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重阳想开了,就不在纠结自己的出身。
不管“老爸”是神仙还是鬼怪,反正他这个亲儿子现在是人,虽说做人当脚踏实地,可有的时候也不防走个捷径。
既然晓得未来两三年,皇帝三次“北伐”,便可以早做准备,否则再遇到一次“抽丁”,可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杜里正。
桂重阳有心里了决断,睡得安稳,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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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家村东边,梅青木宅。
梅青木的继妻秋氏坐在炕沿上,低头垂泪。
梅青木皱眉道:“你哭甚?那书包到底是怎么回事?谁家男娃子拿这个?”
秋氏擦泪道:“奴一针一线缝的,怎就不好了?正巧没有别的旧衣,就拆了奴的一件旧袄,还是奴当年从娘家穿来的。现在两个大的,加上奴肚子里还有个小的,要是再不省着点花,明儿全家喝西北风去?善大爷到底怎么了?作甚就看咱们不顺眼,先是非要掏钱送小八送村塾,现在连书包颜色都管起来?”
这“善大爷”,就是梅童生了。按照族谱排名,他名为“梅善”,后来觉得听起来不好,就给自己加了个中间字叫“梅从善”,却是依旧是名不副实,从善不善。
梅青木耷拉着脸,也是郁闷。
男人都爱个脸面,就因为梅童生的插手,不少人瞧他们夫妻两个的眼神儿都不对了。活似小八受了后娘虐待,自己也成了糊涂亲爹。天地良心,小八是他的亲骨肉,第一个儿子,如何不疼呢?
后娘难为,这些年秋氏虽不能将小八当成亲生的,可是吃穿用度都是与自己生的老二一般无二。自己也不是瞎子,自然都看在眼中。就算小八顽劣,自己恼了想要捶他一顿,也是秋氏拦在头里。
当年小八到了岁数,自己何曾不想送他上学来着,不过因为主持村塾的善大爷苛严,许多上学的小学生吃不得读书的苦,读了两三月就辍学。可是村塾规矩,已经缴纳的束脩是不退的,那可是三百文。
秋氏过日子仔细,想着小八的性子,有些不放心,怕浪费了那三百文钱。自己就去借了《三字经》回来,让已经读书的侄儿来教导小八两日。
小八明显是坐不住的,学习上更是不开窍。自己这才死了心,没有费事往村塾送小八读书。
怎么到了现下,这又成了自家的过错?连已经分家的爹娘大哥也将他叫了过去,骂了一顿。
梅青木不是圣人,少不得迁怒到长子身上。要是儿子不去上学,就没有后来这些破事。不过想起新近的流言,他心里也愤愤,就算是顽劣不听话,那也是他的大儿子,自家又不是穷的吃不上饭,才不会将儿子送人做嗣子。
秋氏却摸着自己的肚子,想着心事。家里的地本就不多,之前是兄弟两个,老大种地,老二读书,正好合适,可如今又有了小三。
真的让梅童生选小八去做梅青竹的嗣子?
秋氏这些日子也犹豫着,后妻看前面的继子,不管面上笑得怎么和气,到底是眼中钉、肉中刺,提醒自己是个后来的;可是养了这么大,眼看就是一个劳动力了,这样白给出去又舍不得。
留下的话,还得娶媳妇,分地,以后不顺眼的就不单单是继子一个,而是继子一家。继子年纪比自己儿子大四岁,就算婚事拖两年,以后孙辈多半也是长房先出来,长子长孙的名头都占了。
过继出去,就一了百了,以后一家人关起门过日子,再没有什么不顺眼的。秋氏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出继更顺心些。不过她也明白,这些话别人都能说,自己却是说不得。
夫妻两个熄灯,心思各异,辗转反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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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热的东厢中,梅小八光溜溜躺在席子上,睡得满身满头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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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桂重阳看到梅小八的书包,倒是并不意外,道:“你没将夫子的话与你爹娘说?”
梅小八依旧是笑的没心没肺,道:“说了,俺娘怀小弟弟了,这两日身子重,说过两日就给俺缝新书包。”
可是梅童生已经话,他会体谅梅小八后娘肚子里揣没揣娃?
