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柏华前脚刚离开港口,后脚黎雅博的人到了,马仔们都没来得及撤,被黎雅博的人通通拦在了港口。
简直就像是掐着点来的。弃了几个不重要的小喽啰,黎柏华一行人只开了两辆车离开港口。
方咛注意到赶来的车辆里竟然还有便衣警车,因为雨势太大,警车又没亮灯,看起来跟保镖车差不多。
“警察来了。”方咛说。
“那又怎样?”早料到会有这一步,黎柏华满不在乎,“他以为就他能请警务处长喝茶聊天?”
对普通民众来说,警察代表了法治社会的威信,但这些有钱人却压根没把警察当回事。
黎柏华从后座的储物柜中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方咛。
“你的那些不动产和经营项目,我已经让买家们把钱打到你指定的几个国外账户上了,这些钱不是小数目,找了不少银行,分了十几笔,你自己找会计师对账,不会少你。按照之前我们说好的,你把股份卖给我,签字吧。”
方咛没有犹豫,立刻签了字。
黎柏华笑道:“爽快,跟方小姐合作就是舒心。”
方咛知道黎柏华说的舒心,指的是他压根就不担心她有那个本事使诈。
黎柏华是个多疑的人,但对于方咛这样的,没必要,不得不说她很懂得怎么让一个男人对她放下防备,用她那张柔弱美丽的脸,听话又配合,不像沈司渝,没有脑子也不听话。
乐得成全她,黎柏华甚至还顺道关心了她一句:“这么多钱,方小姐打算怎么用,投资还是炒股?”
眼里划过一丝迷茫,方咛轻声说:“我不懂那些,就存着吧,吃利息也够我一辈子生活了。”
黎柏华哈哈大笑。
当了七年的豪门太太,还是一事无成。
所以说钱还是要给会花的人,给她,简直就是浪费钱,不过这也正是他要的。
忽然来了电话,黎柏华一点也不避讳她,直接接了起来。
黎氏的股价最近陷入低迷,背后有他不少操作,利用几家空头公司的名义收购和抛售,操控股价涨跌,顺便还能把自己手头的脏钱利用股市全部洗干净。
而方咛一点也不关心这些,她正在用手机算她的那三百亿。
黎柏华不禁嗤笑。她心安理得地做了七年的豪门太太,在这座大金笼里待了七年,被两任主人豢养,早已经被彻底养废了,出了笼子,她未必能活,可惜她认识不到这点。
挂掉电话,黎柏华对她说了,他帮她安排的出国路线。
做到这一步,已经远远超过她的诉求,方咛疑惑的心思都写在脸上,黎柏华很快看穿,难得对她解释。
“放心吧,沈司渝是个自以为聪明的蠢货,你和我都差点折在她手里,你能放下之前的恩怨再来找我,我当然也要给出我的诚意。”
他不会动方咛,她根本不值得他费心思去对付。
而且,恨归恨,到底他和黎雅博都姓黎,如果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利益争夺,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当初他和黎雅博争权,黎雅博阴招不少,后来甚至说把他的老婆和孙女都卖到了东南亚,东南亚是什么地方,是个人都知道,女人和小孩去了那里,不死都得掉层皮。
黎柏华纵横半世,害过人,也被人害过,家人是他最大的精神支柱和软肋,他只能低头认输。
他事后去接她们,却发现她们根本没有被卖去红灯区,而是悠哉地住在度假酒店里,他那个还在读幼稚园的小孙女甚至什么都不知道,还一脸兴奋地跟他说,雅博哥哥派人带她来这里玩,还给她寄来了好多玩具。
他这个侄孙,行事毒辣又阴险,狠起来时让人咬牙,可狠厉之下对孩子的温情,却又让人心情复杂。
或许人性本就是这样,三言两语根本说不清楚,普通人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们这种人,为权为钱,为名为利,根本没有纯粹的感情,算计里或许带着几分真情,真情中永远夹着算计,到头来,到底是算计更多,还是真情更多,自己都分不清。
他成全方咛,帮方咛出国,其中也有黎雅博的缘故,越是阴谋家,越会在一些细枝末节上施舍他们人性中为数不多的善意。
说到彼此的家人,黎柏华最想知道的还是当年黎一明的死究竟跟黎雅博有没有关系。
搭上了最大的靠山,黎雅博的脱身只是时间问题,只有他父亲的真实死因,才足够让他在家族中彻底失势,对他一招致命。
黎柏华查到这里头有端倪,可警方早把那场车祸定性为了意外,当年的那些证人,去世的去世,移民的移民,本以为方咛肯定知道一点线索,结果她也不知道。
黎柏华又问了一遍,方咛这次依旧摇头,说:“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黎一明是我的丈夫,如果他真的是死在黎雅博手里,不用你说,我也会为我的丈夫报仇。”
她一开始同意跟黎柏华联手,一是为了拿回属于自己的那部分遗产,二也是调查为了黎一明的死因,这点黎柏华很清楚,她比他更想知道黎一明到底是怎么死的,没必要瞒他。
黎柏华皱眉,最关键的事实不知道,终究还是差了口气。
把方咛送到临时住处后,黎柏华又提到送雅学跟她一起出国的事,方咛拒绝了。
