,现在他那五位叔叔,就是不折不扣的反王了。现在反王相隔千里还要隔空打脸,虞喆的小嫩脸都要被五连击抽肿了。可他还不能反驳,事儿是他亲妈做下的,说他不知情都没人肯信。米丞相为了他好,弄了个先帝遗命出来——你爹说了,还不许人问呀?
虞喆快要气死了!
事实上,扯了块遮羞布盖了这种类似打算孝期宣淫的丑闻之后,虞喆就在后补的少傅尤老先生的劝说下,自己又独立发了个声明。表示:先帝虽然爱护子女,想看着家族开枝散叶,但是做人子女的虞喆,不能不守孝义,所以……这事儿可以先歇一歇了,让她们选侍奉皇后去。
就这样,五王还是不肯放过他。虞喆一颗心被气得稀烂,五王固然不对,可要是水太妃不犯糊涂,又或者水家有一二明白人,他又何至于被逼到眼前的境地?可那是生母啊!又能拿她怎么样呢?是,水太妃是妾不是妻,虞喆可以不叫她娘,可也得叫她一声阿姨不是?
不管是什么人,不认生母都是不对的!妻妾尊卑固不可乱,但也没有生母就在眼前,亲生儿子不拿她当一回事儿的道理。有些时候,譬如卢慎这样的,能马虎一点的道理,到了虞喆这里,就不行。他是皇帝,是天下万民的表率。如果他想当昏君,那当然没问题。但凡要点脸,就不能这样。
虞喆一腔怒气无处可发。
身为一个小皇帝,连他爹那种找个不太硬气的大臣出气的事儿都办不到,只好打打宦官和宫女出气。是的,小皇帝,威望不著,大臣看上去都比他有气场。真是气煞人也!
可也不能总打呀,打死打残几个没事儿,要是天天打,御史们又该上书了。虞喆就只能掀桌。
就在他掀掉了第五张御案的时候,米皇后派人来请他过去——有事相商。
米皇后比虞喆年纪大那么一点儿,单论智商,实不敢说如何出类拔萃,然而论起靠谱程度,太妃与虞喆加起来也及不上一个她。虞喆固不以自己蠢,心里却觉得老婆比生母可靠得多。闻说米皇后有事相商,忙到后来来看米皇后。
米皇后心内颇为踌躇,水太妃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她算是领教过了。哪怕是正经的婆婆,先帝元后还活着,她要给虞喆找女人,也没有不跟皇后商量的。水太妃就敢绕开自己去办了!你要是真的“悄悄地”办了,谁都不知道就给堆到皇帝跟前了,那米皇后自认倒霉,手段不如人。这只单瞒着她,却又在外面弄得满城风雨的,米皇后对水太妃就得出两个结论:一、有小聪明;二、无大智慧。
可哪怕是头猪,也是头生出了虞喆的猪。
因为先前的事情闯了大祸,被虞喆发了个狠,请太妃闭门静养。这都要过年了,能不让她出来吗?哪怕她不出来,虞喆也得去看她呀!水家那一帮子的人,也得许他们入宫呀!不然的话,虞喆也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别说现在只是才登基了,就算地位已稳,虞喆都不带干出新年不见亲妈的事儿的。
米皇后担心的却是,如果水太妃根本没反醒,那可怎么办?到了这个年纪的女人,又处在这样一种离权势最近但是偏偏还没摸到的时候,特别容易疯狂。虞喆只要见了太妃,母子连心,难保不会将太妃放出来。说实话,哪有儿子囚禁母亲的呢?
放与不放,都是两难。不放,恐怕又有人要以此做文章。放出来了,水太妃自己就能做出一篇文章来。
罢罢罢,无论如何,这事儿米皇后都得跟虞喆提上那么一提,也算是尽了自己的义务了。
虞喆到的时候,就见到米皇后愁眉紧锁。米丞相死了,他于米皇后是曾祖父,米皇后又是出嫁女且是皇后,是以孝期相当的短,也不是重孝。早早就出孝了,如今她服的是先帝的孝——穿得很素净。
虞喆颇敬米皇后,见她犯愁,还道她遇上了什么事儿,便要问了为她排忧解难。
米皇后又是感动又是无奈,叹道:“这件事,怕也只有圣上能解决了。”
虞喆因问何事。米皇后道:“好要过年了,您打算拿阿姨怎么办呢?总不能叫阿姨一直住在后殿里,不出来见人罢?旁人犹可,譬如水家那些人,又有二王、长公主等,怎么能不见太妃呢?”她这说的长公主,是虞喆的两位年长的姐姐。水太妃于她们及二王,虽也是庶母,然而太妃却是皇帝的生母,虞喆的兄弟姐妹们是不好不提出要给太妃拜年的。
虞喆也愁了起来,是呀,不能总这么关着呀,一咬牙:“娘子与我去看看阿姨罢。”
米皇后心道,得,这是非得放出来不可了。
这是自然的,太妃也只闯了这么一件大祸。亲生母子,哪有解不开的心结呢?
小两口一脚踏进殿内的时候,就看到太妃一身素服,簪环俱无,痴痴坐在窗下,形容颇为憔悴。太妃年纪并不大,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平素保养得又不错,长得还挺好看,还是亲妈!虞喆看一眼就觉得受不了了。哽咽着叫了一声:“阿姨。”
米皇后也跟着红了眼圈儿:“阿姨怎么这般憔悴了呢?可是她们怠慢了您?”
虞喆听了,两条眉毛都要飞到头发上了。太妃却慢慢起身走了过来,对着帝后便要拜下去:“可算让我见到大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