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粗糙的酒肉,不必说是李观一,司命或许也已经忍不住了,带着李观一去见了他找到的几位高人,而这几位高人,都是李观一所认识的,是王通夫子,是那天擦肩而过,身旁有黑豹法相,神色坚毅的持剑男子。
还有李观一当日纵马飞奔,从城池掠出的时候救下的那清雅老者。
司命随意地介绍一番,道:“这小子你们都熟了。”
“李观一,至于这三个,这个是儒家的,学宫里面本身是学宫的祭酒,后来从学宫出来,游历各国;这个,墨家的第七巨子,他们这一脉遵循兼爱,個人的名字早已经放弃。”
“武功不错,能用重剑破重甲,如果不是率军作战的话,步战一对一,不会比起越千峰差,尤擅诸多秘技,墨者的小玩意儿,在江湖上都是极有名气的。”
“这个——”
“祖文远,当代算经第一人,道门祭酒,通晓百般技艺,但是不修武功。”
李观一上前见礼,三人各自还礼,墨家巨子不苟言笑,王通则早已见过李观一,唯祖文远,笑而抚须,道:“早已听越千峰将军提起过他认识的一位小友,没有想到,竟是你。”
“老夫留在柳家私塾的小问题,也是你破解的?”
李观一想到了自己和大小姐认识的契机,原来是眼前老者给留下的。
时日尚早,祖文远拉着李观一闲聊,多有算经术数方面的知识,李观一原本还觉得这个世界的算经寻常,但是越是接触越是感觉到眼前老人的离谱,一炷香之后他只能运用自己所学的那些算法优势。
而后很快地被眼前老人理解了。
很快李观一已经要跟不上祖文远的节奏。
而这个时候,老人就会谈论一些江湖奇谈,以及算经手法和观星术的联系,又将他的注意力拉住了,循循善诱,不知不觉,已是日暮了,祖文远及时止住了话题,抬起头看着外面的星空,微笑道:“是时候了啊。”
“走吧,小友。”
李观一眸子微亮,知道时机已到了。
这时候他发现,那位沉默寡言的墨家巨子已经消失不见。
在这里只有他和祖文远两个人。
老人明明是道家的高人,却不懂得武功,修为也纯于【神】上着功夫,于推演万物,算经之道上超凡脱俗,却难以用来厮杀,老者却只笑道,算经至于他这个境界,趋利避害,已是简单的事情了。
“上善是不战,老夫这样,比起许多武功高绝的武夫更自在些。”
李观一道:“那就没有避不开的事情吗?”
祖文远微笑回答道:“没有。”
他顿了顿,轻声道:“只有我不想要避的事情而已。”
老者指路,李观一驾车前行,出城以后一路急行,约莫一个时辰的夜路,才遇到了地方,那位王通夫子安静坐在树林之外,神色从容,在他的背后,一切亦如寻常。
只是李观一走入其中的时候,忽然有一道明亮的光芒照亮他的双目。
儒家在气的造诣上超越一切。
在王通这位大儒的遮掩下,空地里面的事情都不会被外物所知,而在内部,是一座繁复的阵法,墨家的巨子用手中的重剑刻录阵法,这阵法之中涉猎到了李观一的命格,吐谷浑的气运,天相,水纹,地势,诸多变化。
是祖文远的手段。
而这巨大繁复的阵法最中心,是一座缓缓旋转的阴阳鱼。
司命仍旧只是寻常的衣物,但是他双手捧着吐谷浑的王玺,一步一步走入阵法当中的时候,白发微微扬起,神色肃穆庄严,却和往日不着调的老人划分开来了,这是阴阳家在世最古老的人,是上三席的司命。
他将印玺放在了代表着【阴】的地方。
然后看向李观一:“过来吧。”
“阴阳轮转,逝去的毕竟已经逝去,你坐在阳位。”
李观一脱去鞋袜,赤脚踩踏上阵法。
在他的脚步踏上的时候,被以重剑割裂出来的阵法亮起了银色的光,李观一注意到阵法是用银粉为基础留下的痕迹,在他入阵之后,阵法泛起涟漪,道门祭酒的身份,再加上算经第一人的位格,和司命的辅助。
这一道阵法,今日之后,再也难以重现了。
李观一盘膝坐在太极图的一侧。
整个阵法都亮起来,就仿佛是天上的星光降下,将李观一笼罩其中,司命松开手,他一步一步踏在了不同的节点上,他张开口,念诵古老的铸文,如同古老年代的祝由和祭祀,他本来就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大祭祀。
吐谷浑的王玺震颤着。
最后一股一股的气息升腾起来,几乎冲破王通的遮掩。
那是西域最伟大英雄留下的力量,是开辟了西域三百年传承的霸主,这无边的煞气和王气升腾,分散煞气的阵法波光涟漪,树木晃动着,如同旌旗在烈烈地挥舞着,司命口中的诵唱越发急促起来。
他的白发和白胡须都被风席卷。
树木的鸣啸,将他带回了三百年前,那一天铸造这一枚印玺的时候,那时候三十六部的旗帜晃动,烈烈的风声,血色入炉,化作了血色的火焰。
司命在那煞气和王气当中,窥见了历代的吐谷浑王者。
他看到那最前面的背影,道:“吐谷浑!”