既然已经决定划清所有界限,黎雅学作为黎氏的一份子,当然也是,她心里早就打算好了。
之前答应,不过是因为前段时间雅学陪她在澳洲休养,她不便外出,有很多忙需要他帮,比如为之后在国外的定居做好提前的打算。
雅学早已决定要跟她一起出国生活,自然乐意,一切就等她在国内所有往事尘埃落定。
黎柏华的车开走了,方咛在原地伫立片刻,握紧手机,转身进门。
还未从港口的大雨中彻底回过神来,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正有一辆车正隐蔽地停在旁边。
车上的男人拨通电话。
“转告老板,我已经按他的吩咐,跟着黎柏华的车,找到太太现在的落脚点了。”
港城变天了。
天气转晴,整个股市和金融市场都在动荡,新闻报道目前法院正在起诉的黎氏掌权人遇袭,让人不得不怀疑袭击者是否来自集团内部。
黎柏华被叫到了警局接受调查。他显然早有应对,被关了48小时后,又从警局出来了。
不过这48小时大概率不好过,一出来,黎柏华也不装了,直接公开夺权,现在黎雅博官司缠身,就算他背后有靠山,警局和法院也照样没少去几次,这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黎柏华一派步步紧逼,两方打得不可开交,媒体和民众天天在社交媒体上看热闹,方咛准备着出国的事宜,偶尔看两眼新闻,仿佛这一切都跟她无关。
直到某天方咛如往常般,从外面购置东西回来,几个保镖正站在她的临时别墅里。
平静地放下手里的购物袋,方咛知道这些保镖是谁的人。
“走吧。”她说。
几个保镖墨镜下的眸子面露惊讶,来之前,老板吩咐他们绝对不可以对太太动粗,他们还在想,如果太太反抗激烈,要怎么把太太安然无损地带到老板面前。
方咛被带到了医院。
黎雅博在这里休养,他把自己包装成被同族叔公诬陷迫害的受害者,装模作样地申请了警方保护,专属病房外,不止有保镖,还有好些警察。
方咛走进病房,果然看到了男人坐在病床上。
穿着病号服,换了副新的眼镜,脸上的伤口已经见好了,依旧是英俊深邃的眉眼,头发没有打理,柔软地耷下来,看起来还真有那么一点虚弱无害的样子。
见她来了,黎雅博招手,让她坐过来。
方咛听话地在病床边坐下。
沉默须臾,还是黎雅博轻声开口。
“这么久没见,都不关心一下我吗?那天你不是都看见了,黎柏华是怎么对我的。”
“医生说,以后我恐怕要拐杖不离身了。”对自己的伤势,他说得很平静。
方咛静静地看了一眼他盖在被子下的腿。
她的反应太平静了,可那天在港口的仓库里,他看到她的眼里分明是有动摇的。
黎雅博问:“你不相信?”
方咛只说:“救护车来的那么及时,连警察你都叫来了,准备的这么充分,你的腿又怎么会有事?”
当时看他那么可怜地躺在地上,她还去看他的情况,她还以为他真的犯傻,什么赎罪,什么见她,直到出了港口,看到港口外的景象,她才反应过来。
黎雅博从不做任何多余的事,哪怕真的断了条腿,也会把这条断腿的利用价值发挥到最大。
即使黎柏华早有应对,警察暂时把他放了,但警察定不定罪又如何,反正媒体给一个人定罪,从来不需要任何证据。
黎柏华会利用媒体控制舆论,黎雅博也会这一招,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成了受害者,民众总是偏爱弱者。
眼见黎雅博带着黎氏投靠了内地,黎柏华急了,他最恨的就是当年黎雅博找人压断了他的一条腿,在接到黎柏华的电话后,黎雅博索性就借着他的冲动,答应了赴约,但前提是他要见到方咛。
只要方咛回到港城,一切就容易了。
不但要找到她,让她再也不能离开他,也要让黎柏华露出马脚,黎柏华始终躲在幕后,为了把他逼上众矢之的的枪口,黎雅博不介意牺牲点什么。
一条腿又怎么样,只要他还活着,只要黎氏还在他手里,身体发肤,都可以是被他利用的工具。
然而。
他想要让黎柏华成为众矢之的,只要有媒体渲染,哪怕他只是刮破了一点皮,也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
又何苦真的用一条腿作为代价。
见她脸上平静的表情,那天他放下尊严的挽留没有留住她,现在她知道了一切,更不会再愿意同他多说一句话。
这几年,他一直都在逼她,他们在一起是他逼的,他和她的孩子是他强行要来的,就连如今她出现在这里,也是他派人去抓她过来的。
这些天,他的人一直在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一直在准备出国,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一丝犹豫都没有。
黎柏华为了引他出来,把她叫回了国,他将计就计,借着黎柏华的手,终于找到了消失小半年的她。
然而她好好的,他们的孩子却没有了,可见她有多大的决心离开他。
叉车压断他腿骨的那一刻,极致的疼痛下,黎雅博想的是这样她会愿意再给他们之间一次机会吗?这样她这些年在他这里受过的委屈和屈辱,可有一丝得到缓解?
