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咔、咔、咔”,步兵们前进时军靴踏地的那种震憾,配合起骁果骑士们吹起的夺人心魄的鼓号之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向着山谷中涌去。
叛军在谷口开阔地的那个中央阵列已经不复存在,多数人已经被乱箭射死,少数没有受致命伤的军士们,则被这震天的鼓号声和军阵前行时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所惊吓,顾不得再在地上翻转哀号,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山谷中的乱石与荒草里。
谷口还有数千名持着盾牌和长槊的叛军,但每个人的眼里都写满了恐惧,连抓着武器的手都在微微地抖。
一个眼尖的队正走在那前步步逼近的步兵队列最方,他叫刘二虎,在刚才的战斗中一直注视着赵子开的动向。
从赵子开一冲出谷口时起,刘二虎就盯上了这位敌军的主帅,一直在想着两军接阵时自己一定要找机会斩杀敌军主将,立下大功。
可惜刚才的那拨第一轮的箭雨袭中,刘二虎就清清楚楚地看到赵子开中箭身亡,当时气得他原地直跺脚,心里直骂是哪个该死的弓箭手夺了自己的大功。
可是杨素的命令又让刘二虎两眼重新放出光来,他清楚地记得这赵子开战死的位置,在前进的时候把那赵子开的级取下,就算捞不到斩杀敌军主帅的大功,但跟着立个小功也是不在话下。
刘二虎心里的想法很快被他付诸实际行动,他利用了自己站在队伍最前方的优势,等到步兵方阵接近了赵子开的尸体时,一下子急不可待地蹿了出去,对着那颗还圆睁着双眼,嘴里插着一支长柄狼牙箭的脑袋,狠狠地一刀剁了下去。
刚才还整齐划一地向前推进的军阵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不少士兵疑惑地互相对视,不知道这个队正为何要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突然在这遍布尸体的战场上去砍一颗脑袋。
而有几个跟刘二虎打着同样主意的队正和旅帅这时正恨得牙痒痒。在心里已经把刘二虎杀了一万遍不止了。
杨素站在帅台上,冷眼看着前方生的这出闹剧,看着刘二虎仿佛真的是由自己杀了赵子开一样,在那里手舞足蹈。乐不可支。
杨素转过头来向传令兵下达了命令:“战场上不许再私自斩,所有赏罚打完后再定,全军仍然摆出阵型威逼敌军放仗投降。”
刘二虎兴冲冲地回到了自己的队中,象捧太阳似地把那赵子开的人头抓在手中,也不理会站在他身后的前排士兵们疑惑与羡慕交加的眼光。中气十足地喝道:“全队听令,不许私自斩,保持队型,威逼敌军投降!”
刚才因为刘二虎的行为而有所停滞的步兵方阵又恢复了前行,将士们一边喊着“嗨、嗨、嗨、嗨”的行军号子,一边把这座由大盾和长槊组成的军阵移动到了谷口,离叛军最前沿的那几排士兵们不过五十步之遥,只要杨素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直冲山谷,大开杀戒。
骁果骑士们则站在了步兵方阵的侧面。刚才第一拨铁骑冲阵的六队骑兵又站在了最前面。
这些刚才如暴风一样屠杀敌军的死神们一个个戴着凶神恶煞般的鬼面具,浑身上下都是敌军的鲜血,右手持着马刀重剑等武器,左手则拿着重新上好弦的三连骑弩,直指谷口的叛军,露在面具之外的双眼中则是杀气四射,充满了嗜血的渴望,只等一道让他们再次变身为战场修罗的命令。
刘二虎转头看了看左右的步骑各队,没有人说话,但这支沉默的军阵却透出一股凛然的杀意。让对面的敌军不寒而栗,他从对面的这些可怜的叛军士兵们的眼里看出了绝望与恐惧,对军法和主帅的最后一丝畏惧是他们现在还不敢放下武器的唯一原因。
刘二虎哈哈一笑,上前两步。高高地把赵子开的级举了起来,大声喝道:“叛军将士们看清楚了,你们的主帅已经战死啦!再有抗命不降者,跟他一个下场!”
这下子敌我双方所有人都明白了刚才刘二虎的举动是何用意了,隋军的阵营里一下子向他投去了几千道复杂的目光,鄙夷、不屑、羡慕、佩服、不忿兼而有之。而叛军的阵营里则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之中。
刘二虎声色俱厉,左手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右手示威似地在敌军面前继续地晃着赵子开的级,厉声吼道:“放仗者免死!”
隋军步骑一起跟着有节奏地大吼道:“放仗!放仗!放仗!”
叛军中走出了一名副将模样,深目高鼻的胡人,走到了谷口,立于两军之间,用着怪腔怪调的汉话,大声问道:“敢问杨元帅,我等放下武器能否免死?”
