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镇北城的阴阳轮转宗分坛,已化作了一片灰烬,巍峨山门,似是被武者极锐利内气扫过,斩成了碎片落在地上,一片狼藉荒芜之感。
江湖武者,以武功为上。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踢馆拜山的事情常常在寻常门派之中发生,但是似乎这样横亘于一地数州的大宗分坛,竟然被人如此踏破,倒是极为罕见的事情。
李观一又和此地被踏破有什么关系?
司命皱眉看着这一片白茫茫灰烬,俯身摸了一把白灰,咧了咧嘴:“麒麟火,术士和道士们常用的青火散,这小子,路数挺驳杂的啊。”
剑狂倒是从容不迫,淡淡道:“阴阳轮转宗?”
司命道:“是,算是这几十年兴起的大派,本来还是比较老实,算是中立的门派,门人子弟虽然算不上如学宫,佛道诸派别那些正道子弟,行为乖张嚣张,却也不怎么为恶。”
“但是自十年前,太平公死,摄政王归隐,你又封锁于江南十八州,就日渐张狂,太平公死之前又把护国山庄一波带走了,结果这些大派的行为更是恣意。”
“陈鼎业虽然暗中重建了护国山庄,但是却为了隐蔽。”
“倒是不让护国山庄子弟行走天下江湖,扫除邪祟,本来陈武帝那老小子建立护国山庄,赐名护国,就是为了扫平江湖那些不安定的东西,被陈鼎业一搞,成了护他山庄。”
“近些年,天下不稳。”
“从过往看来,就是这些江湖龙蛇并起的时候。”
“不知是怎得惹了李观一那小子。”
司命想了想,叩了下虚空,玄武法相浮现出来,老者袖袍一扫,脚踏方圆,阴阳轮转变化,将李观一玄龟法相干扰了的天极重新聚集起来。
这样的阴阳术造诣,普天之下,也唯独他可以做到。
“好了——”
剑狂踱步来。
司命骂骂咧咧道:“那小子谨慎小心得很,如果不是老头子我,来谁都抓瞎。”起决一拂,眼前迷迷糊糊出现了前两日的画面,因为被扭曲过,更是经过两日时间,画面模糊。
只隐隐约约见那少年骑马持戟,来回冲杀。
如入无人之境。
招式劈斩,霸道果绝。
又见他闯破了密室,抖手一剑直接将那美妇钉杀。
剑狂微微皱眉,而后笑起来,道:“这剑,用得粗糙。”
“倒像是随手抛出去了一把暗器,速度够快力度够猛。”
“除此之外,当真是烂得一塌糊涂啊。”
而后见李观一和高自己一重天的阴阳轮转宗坛主斗得你来我往,以第三重楼的《江南烟雨十二重楼》驾驭少阳剑,慕容龙图微有颔首,笑道:“这一招,还算是有点功夫。”
“却也是只当做辅助之用了。”
直到他们窥见那老坛主残影大怒询问李观一为何来此。
那少年残影提起战戟。
“无他。”
“唯试戟耳!”
剑狂慕容龙图终于放声大笑起来。
他指着那少年残影,回身看司命,大笑:“这一句话,我喜欢。”
“只试戟耳,有三分狂气了,类我。”
“是吾子孙。”
司命揉了揉眉心,觉得这小子恐怕是因为其他缘由,才说出这样一句话,但是瞥了一眼那边的剑狂,却是因为这样一句话,李观一在老剑狂心中的印象再度变好。
又从推断之中,知李观一是为了救人才来了此地。
又劈碎了可以延寿的血丹,可以容颜不改的丹药。
将那许多人带下山去。
剑狂放声大笑。
极为欣喜愉快。
复又看那老者,道:“前辈,吾家孩儿此刻在何处,你能找到吗?”老司命咧了咧嘴,摇头道:“不,那小子恐怕是和世外三宗的瑶光汇合了。”
“而且,大概率还有另一件东西,或者另一个人。”
“他的气息痕迹,被遮掩扭曲,我也看不到。”
老司命其实猜到了会是谁。
因为天下能再做到这一点的不多,但是他看了一眼那边极度苍老,却也极为锐利的剑客,终究没有说出那个名字,因为他知道,天下的第一宗师,手中提着剑,总要看看,能不能斩下那江湖的传说。
剑狂微笑道:“无妨,儿孙辈自有儿孙辈要做的事情。”
“能在这最后,可见孩儿如此,我也等得起,江湖偌大,前辈不妨与我同行,若是同辈争锋,老夫倒也罢了,若是有那些老东西,仗着自己的功力,以大欺小的话。”
老迈的剑客微睁眼睛,微笑道:
“以大欺小的事情,他们做得。”
“老夫也做得。”
他转身下山,淡淡道:
“我快死了,也就不讲什么道理了。”
司命感觉到了一股杀意,而后他们两人下山,循着气机找到了李观一等人之前在的客栈,而后从旁侧击,用了司命的手段,弄明白了李观一做的事情,于是剑狂越是欣赏这个孩子。
