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犊没有马上回应，侧头看向羽嘉，本该公正无私的审判之神这时候倒显得有些犹豫与不舍。
为什么会迎来如今的局面呢？
是否还有挽回的办法？
他的想法全都显露在了脸上，羽嘉一下子就猜到了，用平日的语气调侃：“怎么，小绵羊心软了？”
她伸出手，指头轻快地点了几下毛犊的手臂。
“你可是审判神，不审判我的话，可是会被戒律降罪的哦。”
“还是说，你觉得你身上的【朽】太轻了？”
“不，我……”毛犊说不出话。
“我都没怕呢，你怕什么？”羽嘉用力地拍了下他的背。
“放心吧，我做了鬼不会来找你麻烦的。死界我还没去过呢，当然得下去好好玩玩儿。”
当然，以上的前提是，她还能留下魂魄。
以她犯下的罪行来看，大概率是不可能的。
这么说是在安慰毛犊，也是在安慰自己。
明明曾经就想过一死了之，现在真正的死亡来到了，她却有些舍不得。
神生漫长，她却被执念和傲慢迷了眼，世间还有好多地方她都没来得及仔细去看、去享受。
到最后，心里还是有遗憾啊。
她不再说话，背着手，微微摇晃身子，像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笑眯眯地看着毛犊。
毛犊对上她的目光，鼻头酸涩，眉头一点点下压变成了哀愁。
不过很快他就调整好了表情，露出与之回应的微笑。
“好……”
“我明白了。”
神环自身后展开，瞬身飞上天来到了江粼月跟前，恭敬道：“审判之神毛犊，谨遵戒律之主的，一同审判罪神羽嘉。”
说完，他自觉退到江粼月身后。
下方，介潭带着遗憾的神情退至一旁。
只留羽嘉一神站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两手交叠在身前，微低着头，等待审判的到来。
天玄宗众人与玄晶魔龙早就感知到了江粼月的气息，但见后者正要进行【审判】，便与应龙族静静待在十几丈远的半空中。
远处云海的九泉与玉麒麟察觉到强大的神力波动，预感有大事发生，不自觉地屏息望着神力源头的方向，透过密密麻麻的龙族队伍看到了两个神环发出的光芒。
蓝金色的光芒是审判神环，这个他们再熟悉不过了。
那么另一个呢？
九泉眉头一扬，已经猜到是江粼月。
彼时，江粼月抬手释放一道戒律神力落在了羽嘉周身，形成暗金色的阵法。
阵法层层转动，凝出几根锁链绑在了羽嘉的身上。
不断有金芒钻出往上飘扬，在经过羽嘉时化作许多不同的画面。
傲慢、暴戾、屠戮无辜生灵……
都是她犯下的罪孽。
“罪神羽嘉，是否认罪？”江粼月语气与神情一样威严。
羽嘉表情从容，“我认罪。”
罪神既已认罪，那么接下来，该由戒律宣判处决了。
“罪神羽嘉违背复苏之名，漠视生命，以傲慢之姿肆意屠戮生灵，判……”
江粼月明显顿了一下。
“革去神位，祭奠亡灵。”
“用你的死换取众生的复苏。”
羽嘉笑了一下。
和她想的差不多呢。
看来，她是彻底要从这世间消失了。
“戒律，”她问：“这其中……”
“包括凤族么？”
江粼月肯定地回答：“当然包括，凤族也是众生的一部分。”
“不过，并不是所有的生灵都值得迎来复苏的机会。”
她侧头看向身后的毛犊，“筛选一事，交由审判神处理。”
毛犊应声：“是。”
闻言，羽嘉终于释怀。
“那就好，那就好……”
忽然，又一道戒律神力打在她的身上。
神魂上的阴霾瞬间消失，神力节节往上攀。
她震惊地瞪大眼睛，嘴巴微张说不出话。
这感觉是……
【朽】消失了。
为什么？
紧接着，江粼月的话语再次传入她的耳中。
“念你的罪孽因旁人的恶而生，并看在你曾数万年认真管理着世界，罪不至死，最终判决为——”
“神性与身躯换取众生复苏，神魂打入尘世轮回中，永不入神途。”
“往后是生是死，全凭你自己的造化。”
正如江粼月所言，羽嘉的恶全因旁人的恶而起，并非纯粹的恶种。
羽嘉的善没能得来善果，被介麟与凤族的恶侵染了，和介麟完全不一样。
而介麟是因幼神的善而生了恶，完全因内心的欲望堕成了恶种，他不值得任何原谅，甚至连死都不能平息众生与戒律的怒火。
但不管怎么说，羽嘉的确犯下了罪孽。
用她的神性与神躯祭奠死在她手下的亡灵并将其复苏，是对她的惩罚，也是对众生的交代。
