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什么最尊贵?
帝王。
偏生越尊贵的东西就越容易坏。从古至今,身体一直康健的帝王少之又少。所以天下最出色的医者大多都在宫中。
老医官呆呆站在那里,众御医围过来。
“林医官,怎地不诊治?”
老医官抬头,嘴唇蠕动,“太子……睡了。”
他看着那个御医,“你不是说太子白日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吗?”
“是啊!”御医诅咒发誓,“若是有假,下官甘愿被人参毒死。”
万药都有药性,也有毒性。人参亦是如此。被人参毒杀,那至少得啃几根百年老参,喷个几斤鼻血。
这个誓言很毒,林医官信了,他挠挠白发,“可他就睡了,老夫听那酣声,分明就是心神极度松弛。娘的!这是为何?”
众人缓缓看向蒋庆之。
太子就是个悲剧,从小少父爱,换个皇子,比如说景王,大概会孤傲的说:你不关注我,我很稀罕吗?
太子敏感而有些自卑,这是蒋庆之今日的发现。
少了父母的陪伴和引导的孩子就这尿性。
而在太子成长过程中,最至关重要的是,太子身边那些人给他灌输的概念。
一个打小就在不断喝毒鸡汤的娃,他能不长歪吗?
“长威伯。”
蒋庆之回身,林医官拱手,“敢问长威伯,太子这病可是好了?”
“还得慢慢调养,不过失眠会好转。”蒋庆之知晓这等心病不可能一朝除去。但他帮太子打开了心结,此后自然会越来越好。
“老夫……”林医官挠挠头,“老夫冒昧,敢问长威伯,这是何等病症?怎么不用药石便能奏效。”
“是啊!”
“莫非是针灸?可针灸也不能立竿见影啊!”
“住口!”林医官喝住众人,然后正色拱手,“还请长威伯赐教。”
“这是心病。”蒋庆之随即再度陷入了沉思。
“什么意思?”
“他这是故弄玄虚呢!”
众御医不满,林医官骂道:“弄个屁的玄虚。心病还得心来医。善战者无赫赫战功,这医者也是如此。”
众人不解,纷纷请教。
“七情伤人,六欲损人。百病皆由心病始。治病如厮杀,寻到对手的根源,把它连根拔除,这便是医者的最高境界……想来亦是用兵的最高境界啊!”
众人默然。
目光复杂的看着沉思中的蒋庆之。
蒋庆之突然抬头,“老黄!”
在宫中没谁敢这么叫咱……黄锦满头黑线,“何事?”
蒋庆之又叫来一个太子身边的内侍,问道:“张香玉你可认识?”
内侍点头,“是殿下这边的女官。”
“她在何处?”蒋庆之眯着眼,黄锦下意识的心中一凛。
“她在那边……”内侍指着右侧远处,“在教训人呢!”
“走,去看看。”
蒋庆之看了黄锦一眼,黄锦心领神会,叫了几个内侍跟着。
众人拾级而下,顺着右侧绕了过去。
前方偏殿前有数十内侍宫女束手而立,一个宫人被绑在长凳上,下裳被剥下,露出了臀。
两个内侍举着板子,正看着一个女官。
“……贱人,整日只知晓搔首弄姿,竟敢顶撞贵人,今日便当着众人的面,让你知晓上下尊卑。”
女官刚想喝令责打,身边有人说道:“黄太监和长威伯来了。”
女官回身,蹲身,“见过黄太监,见过长威伯。”
黄锦止步,蒋庆之缓缓走过来。
“你便是张香玉?”
“是。”女官看了黄锦一眼,“黄太监,这是……”
宫中和外臣是两套系统,宫中人,特别是贵人的身边人,完全可以不鸟外臣。
“拿下!”
蒋庆之回身就走。
张香玉一怔,黄锦看了蒋庆之一眼,喝道:“拿人!”