同为血脉,是庸碌凡俗之人,是气焰豪迈之辈。
得到的待遇,自然是不同。
就在离开了这镇子的时候,那位老迈的剑狂忽然自语道:
“我该要教他剑术的。”
老司命悚然一惊,看向那老者。
只有司命才知道这一句话的分量。
慕容世家本来只是寻常的隐世门派,两百年前出现一位惊才绝艳的剑客,横扫天下,踏平了整个天下所有的剑派,穷极所有刀剑玄兵,才创立了神兵府。
此生斗剑三百次,杀死顶尖剑客三百人。
九十六把玄兵,其中半数是踏破剑派,缴其祖传玄兵,解散门人弟子而来,剩下的才是自己铸造。
手中一柄青锋,三入学宫,逼退道门先天,和公羊素王三次拼剑而不败;单人提剑,穿过陈国万里疆域,无人可挡,若非是心死,几乎撞破了皇宫,这样张狂的人,从不曾说过这样的话语。
老剑狂安静坐在那里,他此生寿数早已经过去了两百岁。
作为杀戮兵锋最盛的剑客,已是不可思议。
年少张狂,的时候踏遍整個天下的剑门剑派,自诩天下剑客,无有超过他的,这样的人,所求的并不是传说的长生,而是能斩杀长生的剑锋。
他是一定会在人生最后,寻找一位江湖传说斗剑的。
但是在这之前,他会将剑术托付下去。
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就代表着慕容龙图已经下了最后的决定。
老司命缄默,他决定要先带着剑狂转悠一圈儿的,道宗的性格,会成全剑狂,但是最后的结果,即便是司命也看不破,理论上,江湖武者不可能是那四个人的对手。
但是剑狂之剑,他也算不准。
司命不想要看到那一幕,那会让他失去两个老朋友。
他不知道,那李观一出色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老头子叹了口气,觉得这样的江湖剑客,实在是不能够理解,他烤火,剑狂一身青衫,坐在青石上,提着酒壶,仰脖饮酒,白发白须,却是从容气度。
年少者入,年老者出。
年少者意气风发。
年老者就该炽烈如初。
我来时万剑其鸣,我去时也要天下震动。
这才是他的江湖。
………………
而在江州城,姬衍中看着这皇宫,忽就觉得有些萧瑟了。
来自于中州的使节团,并不会这样快就离开的,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要处理,要做些符合礼数的事情,纵然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中州皇帝的礼仪规矩,现在就是个笑话。
但是他们自己不能不在意。
他们自己都不遵循的话,这些来自于赤帝的规矩,就真的是笑话了。
姬衍中觉得这些陈国贵胄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古怪。
毕竟,他传授两个人赤龙劲,结果这两个人最后都从武官成为了反贼。
这该说什么道理?
这位宽厚长者都觉得,会不会是自己和陈国犯冲?
传一个,叛一个。
而且叛了的还不是小虾米,一个是天下名将,步战无双。
一个是年少英雄,年纪最小的开国县男。
简直是有毒一般。
眼下这些武官都不敢靠近他,生怕老人给他传了什么法门,结果影响了自己的仕途,唯独夜不疑,周柳营这些性格豪迈之辈,还在这里。
姬衍中欣赏他们,再加上夜不疑可是陈国精锐部队夜驰骑兵统领之子,而周柳营的祖父,更是陈国宿将,一手钩镰枪阵,以步克骑,天下闻名。
都是陈国绝对根正苗红的良家子。
老爷子又见到他们少年英才,器宇轩昂。
又想要洗刷掉自己,传功者必然反叛的恶名。
所以较上了劲,分别传授《赤龙镇九州》神功的一篇。
和《赤龙劲》同级,却也不同,夜不疑得了统帅战阵骑兵冲锋的一篇,是当年汝阴侯的武功;周柳营得到了统帅步战,气机凝练的一篇,为当年绛侯所创。
这两人乃是必然为陈国之中坚,等到几十岁后,或者可以有六重天境界,那就可以封侯拜将的,到时候,总该要证明,他不是什么传法必反的陈国灾星了。
姬衍中叹了口气,觉得是时候该要走了,但是要去哪里?他也不知道,老者伸出手,抚摸着剑匣,剑匣里的赤霄剑沉静,尤其沉静,简直像是魂都飞了似的。
姬衍中叹息道:“赤霄啊赤霄,虽然说,按照学宫的说法,要带着你行走天下。”
“但是来到第一站,你就鸣啸如此。”
“这样不是已找到了目标么?”