神魂打入轮回，没了神力和神躯，撑不过来就是魂飞魄散，撑过来了便能迎来普通的新生。
至于永不入神途……
这不正是羽嘉的愿望么？
她曾经和化作介麟的幼神说过，如果她不是神就好了。
现在，江粼月正帮她实现了这个愿望，让她有了成为一只自由的小小鸟的机会。
戒律与审判的确无情，但拥有此神位的人还记得曾经的种种。
这是神对她最后的温柔。
羽嘉的脸颊已经被泪水浸湿，视线朦胧得看不清人影，只能勉强识别出神环的模样。
她向着太阳般的神环道了一声“谢谢”。
“谢谢你还记得。”
“谢谢你成全了我。”
江粼月朝她微笑了一下，不过她的视线已经被泪水模糊，多半没有看清。
过后，江粼月抬手把羽嘉的神环牵引了出来。
没了【朽】的侵蚀，【复苏】的神环终于显露出她真实的模样。
红金色的圆环中，一颗带有不规则纹路的蛋被一对微微收拢的羽翅保护着。
代表着魂灵的新生，意为复苏。
判决宣布完毕，只差执行了。
江粼月再一抬手，【复苏】的神环出现裂痕，在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中碎成无数块。
过程中产生的混沌神力波动迅速震荡整个丹穴山，甚至荡出云海几里开外。
为了各自的下属，九泉后玉麒麟同时设下防御挡住了余波，这才让云海的状况没有那么糟糕。
波动消散后，不管是天空还是地面，不论是否化为诅咒黑泥，所有凤族都在混沌神力下慢慢消逝，魂魄变成金灿灿的流光，或是漆黑的烟雾。
显然，只有流光才能够获得复苏的机会计烟雾将会被带入冥界，根据生平来迎接结局。
这一项，属于【审判】的工作。
江粼月把它交给了毛犊，给了创世神兽一个道别的机会。
一次性要【审判】一位神明加数不清的生灵，为了此事能够顺利进行，她把毛犊身上的【朽】也消除了。
毛犊身后的神环清晰了许多。
往日里的朦胧遮蔽掉的威严在此时完全显露，但羽嘉并不害怕。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温柔的审判。
她费劲地仰头，看着盖在她头上的【审判】神环上代表死的紧闭着的眼睛。
当眼睛占据整个神环时，她的神躯就会消逝，神魂被打入尘世中。
再次睁眼时，她就不是羽嘉了，自然也不会记得身为羽嘉的一切。
“喂，小绵羊。”她语气轻快地唤了一声毛犊。
“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
“能不能下来找我啊。”
“我怕下一世，往后的每一世都像现在一样，孤身一人。”
“我不想做一只孤独的小小鸟，所以你下来陪我好不好？”
毛犊没有一丝犹豫地“嗯”了一声。
声音有些低沉，但却穿过了周围的嘈杂声飘进羽嘉的耳中。
后者“嘿嘿”笑了两声。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我。”
一旁沉默许久的介潭这时出声：“那我呢？你怎么每次都不叫我？”
羽嘉循声望去，调皮地吐着舌头，眼神有些埋怨。
“以往我都有叫你，是你只顾着睡觉没听见，可不能赖我。”
“以后可别那么懒惰了哟，往后我就是脆弱的小小鸟了，可没有漫长的生命去等待你的回应。一次错过，说不定来生都没有机会相见了。”
神环上的眼睛已占据了十之八九的位置。
羽嘉的身体从下往上迅速崩裂，与神环一起化为星点散开，在【审判】的作用下飘至上下两界各处，萦绕在金灿灿的魂灵上，给予其【复苏】的机会。
她转回头，从容地闭上眼，像是在玩捉迷藏。
“再见咯，懒乌龟、小绵羊，可不要太想我哦。”
“还有……”
“不知道来世的我是否还有机会与你相见呢？”
“戒律。”
话音刚落，她的神躯完全消散。
只一瞬，神魂也跟着消失，不知去往了何处。
至此，世间再无羽嘉。
江粼月抬头眺望着远方，在心里与她道别。
“下辈子自私一些吧，只为自己的自由而活。”
“以及……”
“再见。”
以后还会再见吗？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
但肯定的是，她们之间不会回到从前那样了。
混沌神台二傻都已死去，世间只有刚入尘世不知身份的羽嘉，以及现在身为戒律神的江粼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