两个内侍扑过来,一把抓住了张香玉。
黄锦走到蒋庆之身侧,“这是为何?”
“老黄,不该打听的就别打听,我这是为你好。对了,这事儿我建议交给东厂。”蒋庆之轻轻说了一个字,“张。”
黄锦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咱领情了。”
蒋庆之打个哈欠,“得,我也困了,回家吃了午饭打个盹。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
看着他悠哉悠哉的远去,黄锦回身,张香玉喊道:“奴冤枉啊!黄太监,长威伯乃外臣,奴是太子身边人,他僭越了!”
“堵住她的嘴,让芮景贤来领人。”
蒋庆之回到家中,媒人正在等他,“我的伯爷哎!这眼瞅着就要成亲了,您可别乱跑。”
“啥意思?”蒋庆之不解。
“女方家今日就来人了。”
“不是丈量过卧室尺寸了吗?”
“说是来看看。”媒人陪笑道:“那家子实在,说伯爷家中无长辈,好歹看看……”
媒人剩下的话没说,但蒋庆之知晓大致内容。
不外乎便是担心没有长辈看顾,伯府会养出刁奴。新娘子嫁过来不知底细,容易被坑。
于是蒋庆之的午睡计划泡汤了。
午饭后,女方来了几个人,富城作陪,窦珈蓝也随同一起视察。
“她们看了布置,说郎君好眼光。又说郎君文武双全,此后夫妻琴瑟相合,令人羡煞什么的……”
富城送走客人,回来给蒋庆之说了情况。
蒋庆之打个哈欠,真的有些困了,“可怜天下父母心。”
“可不是。”富城笑道:“换个人,老奴有的是法子让她们铩羽而归。”
几个妇人回到李家,给常氏说了一番伯府的情况。
“下人们看着还好,只是不够恭谨。”
“那个管家我看着不对劲,像是内侍。”
“呀!是内侍?”常氏惊讶,“臣子哪能用内侍管家?”
“你家二娘子有福了,嫂子。”一个妇人笑道:“由此可见陛下对二姑爷的信重。”
“哎!”常氏心中一松,但旋即苦笑道:“往日常说什么,女儿留来留去留成仇,如今快嫁人了,我这心里却空的发慌。”
……
太子一觉睡到了傍晚,他悠悠醒来,见一个人坐在床边,单手托腮,脑袋不时一点一点的。
这人,怎地眼熟?
太子许久未曾放松的神经,此刻极度松弛,只觉得眼前一切都无比新鲜。
之前的记忆涌来。
“父皇。”
那人的脑袋猛地往下滑去,身体跟着前扑。太子赶紧坐起来拉了他一把。
嘉靖帝坐直了身体,茫然看着周围,见到太子后,眸色一紧,“我儿如何?”
太子微笑道:“儿从未睡的如此舒坦过。”
“嗯嗯嗯!”嘉靖帝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饿了吗?”
“嗯!”
“那就用饭吧!”
“父皇,你也没吃呢!”
“朕……朕辟谷数日不食也是有的。”
嘉靖帝站起来,伸手想摸摸太子的脑袋,又缩了回来,“你先吃饭,朕回去了。”
走到门边,推开门,嘉靖帝想到了什么,回身道:“下次……记得告诉朕。”
“是。”
嘉靖帝走出太子的寝宫,黄锦迎上来,低声道:“先前长威伯让奴婢拿下了太子这里的女官张香玉,奴婢把人交给了东厂那边。”
“可有结果了?”先前有些笨拙的帝王眼中闪过厉色。
“奴婢并未过问。”黄锦垂眸,想到了蒋庆之的告诫。
嘉靖帝目光转动,等待着的芮景贤赶紧过来。
黄锦退后,直至确保自己听不到那边交谈的声音为止。
“陛下,张香玉乃是张太后的人,此人蓄谋已久,寻机到了太子身边,在太子还小时,便不断告知太子,陛下会猜忌太子,故而从不亲近他……”
芮景贤抬头,见嘉靖帝面色铁青,“她就这么一直给太子灌输这些,以至于太子时常做噩梦。”
“朕很是奇怪,太子这些年看似中规中矩,可偶尔和朕相见,却不见亲切,颇为疏离戒备,原来是这个贱人在作祟。”
芮景贤说道:“张香玉还说,她会……她会在地底下等着看陛下父子相残。那女人疯了。”
“处死!”