“我等还要去其他地方吗?还是说,直接回中州?”
这只是老者自己自顾自的低语,本来没有打算得到什么回应的,但是赤霄剑却忽而鸣啸起来,姬衍中微微一怔,看到赤霄剑忽然腾跃而起,赤色流光浮现于剑身之上。
姬衍中微怔住,旋即大喜:“你是说,要继续游行诸国?”
赤霄剑鸣啸。
老者道:“接下来,去应国?!”
赤霄剑迅速旋转,表示拒绝,姬衍中急急跑去,拿了天下的疆域堪舆图,摆放在赤霄剑前面,赤霄剑鸣啸不已,旋即直接落下,剑锋笔直,直接插入一地。
姬衍中赶上前去,低头看去,缓缓道:
“镇北城?”
“好!”
“我等就去镇北城!”
赤霄剑鸣啸,似乎有一缕得意,一丝无赖气质。
你不来找我。
吾就找你。
此也算不得违约。
姬衍中自是辞别薛相,并皇帝,薛皇后,准备离开,周柳营,夜不疑前去相送,老者殷切相望,道:“汝二者,都为当世的英才,必要为国为民,不要辜负老夫。”
两人应是,送别姬衍中后,周柳营却发现夜不疑心情甚是不好,自那一日李观一离开之后,这位年轻武勋子弟就是极低沉,他武功极好,那一日鏖战,这几日又得传神功,境界突破,十七岁第三重天。
比不得那小剑圣胥惠阳。
但是比起宇文化,也差不到哪里去,远远胜过铁浮屠的哥舒饮。
周柳营拉着他散心,去了道观里面,周柳营道:“不疑,伱不要这样绷着一张脸,比起以前都没有表情了,看着让人不舒服,不就是杀了那奸臣离开了吗?”
“咱们只是做不得这样的事情,观一老大做了,不是很痛快吗?”
“嘿,上面说不准,我见了他,还是要和他把酒言欢的。”
夜不疑看着这个混不吝的好友,道:“那若是战场上见呢?”
周柳营道:“战场上,那就各为其主了。”
他洒脱从容,自在得很:“再说,观一那也不是会投了应国的,咱们往后非但不可能为敌,以岳帅的风骨,等到薛家太子上位,你我未必没有和老大并肩作战的机会啊。”
夜不疑道:“慎言。”
周柳营不在意这些,见那边有个目盲老道士算命,索性拉着夜不疑去了,其余的少年武官们早早去那边算命,算得有好有坏,晏代清看着算出来的命格,微微皱眉,见夜不疑,周柳营来,收起来。
他之前被周柳营用板凳揍了,是以结仇,彼此看不过眼。
那柄君子剑送给了李观一,后来不知是被那家伙带走还是遗失了,此刻他只带着一把普通配剑,见到周柳营来,冷笑道:“汝也来测算?哼,姬皇叔为你们传功,小心被人攻歼。”
周柳营冷笑道:“用不着你提醒,当今陛下可不会因为这样谗言而疏远吾等父兄。”
夜驰骑兵统帅,陈国钩镰战阵之主,这两人也是神将榜之人。
只不在前列,强于统帅军队,而非个人武力。
可却也是如今陈国的核心大将了。
周柳营和夜不疑前去测算,那目盲的算命道士算了算,脸上欣喜,恭贺道:“两位,都是好的命格啊,可是武官子弟?”
周柳营瞥了晏代清一眼,道:“自是。”
目盲算命道士笑着道:“那就对了!”
“两位一者性格刚烈,一者灵动骁锐,皆勇力绝伦,上将之器!剑气凌云,实曰虎臣,并有国士之风,若可见王,可与之俱起,为爪牙腹心。”
“阚如两虎,啸风从龙,夹之以飞。”
“雄猛震于一世!”
周柳营大喜,道:“哈哈哈哈,如何,我两人可不是反贼。”
“啸风从龙,夹之以飞!”