老者念出自己好友的真名,看着那背影,轻声道:
“你的梦,结束了……”
王者的印玺当中,古老霸主侧身,他留在这印玺当中的力量似乎窥见了好友,那已经不是瘦弱的阿豺,他穿着黑色的铠甲,有胡须,神采健壮,目光明亮充满了野性。
三百年前的时候。
吐谷浑看着烈烈的旌旗,他恍惚了下,看着那印玺,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终点,不再年轻的阴阳家因为这一次主持的铸造仪轨,而拥有了很大的名气,最后将不再是骗子,可以成为阴阳家二十八席的一员。
那时还年轻的司命擦汗,道:“终于结束了啊。”
吐谷浑道:“阿风,你说,我开辟的霸业,会永远地存续下去吗?”
年轻的阴阳家迟疑了下,违心回答:
“不知道。”
吐谷浑放声大笑:“真是不聪明的回答,不过,我死之后,管他如何,好朋友,伱不再是骗子了啊,你应该会比我活得更长吧,到了那个时候,就请你来看着我的终点,放心。”
“我最后,也会帮你的。”
那时候的回答似乎还在,于是印玺最深处的霸主微笑起来。
他道:“不,错了,阿风。”
“梦永远不会结束的。”
“我的故事结束了,但是这天下偌大,还会有新的英雄,这是我们的约定,你若是需要的话,就把我的力量拿走吧,我的火焰已经燃烧殆尽了,但是若可以在天下燃起一把更烈的火,又有什么不好呢?”
“谁能拒绝!”
吐谷浑的意志燃烧起来,汹涌如烈火,那吐谷浑其余各部和历代的君主残留的意志不甘心地嘶吼,吐谷浑提起剑,只是横扫,这些霸主的意志被他一击就击碎了,煞气消失不见,只剩下了纯粹的英雄豪迈之气。
吐谷浑站在烈火之中,看着自己的好友,微笑起来,就像是最初的阿豺:“这样老迈的样子,真不像是你啊。”
“我以为你不会老的。”
老者瞪大眼睛:“阿豺……”
吐谷浑看着司命,从容不迫道:
“吾友,这数百年来。”
“可还寂寞?”
“放心——”
“哪怕岁月变迁,我的力量若是可以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燃起,就当做是我,还能陪着你走一段道路吧。”他踏步走出,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司命的肩膀,那毕竟只是残留的王气所化,消失不见,他大步前行。
王者的墨氅自司命眼前划过了。
阿风回过头,已经没有自己好友的身影了。
曾经最强大的霸主,不需要阵法削弱,他没有如所有人担心的那样化作恶煞阻止一切后来者利用他的力量。
在这样的话语里面,从容不迫地消失了。
司命张了张口,就仿佛突然老去了几十岁一样,老者念诵古老的祷告,故友的力量化作火焰,落在了后来者的身上,李观一瞳孔收缩,吐谷浑走的是最为契合白虎的霸道。
在这一瞬间,周围的一切仿佛消失了,伴随着白虎的咆哮。
阵法蔓延化作了水面,他站在这水面之上,前面是一只巨大的白虎,微微俯身了,低着头,眼中燃烧着血色的火光,平静地注视着他。
而后,这白虎法相猛然朝着前方扑来,落在了李观一的体内,法相的力量化作锐气,耳畔猛虎的咆哮猛然冲天而起,李观一遏制住心神被震开的感觉,忍住剧痛,本能运转《虎啸锻骨决》。
吐谷浑王印缓缓旋转,其中的王者之气化作猛虎的咆哮,淬炼李观一的精气神,三百年来的积蓄,哪怕是已因为后代不肖的原因,已经削弱许多,但是残留的力量仍旧极为纯粹。
李观一的发梢微动。
皮肤上泛起了一丝丝的金玉之色。
在他的体内,那一股股力量开始改造他的筋骨,本来需要漫长的时间修持才能完成的蜕变,就在吐谷浑三百年王气的推动之下有条不紊的完成了,天边的星辰逐渐要偏落下来。
吐谷浑的王印失去了力量,坠在地上。
霸业的终止,但是却也是梦的延续。
天空中,白虎七宿的流光忽然大亮。
李观一眼前浮现出一丝画面,是秘境之中,银发的少女跪坐于篝火之前,嗓音宁静,念诵着东陆观星学派的法咒,他的耳畔,阴阳家司命,东陆观星学派瑶光的两种念诵声音响彻一片。
是吐谷浑三百年霸业的创造者化作的虎啸。
也是白虎七宿的流光。
阴阳家的阴阳二气,以道门算经第一计算,墨者巨子完成的阵法。
这一段时间相遇而缔结的善缘,最终汇聚在了一起,如同万水归宗,汹涌澎湃冲击在一起。
将《虎啸锻骨决》的境界,推动到了自古以来那唯一一个人的境界!