“是!”
帝王威严在此刻迸发。
随后,嘉靖帝大步走下台阶,突然止步,“黄锦。”
“陛下。”黄锦上前。
“你明日去一趟太常寺。”嘉靖帝眯着眼。
……
太常寺,最近李焕的境遇不大好。
“你老兄马上就是长威伯的丈人了,咱们太常寺不少人都把你家姑爷视为敌人,你这是池鱼之殃啊!”
多年交好的同僚好友秦越叹道。
值房里,李焕说道:“儿女都是债,不过既然此事板上钉钉,那要敌视便敌视吧!”
二人闲聊了一会儿,李焕起身送秦越出去。
几个官吏正在外面说话,见到他们后,都闭口不言。
气氛有些尴尬。
秦越见了冷笑。“李寺丞可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令你等莫名敌意。”
一个官员干咳一声,“我等只是在说长威伯之事。”
李焕上前一步,“我那女婿有何事值当你等在此无事生非?”
李焕是老好人作风,可老好人发飙,最令人措手不及。
那官员干笑道:“这不,咱们就是闲谈。”
“和老娘们似的。”李焕冷笑道。
“李寺卿这话说谁呢?”官员背后有靠山,听到这话就怒了,“你那女婿得罪了天下士大夫,怎地,咱们就说不得?”
李焕问道:“他何处得罪了士大夫?说出个道道来,我为他谢罪!”
官员嘴唇蠕动,李焕骂道:“一心为国的被斥之为国贼,蝇营狗苟;一心挖大明墙角的蛀虫,却被赞誉为君子,狗东西,也配说我那女婿?”
官员恼羞成怒,“李寺丞这话可敢冲着太常寺所有同僚说?”
双方争吵已经惊动了不少官吏,众人纷纷走出值房。
官员冷笑道:“来,下官洗耳恭听。”
此人背后是某位权贵,在太常寺颇为吃香。
李焕走下台阶,站在中间。
多年不得罪人的处事方式早已根深蒂固,李焕犹豫了一下,但随即想到了女儿。
若是任由这帮人非议下去,女儿还没嫁人,就会背上一个叛逆者之妻的名头,臭名远扬。
——蒋庆之是秀才出身,后来被士大夫们冠以儒门叛逆的名号。
李焕深吸一口气,“谁特娘的敢在太常寺非议本官女婿,我……”
李焕环视一周。
“我彼其娘之!”
他举起拳头,“不服,那便来战!”
众人眨巴着眼睛。
这是那个炫子狂魔李焕?
“哟!热闹呢!”
众人缓缓看去。
黄锦带着几个内侍走过来,笑吟吟的道:“李寺丞。”
李焕的勇气在叫骂之后消散大半,心虚的拱手,“黄太监。”
黄锦为了亲事去过李家,二人算是熟识。
“陛下吩咐!”
黄锦板着脸。
众人赶紧束手而立。
“太常寺丞李焕,为官多年,两袖清风……”
一连串夸赞之词后,黄锦最后说道:“……朕闻其女贤淑,今临婚期,特册封为华亭县主。”
这是……那官员瞪大眼睛,心想即便是要册封李焕的女儿为县主,也该是去李家啊!为何来太常寺?
等等!
李焕的女儿被封为县主?
卧槽!
那是郡王之女的封号!
而李焕不过是太常丞而已!
哪怕李焕的女儿要嫁的是蒋庆之,可最多也就是嫁过去后,给个淑人就顶天了!
太常寺里,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