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的春假早已结束,本应赶去学校报道的黎雅学依旧滞留在国内。
医生特别嘱咐,至少一年内,他不能再接触像篮球、曲棍球一类的体育活动。
伤的是左手,他也不能再继续拉大提琴。
医生的语气很是遗憾,可黎雅学自己却没什么感觉。
就算治好了又怎样,几个保镖已经把他的这间病房变成了牢房。
黎雅学对黎雅博的突然到访并不惊讶。
只是他没料到男人一进来,就朝他脸上招呼了一拳。
被关了这么长时间,黎雅学也急需要一个发泄的端口。
黎雅学毫不留情地回击了过去。
他确实长高了,也长结实了。漂亮英俊的五官显得狰狞,年轻的身体发起狠来就连受伤的左手都顾不上,短拳生出冷促的风,将男人的眼镜打落在地。
带着戾气的无声打斗并没有持续很久,两个男人身上各添狼狈,黎雅学闷哼一声,被反剪住剧痛的手臂摁倒在墙边。
嘴中腥甜,被汗打湿的卷发狼狈地黏在额前,他紧抿着泛血的嘴角,深蓝眼眸里盛满怒火,大口呼吸着,像极了一头落败却不肯服输的野兽。
可黎雅博放开了他,转身去捡地上的眼镜。
脸上也同样挂了彩,却还有闲心掏出眼镜布擦拭镜片。
从前有多崇拜的哥哥的绅士做派,如今就有多厌恶。
黎雅学说:“有本事你就一辈子把我关在这里,否则只要我在,你和方咛就别想安心过日子。”
黎雅博目光一沉。
他上前掐住黎雅学的脖子,削瘦修长的手背凸起劲厉的青筋。
呼吸逐渐困难,即使黎雅学此刻看上去是那么狼狈和虚弱,他仍是倔强地看向哥哥,没有求饶、没有认输。
沙哑的声音依旧在挑衅男人。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黎雅博冷漠扯唇,竟真的加重了手指的力道。
苍白的面色逐渐开始发红,这一刻,黎雅学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哥哥的杀意。
是他从小就喜欢和依赖的哥哥。是他在这个世上除了父亲以外最崇拜的男人。
身体和心理同时窒息的痛感黎雅学失光的眼睛铺上一层水雾。
他悲凉地勾起唇。
“反正你……也从来没有……把我当做过弟弟。”
黎雅博眯起眸,手微微一顿。
终于得到喘息的余地,求生的本能大过一切,黎雅学猛地咳嗽,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
得来不易的大口空气像是晕药瞬间夺走了他所有的力气,最后只能贴着墙缓缓滑坐在地上。
黎雅博在他面前半蹲下。
他淡淡说:“搞我的女人,你有把我这个做哥哥的放在眼里吗?”
黎雅学红着眼看他。
“方咛不是你的女人,她是爹地的老婆。”
黎雅博沉声:“爹地已经死了。”
“爹地是死了,可他是怎么死的,还有我妈咪是怎么死的,你比我更清楚!”
黎雅学忽然吼道。
短暂寂静后,黎雅博眸光一眯,忽地笑了。
“所以你要替爹地和你妈咪报仇是吗?你有证据吗?”
那无比平静、冷漠而又漫不经心的语气让黎雅学心下一沉。
原来二叔公和沈司渝跟他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他们想要把将黎雅博从黎氏拉下马,于是他顺水推舟,一方面为的是查清楚母亲当年的车祸,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方咛。
救不回已经去世多年的母亲,至少他要救下方咛。
他原本是这样想的。
可黎雅博的冷血远超出他的以为。
他被他温和的外表蒙骗了太久,伦敦学校里那个人人称赞的华人协会主席,是他的亲哥哥,也是眼前这个将他父母的死轻描淡写揭过的男人。
男人甚至无耻地说:“雅学,你应该感谢我,如果爹地现在还活着,你以为爹地会原谅你对自己的继母所做的一切吗?”