“好活儿,看赏!”
他抓出一把银子递过去了,老道士欣喜不已,就想要说之前曾经有两人来算命,算出了个天日之表,龙凤之姿,但是老道士还是懂得祸从口出,于是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晏代清琢磨着【与之俱飞】,看着自己的判词。
“中权合变,因败为功……”
“我失败了,反而立下功劳,这不是什么好事情啊。”
他把这判词燃尽了。
他等到众人离去了,才靠近过去,道:“听说,学宫之中阴阳学派第一人,算命极准,窥探天机,是以目盲,不知道……”
目盲道士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摆手,道:“我,我不知道您说啥啊,我的印象里面,我从以前,就一直在这个道观里面,生来目盲,就算命吃饭啊。”
晏代清眸子微垂,微笑道:“是吗?”
少年文士淡淡道:“可是,十五年前摄政王踏破寺庙,之后道人来此,建立了这个道观,到现在才只有十二三年罢了,你七十多岁,怎么可能,一直在此算命?”
“是你在说谎,还是说,你的记忆都是假的?”
目盲算命道人看着眼前的少年文人,道:
“乱世之中,多有妖孽。”
“你本来是晏家为太子培养的筹谋庙算之人,但是太子不在了。”
“小朋友,你的道路,不在陈国啊。”
晏代清面色微变,却见老道士忽然大喊起来,起身狂奔,不知道去了哪里。
…………
天下英才,各有所变。
而离开小镇之后,李观一坐在牛车上,啃着馒头吃,少女安静坐在那里看书,想了想,瑶光轻轻推了推李观一,嗓音宁静道:“这位道长前辈,有事情要和您说。”
李观一抬眸,看向道宗。
苍古道人淡淡道:“什么事?”
“贫道并不知道。”
瑶光把李观一拉起来,然后看向道人,嗓音宁静道:
“这位就是四大传说之一的道宗前辈。”
李观一直接被馒头呛得咳嗽起来。
道宗脸上神色微滞,喝酒动作顿住。
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个少女直接把桌子给掀了,把两个装糊涂的家伙拉扯到了桌子上,李观一是从那断臂孩子的手臂被接上了猜测到的,道宗则是还打算瞒几日的。
他们两个都看着那边安静的少女。
银发少女安静坐着,精致不似凡人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见到李观一看来,少女眨了眨眼睛,歪了下头。
鬓发垂落,眼底无辜。
但是李观一总觉得少女是故意的。
这一层‘遮羞布’给扯下来。
他只好起身,微微一拱手,老老实实道:
“晚辈,祖师讳文远弟子,李观一,见过道宗前辈。”
道宗看了一眼瑶光。
叹了口气,身上气息变化,放下酒坛的时候,袖袍翻卷,化作了清冷淡漠的道人,面容如二十岁,气质却古老,银发发簪束好,编制繁复,垂落腰间。
道宗看向那边的少女,淡淡道:
“表面清冷,实则顽皮。”
又看向李观一:“……你性格秉性刚烈,祖文远落子,让吾入了人间,与你有缘,也该传你一法,然你得什么法门,却还是要看你我的缘分了。”
道人五指微张,那边的树木忽然迸裂,碎裂,化作了一个签筒。
签筒内有六十四签,飞来,落入道人手中。
这样的手段,已经不像是人间该有的武功了,道宗淡淡道:
“吾的《皇极经世书》有六十四卷,契合先天六十四卦。”
“你抽出什么,便是什么。”
李观一道:“祖老就是第六十卦?”
道宗淡淡道:“是,祖文远所得的,契合六十四卦的第六十卦。”
“为节卦。”
李观一轻声道:“节?”
道宗道:“天地有节常新,国家有节可稳,人有节度此生。”
“这一个字,他守了此生。”
“你来抽一签……”
李观一伸出手去拿,顺口道:“是算命吗?”道宗淡淡道:“命数无常,哪里算得准,只是看你如今的状态,最契合的是哪一门罢了。”
李观一哦了一声,抽出签,递给了道宗。
银发道人垂眸,沉默许久。
看着上面的文字——
首卦——【乾】
乾为天!
李观一……
道宗微微皱眉,难得又做了新的签,让那少年抽取其中的卦象来解卦,李观一又取出一枚递给了道宗,道宗看去,缄默,又看向满脸无辜且无害的李观一,许久不曾言语——
“乾卦·用九。”
“见群龙无首,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