杨素自从刚才下令之后就走下了帅台,骑马奔向了前方,离着敌军前沿只不过一箭之地,百余步而已,听到了这名胡人副将的问话后,直接朗声道:“我乃朝廷尚书令,河北道安抚大使,讨逆军主帅,越国公杨素。皇上有令,只诛元凶恶,协从若肯投诚,一律免死。若还敢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那副将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的叛军就忽啦啦地跪倒了一大片,一个个都哭着喊着说:“我等愿降,我等愿降!”
杨玄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头转了回来,峡谷内的战事已经结束,这时候即使敌军的援军杀到,也不可能影响大局了。
这仗粗略地计算下来,叛军自大将赵子开以下,被杀足有六七万,伤者也有两万以上,剩下的三四万人全都做了俘虏。此战一结束,杨谅基本上输掉了最后的希望,困守一座晋阳孤城等待末日到来而已。
山谷口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那是叛军士兵们脱下盔甲放下兵器的声音,解除了武装的叛军士兵们则被几十人一组用绳子捆在了一起,由一些官军士兵们带向了昨天夜里杨素扎营的那片树林中。
一切大局已定,山谷中的火也渐渐地平息下来,谷中响起了沸腾的人声,想必是另一侧周罗睺等人也结束了战斗,开始穿越山谷与杨素会师了。
杨玄感看着头顶已经开始偏向西边的太阳,才猛地觉现在已经到了未时了。这一战从辰时打到现在,三个时辰内赵子开的十几万大军就连同着杨谅君临天下的野心,全部灰飞烟灭,人生的大起大落。惊险刺激,莫过于此。
杨素在原来的帅台处临时搭建起了一座帅帐,周罗睺、杨义臣、张须陀、鱼俱罗等留守正面的将领都率先穿越了霍山峡谷,直接进了帅帐,留守大营的王世充也跟着进入。而麦铁杖和冯孝慈则奉了杨素的命令,过来接替杨玄感,防备起北面可能的敌军来袭,而让杨玄感和众将一起进帅帐议事。
王世充在进帅帐前看了一眼峡谷,只见谷中的熊熊火光已经完全不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木烧焦的味道,一条看不见头的长龙样的军队正在源源不断地从山谷中出来,那是原来布置在汾河对面的八万大军。
赵子开已经全军覆没,谷中已再无一个叛军,原来屯于峡谷南边的隋军也拔营起兵。穿越这峡谷来与杨素会合。
这会儿从谷中走出的就是先头的骑兵部队,领头的一员顶盔贯甲,器宇轩昂的大将正是杨义臣的副将王仁恭,而他所带的也正是人马俱甲的朔州铁骑。
王仁恭跟随着杨义臣,与王世充和杨玄感这样一路行来,早已经熟稔,远远地就向着站在外面的杨玄感拱手行礼,大声喊道:“杨将军威武,霍山大捷一定又立下奇功了吧!”
杨玄感心中泛过一阵酸楚,如此辉煌的一战自己居然连出场机会也没捞到。甚至连那个斩下赵子开人头逼降叛军的队正刘二虎也比自己出彩,这实在是作为将领最悲哀的一件事情。
杨玄感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冲着王仁恭行了个礼,便低头走进了帅帐。帐中的诸将已经满脸笑容地立于两侧了,一见杨玄感进来,则纷纷上前行礼问好。
杨玄感与众将一一行礼打过招呼后站回了自己的位置,杨素的脸上则看不出任何表情,如同泥雕木塑般地坐在中军帅位上,沉声喝道:“把叛将茹茹天保带上!”
帐外很快被带进了一个只着中衣底裤的胡人。四十多岁,卷虬髯,满脸刀疤,但神情中已经尽是沮丧,双目低垂,完全没有他本该作为一名胡人悍将的凶悍霸道。
杨玄感认得此人正是最后在峡谷口跟杨素谈投降的敌将,想不到居然还真是个胡人,而杨义臣见到此人,则不屑地“哼”了一声,把头转到一边,不再多看他一眼。
茹茹天保环视了一眼帐中各位对着自己怒目而视,如狼似虎的将军们,最后眼光停留在了杨素的身上,主动下跪,叩于地,说道:“罪将茹茹天保,见过杨元帅。”
杨素的声音在冷酷中透出一股威严:“茹茹天保,你本是柔然胡人,我大隋为了保护你们这些柔然余党,不惜和突厥翻脸开战,你却帮着杨谅叛乱,还有一点做人的道义吗?”
茹茹天保不敢抬头,伏于地,回道:“回杨元帅的话,我等并非真心跟随杨谅起兵,实在是妻儿老小都掌握在他手上,被其所逼迫,不得已而为之啊。”
杨素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将来朝廷自会派员来查,本帅既然阵前答应了饶尔等性命,自当言出如山。至少现在,在本帅这里,你和你的手下们性命可以得到保证,前提是跟我们合作,好好地立功赎罪。”
茹茹天保面露喜色,马上抬起头来道:“杨元帅但有差遣尽管吩咐,罪将必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杨素摆了摆手,虽然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但杨玄感知道父亲现在心里对此人也是极其厌恶,只听杨素开口道:“本帅帐下兵精将勇,你是见识过的,没什么需要你做的事情,只要你回答本帅几个问题,倘有半点虚假隐瞒,定斩不饶!”