“——你的下场恐怕只会比现在更惨。”
“那也比你好。”
黎雅学笑起来,干涩的嘴皮撕裂。
“就算爹地死了,还有我,方咛心里的第一位永远都不会是你。”
“别说英国,你就是把我赶到天涯海角都没用,你永远都代替不了爹地,也代替不了我。”
“就算你把我们所有人都杀了,方咛也不会爱你,你和她也不会变得名正言顺。”
黎雅博面色阴沉。
来自亲弟弟的嘲讽是那样直白又钻心,同时也是黎雅博最在意的一点。
他和方咛之间,永远是见不得光的。
从前他不在意,他甚至享受,可到了此刻,他只觉得无力和挫败。
他永远都没有办法改变这世上所有人的成见,哪怕父亲死了。
就算方咛怀的是他的孩子,就算他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也见不得光。
男人哑口无言的沉默让黎雅学觉得痛快,也更加愤怒。
小时候从哥哥那里得来的爱和关怀,在尚且年幼的黎雅学心里留下的温暖,只不过是哥哥用来讨好父亲的一场做戏。
所以当他们都对父亲的遗孀生出有悖伦理的念头时,他这个弟弟立刻成了敌人,被哥哥狠心丢出了国。
如今他失去了一切,而始作俑者就在自己面前。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黎雅学痛苦地闭上眼。
再睁眼时,他的眼眶湿了,眼里有对哥哥十足的怨恨,同时也有心酸和委屈。
“黎雅博,你是我见过的……最虚伪冷血的人。”
“你以前对我好,是因为你要演戏给爹地看,你是为了得到爹地的器重,才选择在我面前做一个好哥哥。”
黎雅博静静地看着弟弟。
他没有否认,只是反问:“好哥哥?”
随即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当我的母亲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你的母亲住在我母亲的房子里,享受着黎太太的头衔,当我被爹地打压和漠视的时候,爹地每周都会亲自送你去学大提琴。”
“当你的母亲羞辱我、买通医生调换了我母亲的药时,你在干什么?”
黎雅学吃惊地愣住。
黎雅博接着告诉他:“你在跟爹地撒娇,求他带你去游乐园。”
“后来你母亲终于死了,爹地又带了新的女人进门,我以为你总算要跟我一样被爹地厌弃了,这样也许我可以放下对你母亲的成见,试着做你的好哥哥。”
黎雅博目光一暗。
“可这个女人却对你那么好,将你视如己出。”
喉结微吞,眼角竟也泛起了微微的红,他顿了许久,终于再也无法维持冷静的假象,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深蓝眼眸讳莫如海,不甘和嫉妒就像是阵阵海浪在其中翻涌,几乎要将瞳孔中的黎雅学吞噬。
这些回忆只是想起就叫人痛极了,他一字一顿地问:“凭什么,雅学?”
当他在国外孤零零苦熬的时候,国内这一家人的幸福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当他在陌生的国度中扭曲心智,为了利益让手上沾满鲜血时,他的弟弟却在这个女人的照顾下长成了一个乐观开朗的少年。
凭什么这个女人可以对他的父亲和弟弟笑得那么开心,却唯独不愿意接受他的靠近。
凭什么这个女人不能是他的。
黎雅博说:“雅学,你没有资格高高在上地谴责我。”
“你更没有资格从我这里抢走方咛。”
不过因为跟方咛多相处了几年,有一些亲情的成分在,就自以为对她的感情比他的更高贵。
实则他们是亲兄弟,是一路人,对她都是一样的强势和卑鄙,将她一点点逼上绝路,逼她妥协、接受他们罔顾伦理的爱和占有。
黎雅学沉默了。
港城那晚,他失去理智,他嫉妒父亲和大哥,不甘自己的年幼,以致差点强|奸了方咛,若不是她的泪水和哀求,也许大错已经酿成。
他口口声声说要救她,可到头来,他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中那份变质的情感得到纾解、以及满足作为男人的欲望和私心。
黎雅学颓丧地低下头。
这场对峙没有赢家。
两人都落得一身伤,身上的,心上的。
走之前,黎雅博才终于告诉了弟弟一件事。
方咛怀孕了。
黎雅学睁大眼睛。
“等她身体情况稳定下来,我会安排亲子鉴定。”
黎雅博看着他。
“你最好和她一起祈祷这个孩子是我的。”
黎雅学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方咛为什么不对大哥解释。
她不想要这个孩子。
她想借黎雅博的手杀了这个孩子。
否则她不会任由黎雅博误会这个孩子的生父是谁,没有男人能够忍受这种事,更何谓是黎雅博这种杀伐果决的冷血独裁者。
……倘若这口黑锅能让她心里好受一些,能让她愿意原谅他一些,那么他愿意背。
心甘情愿的背。
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向她赎罪的方式。
黎雅学并不解释,反而讽刺男人道:“就算你运气好,孩子是你的又怎么样?你还指望用这个孩子绑住方咛一辈子吗?”