果然,早学开始,梅童生进蒙童班,随后指了桂重阳与杨武负责今日扫洒。待看到梅小八的书包时,老头子勃然大怒,暴喝:“不是叫你换了去?这是什么?”
梅小八原本跟大家一样,都老实站着,被吓了一激灵,说话也磕巴起来:“俺……俺娘……身子重,过几日缝新书包……”
梅童生哪里会在意什么理由,不听他吩咐就是扫了他的颜面,立时道:“黑心肝的不慈妇人,家门不幸!”却不是说梅小八。
屋子里二十来个小学生,梅家就有三、四个,闻言都觉得面上无光。
桂重阳眼观鼻、鼻观口,老实站着,心里却是幸灾乐祸。也是错打错着,梅童生这张嘴巴够损的,只是梅小八的后娘也没有冤枉就是。
桂重阳与杨武既被点做了扫洒,少不得提了扫把、水桶打扫屋子。因为只有一间屋子大小,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清理完毕。
梅小八又蔫了,耷拉着脑袋跟在桂重阳与杨武身后,一副要死不活模样。
桂重阳摇头道:“昨儿我与你说什么了?不过是一个书包罢了,夫子训就训了。我已经与姑姑说了,她说给你预备新书包。下学后,你直接跟我回家去取。”
梅小八却是依旧耷拉脑袋不吭声。
待桂重阳察觉不对头,推了推他,他跟前的地上已经滴了好几滴眼泪。就听他闷声道:“俺不要六姑的书包,俺等俺娘缝给俺。”
十来岁的少年,只要不是傻子,就到了能感觉到别人喜恶的时候。
之前梅小八不会多想,这些日子开始想了,自是也察觉到家中的不对头。可到底只是个孩子,又是没记事就死了娘,对后母存了一份孺慕之情。
桂重阳微微蹙眉,却是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这里说这话,那边杨武已经挥着胳膊,收服了几个小学生。不说别的,就杨武这大个子就比这些小毛头高一头半,高声说了两句,立时几个旁边调皮的小学生老实了。
只有原来以蒙童班班自诩的梅晨心里不舒坦,可见了杨武那大高个,便只能撇撇嘴,自己捧着书看去了。
今日早学教的是《孝经》,梅童生还讲了一个二十四孝的小故事“卧冰求鲤”,小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桂重阳却是不以为然。
《孝经》是蒙童必须功课,桂重阳五岁时就学过。当年也眼前这些小学生似的感动,觉得不愧是流传千古的先贤故事。
可等到“老爸”过问了功课,知晓桂重阳开始学《孝经》与二十四孝故事,就又有了另一番说辞。
《孝经》还罢了,多是些面上的大规矩,士人当记得心里,那是这个世上的规范,做人除非掌握天下权柄,否则不要去挑战已有的规范。可二十四孝故事,则是听听就行了,千万不要想着跟着学。那里面确实有真正的孝道,可更多的是伪君子的求名,还有些是小可怜儿面对渣爹时的生存技巧。
二十四孝中的第一孝,“孝感动天”,就是三皇之舜的故事。故事中,舜的渣爹继母异母弟弟五次三番想要害死舜,舜都逃出生天,依旧是父亲恭顺、对弟弟友善,孝行感动了天帝,并且将两个女儿嫁给他,选他做了继承人,成了天子的舜依旧对父亲恭敬,还封弟弟做了诸侯。
还有梅夫子刚才讲的“卧冰求鲤”的故事,是二十四孝故事中的第十孝,依旧是个丧母小可怜儿的故事。
王祥,琅琊人,生母早丧,继母谗言,使得他被父亲厌恶。等到父母患病,王祥衣不解带侍候;继母想要吃活鲤鱼,恰逢天寒地冻无法垂钓,王祥就解开衣服卧在冰上,冰面融化,跳出两条鲤鱼,继母食用病愈。
这段故事,眼前这些小学生听着只觉得神奇,畏惧天地之威德;可当年“老爸”却哈哈大笑,说王祥是“腹黑”。
何谓“腹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