茹茹天保一下子吓得脸色苍白,连声道:“罪将一定知无不言。”
“第一个问题。杨谅现在手下还有多少人,军心士气如何?”
茹茹天保仔细地想了想,道:“杨谅在派我们这支部队前出霍州前,手上还有近三十万兵力。全是这一个多月来他在并州四处征兵,外加四路出击失败后逃回来的败兵,其中有三四万人分别驻守霍州、介州、晋州、绛州这几处重镇,赵子开带了十四万人走,现在杨谅在晋阳的人马还有十万左右。”
“至于军心士气嘛。其实,我军在出前人人都知道杨谅的四路出击大军全部惨败,已经不再具有战略上的进攻能力,但是并州在杨谅治下多年,我们这些将领多少都受过他的恩惠,现在妻儿老小也都在晋阳城,也只能硬着头皮给他卖命,实际上就连赵子开赵将军也对这场战争的前途不抱什么希望。”
杨素点了点头,继续问道:“朝廷在别处的大捷后并没有屠杀你们的降卒,为什么你们还要顽抗到底?”
茹茹天保惨然道:“因为我等都曾跟随杨谅在起兵后回晋阳镇压了长孙无乃和豆卢毓。皇甫诞三人的夺城行动,杨谅说我们手上有了这些人的血,没法回头了,只能死战到底。事到如今,罪将也不敢再奢求自己平安无事,只求杨元帅能向皇上美言,放我的妻儿老小一条生路就行。”
杨义臣突然插话道:“大帅,末将曾与此人同僚多年,知其本心并非凶残暴戾之徒,走到今天这步还是因为杨谅的威逼利诱。还请大帅看在此人有立功表现的份上,饶他一条性命吧。”
杨素的眼光从地上的茹茹天保转向了杨义臣,充满了诧异与惊愕,他摇了摇头。问道:“据本帅所知,杨将军你和这茹茹天保一向不和,当年同在史万岁帐下效力时,还曾经当着史万岁拔刃相向,这种时候你为何要为此人求情呢?”
杨义臣面不改色,朗声道:“当年末将还在史元帅帐下听令时。确实与这茹茹天保为了争先锋起过冲突,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大帅你也知道,我等从军报国,争的就是个战场杀敌的荣誉,这种战将争功的事情实在算不得什么。”
杨素点了点头,继续问道:“可是刚才此人进帐时,你可是非常不屑啊,那又是为何?”
杨义臣看了一眼双眼炯炯有神的茹茹天保,道:“刚才末将看不起此人,是因为觉得他没有点男儿的气节,不象那赵子开战死沙场,而是忍辱偷生。”
“可是刚才这茹茹天保说过他跟着杨谅一条路走到黑是因为家人被杨谅控制,而且也跟着杨谅回攻过晋阳,这种情况下换了谁也不可能有别的选择,他既然肯用自己的命来保全家的安全,也算是条汉子,就请大帅饶他一命吧。”
王世充突然想起了杨思恩战死时杨义臣那种悲痛欲绝的样子,绝非作伪,心知杨义臣此人极重亲情,茹茹天保被杨谅所逼,起兵造反,这点并没有博得杨义臣的同情,真正让杨义臣求情的还是因为茹茹天保肯舍弃自己的性命,换全家妻儿老小的平安。
杨素似乎也看出了这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转向了茹茹天保,说道:“茹茹天保,既然有在那代州城下,大破杨谅龙骑护卫的英雄杨将军帮你说话,本帅就答应你,平叛之后会向皇上为你求情,饶你一命,但前提是你必须老实回答我的问题,不能有半句虚言。你且先站起来说话。”
茹茹天保一下子喜上眉梢,站起身来,先是对着杨义臣道了声谢,接着转过来对着杨素说道:“谢谢杨元帅,刚才罪将已经说过了,一定会将功赎罪,知无不言的。”
杨素继续沉声问道:“现在杨谅身边还有什么谋士和良将可堪一用的,他守在晋阳的部队战斗力如何?”
茹茹天保仔细想了想,拱手恭声道:“谋士嘛,也就是那王頍了,不过现在杨谅不太听得进他的话,裴文安在代州战死后,王頍总是摆出一副兴灾乐祸,未卜先知的样子,连罪将也有些看不下去,杨谅也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现在很少召见他,更不用说听他的话了。”
“本来按着那王頍的意思,是想让汉王放弃晋阳,全军南下,趁着杨元帅您的大军还没有集结的时候直接杀向江南,争取靠着王頍和萧摩诃在江南的人望,以图东山再起。”
“但杨谅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以罪将看来,他是怕到了江南别人的地头上,会被架空成为傀儡,所以后来才听了赵子开的意见,出兵死守这霍州雀鼠谷。”
杨素问道:“此谷名叫雀鼠谷?”
茹茹天保回道:“此谷地势险要,相传只有鸟雀和鼠类才能通过,故名雀鼠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