黎雅博没说话。
理了理西装,他转身走了。
黎雅学狼狈地坐在地上,望着哥哥离去的背影,他莫名觉得,那道笔挺的高大身影后的灵魂,此刻比他更加狼狈和落寞。
在确定自己怀孕后,方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但她没有开灯,任由赶走夕阳的黑暗将自己吞噬。
窗外的夜色闪过朦胧的车灯,大约是黎雅博回来了。
她静静等着。
房门很快被敲响,然而不是他,是佣人。
佣人隔着门说,黎雅博让她转告,让太太早点休息。
方咛松了口气,可还是一夜未眠。
第二天清早,佣人叫她吃早餐。
满满一桌子的早餐,几乎都是滋补品。
已经穿好西装的黎雅博坐在餐桌的主位,见她站在楼梯那里不愿意过来,朝她说。
“过来吃早餐,医生说你现在很需要补充营养。”
方咛犹豫地走过去,在隔着他好几个空位的椅子上坐下。
这个座位前并没有准备餐具,佣人询问地看向黎雅博。
“把餐具给太太挪过去。”黎雅博说。
佣人照做。
拿起勺,方咛又放下了。
“我没胃口。”
黎雅博说:“多少吃一点,就算不为了孩子,也为了你自己的身体。”
听他提到孩子,方咛的表情一下子变了。
“你什么意思?”
“先把身体养好,再过几周,等你身体状况好一点,我们去做亲子鉴定。”
方咛眼里闪过一丝心虚。
“你要做亲子鉴定?”
黎雅博扫她一眼。
“不然呢?就让你不明不白地怀着这个不知道是谁的孩子?等做了亲子鉴定,如果这个孩子是雅学的——”
顿了顿,男人克制着声线说:“就去把孩子打掉吧。”
天主教禁止堕胎。
堕胎者会下地狱。
可反正他早已背叛了天主,做了太多违背教义的事。
他不在乎杀掉一个还未来得及降世的小生命会带来的后果,他身上的罪孽太多,不在乎多这么一个,也早已不指望能在死后去往天堂。
所以只能在活着的时候,尽力地去留住他想要留住的东西。
哪怕是用卑鄙残忍的手段。
哪怕被唾弃和记恨。
方咛毫不意外。
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容忍不是自己的孩子出生。
可亲子鉴定的结果不会骗人,迟早还是会被戳穿。
她还得再想办法。
方咛若有所思,抱着粥碗的手不自觉攥紧。
“在想什么?”
黎雅博的声音将她拉回思绪。
方咛回神。
“在想如果这个孩子真的不是你的,那打掉之后呢?”
她试探地问他:“你要怎么处置我,跟雅学一样,把我丢到国外自生自灭?还是干脆把我给杀了?”
黎雅博看着她,好半天没说话。
良久,他低下眼,嘴角划过一丝苦涩。
她就完全没想过他会给她一条活路吗?
好像在他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她甚至还如释重负地轻轻笑了一下,像是已经准备好了接受某种结局。
看来她真的很希望那个孩子是雅学的。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方咛心中一沉。
“孩子的事解决后——”
黎雅博重新抬眼,仿佛前段时间那个被她气到数次丧失理智的男人不是自己。
他还是那个冷静果断的掌权者,任何人和事都可以是他利用和舍弃的工具。
可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
清醒地任由自己一错再错,镜片下的眼眸平静且温和地看着她。
“我们去拉斯维加斯登记结婚。”
方咛僵在餐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