刹那之间的迟滞,李观一体内的龙虎法相齐齐咆哮起来,不再彼此制衡,李观一呼吸,感觉到内气的流转速度猛然加快了,耳畔有金玉之声,连绵不绝,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蜕变,感觉到血液在体内流动带来力量。
虎啸锻骨决,大成!
【武者根骨提升一个层次,洗练暗伤,祛除暗毒】
李观一呼吸吐纳,心神凝聚,打算要顺着这完美的突破之势,狠狠汇聚,朝着心口剧毒的方向涌动扑过去,要借助这一次的势头,一鼓作气地把这剧毒搅碎。
内气冲击在心口。
虎啸不止。
原本如跗骨之蛆般死死纠缠了李观一十年的剧毒挣扎,但是这一次突破带来的虎啸劲气如同猛虎奔掠,锋芒无比,撕扯着李观一心口的毒素,剧毒终于开始溃散。
被从他的心脉之中驱散,而在这个时候,李观一忽然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伴随着剧毒的驱散,一股股碧玉般的清光从他的心口绽放,毒素的氤氲散去,清玉般的流光也越来越盛,越发明亮,最终耳畔传来了一声虎啸,一声清越的鸟鸣,剧毒尽数崩塌。
振翅的声音清越而真实。
碧青的凤凰自李观一的心口振翅出现了,而这个时候李观一发现了,那些剧毒的毒气被这青鸾凤凰尽数搅碎消失,法相汇聚,痛痛快快地长鸣,它忽然现身出来了,在虚空之中自在地舒展着身躯。
优雅而华贵。
带着无比的亲昵出现在李观一的身边,环绕着他的身躯。
然后亲昵地碰着他的额头。
这是,法相?
心口为什么会有一尊法相?
李观一怔住,法相碰了碰他的额头,然后振翅飞入他的体内。
带来了一种温暖刺痛的感觉,眼前烟气汇聚,这些烟气汇聚成了画面,那是他自己的记忆,他还是婴孩的时候,有一个女子垂眸温柔看着他,李观一看不清楚她的脸庞,只是听到那女子在说话:
‘然后把他的毒转给我吧……’
‘除不尽,剩下的毒,我的青鸾会保护他的。’
苍老的声音沉默:‘可传递法相的话,你的元神会……哪怕是改善过的法门,转移法相都会让你的元神损耗三分之一,而且你……’
‘没什么的。’
‘没什么。’
女子手掌轻轻按在他的眉心。
李观一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楚她的脸庞。
她抱着他,就好像他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带着他看花,看书,给他讲述一些故事,看他的时候眼底都带着笑意,最后李观一终于看清楚她的面容,是很柔美的女子,噙着笑意注视着自己。
她亲昵地喊他乳名,李观一伸出手想要碰触她。
她却不见了,眼前就只剩下了被烈火汹涌焚烧的宫殿,他能感觉到她就在里面,他大声喊叫,却只能发出婴儿的哭声,什么都做不到。
李观一忽然踉跄了下,他捂着心口,自己亲自经历却忘却的记忆如同一把刀一样刺穿入了他的心口,让他的心口生疼生疼,这是身体本能的痛苦,来自于记忆和精神。
在这个时候,似乎是极度悲伤痛苦突然袭来的时候,身体开启了自我保护,他反而很冷静地想到,青铜鼎彻底压制剧毒,是从接触越千峰的赤龙开始。
压制剧毒的从来是法相。
所以,一开始压制他的剧毒,保护了他十年那样久的,并不是带着他来到这个世界的宝物,只是他母亲三分之一的元神和生命,她把自己的法相传递给了李观一,让自己的法相保护他,而自己在十年前止步。
他自始至终是被默默爱着的。
李观一恍惚,忽然记起那一日那女子抱着她,春日流光,江南水长。
她的下巴搁在孩子的额头,微笑哼唱着古老的歌谣。
‘唯愿我家孩儿,长命百岁,长乐无忧。’
‘长命百岁。’
‘长乐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