逼了她这么多年,黎雅博终于还是后悔了,后悔是自己一手造成了他和她今天的局面。
他们的关系彻底走到了一条死路上,而这条路是当初他亲手封死的。
黎雅博闭了闭眼,低哑的嗓音中维持着他强撑下来的体面。
“保镖说,他们把带你过来的时候,你很配合。”顿了顿,他问,“是因为觉得自己逃不掉,所以不想浪费力气吗?还是…其实你是愿意留下的?”
方咛没有回答,低着头轻轻一笑,仿佛是在嘲笑他的这个问题。
“我怎么觉得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不会放过我,对吗?”
“我联合黎柏华把你害成这样,你官商勾结、利用政府项目敛财、贿赂官员、干涉政府选举,对那些股东进行人身威胁,逼得他们精神崩溃,最后只能去跳楼,你的这些事也是我向警察曝光的,等你对付完黎柏华,下一个就是我。”
她一字一句地承认对他的背叛,这已经是她背叛他的第二次。
但这一次,她的眼里不再有任何对他的恐惧。
听着她坦白的这些,黎雅博也不再像上次那样愤怒不已,恨不得直接掐死她。
他只觉得无奈。
“你想要报复我,你大可以直接去报警,至少警察一定不会害你,为什么要去找黎柏华?难道在你眼里,我还不如他值得你信任吗?方咛,这些年,我对你的好,你一点都看不到吗?”
“……心甘情愿地留在我这边,对你来说就那么难吗?”
一面承受着她的背叛,一面却还要担心她的安危,这小半年一直找不到她,到最后他只能在黎柏华那里将计就计,才真正确定她没事。
带着苦楚的一连串反问,方咛仍旧淡然地看着他。
“留在你身边,等做了亲子鉴定以后,你会让我打掉这个孩子吗?”
“我跟黎柏华至少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我们都想杀了这个孩子。”
除了黎柏华,也只有黎柏华,否则她绝对不可能有这个机会。
黎雅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然而不回答就是一种默认。
纵使要打掉孩子,也不该利用黎柏华那样的人,他感叹她的天真,沉声道:“你让黎柏华帮你找医生,如果黎柏华动手脚,别说孩子,到时候连你的命都没有了,你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方咛轻舒了一口气。
“其实从怀上孩子的那一天起,我就以为我没命了,说实话,能活到今天,我觉得每一天我都在苟延残喘,要是真死了,我反而还要谢谢黎柏华帮我解脱了,要是留在你身边,我连自杀的权利都没有不是吗?”
黎雅博心里一疼,她还真的想过自杀。
“……没有了这个孩子,你就解脱了吗?”黎雅博嘴角苦笑,为她宁可自杀也不愿和他在一起的决绝而悲哀,“你有没有想过,就算这个孩子没了,我不放你走,我们还会有下一个?”
“不会了。”方咛说,“打掉了这个孩子,我以后都很难再有孩子了。”
看到黎雅博诧异的眼神,她主动解释:“那段时间你不是请了医生来给我检查吗?医生说,就算我撕裂的伤口治好了,也没有伤到子宫,但心理出了问题,会影响激素分泌,身体会越来越差,如果一直这样,以后再怀孕的几率微乎其微。”
黎雅博哑声:“……为什么医生没跟我说?”
“是我求医生替我保密的,我跟她说,我怕以后生不了孩子以后被你嫌弃,你不要怪她,她是因为可怜我,才答应替我保密的。”
“……”
他当时以为找最专业的医生,就可以抚平那天她所受到的伤害,只要她的身体彻底养好了,他们就能当那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可以逼着自己去忘记那天她和雅学的事,她也可以原谅那天他在暴怒之下的行为。
纵使在媒体面前,黎雅博有一万种话术能为自己开脱,但此刻,在她面前,他只能语塞。
“对不起,我……”
”没事,我本来也没指望生孩子,这样正好遂了我的愿。”方咛深吸了口气,忍下鼻尖的酸涩,故作轻松地说,“不过那段时间我真的挺恨你的,很难熬你知道吗?上洗手间都跟受刑一样,后来医生还给我用了尿袋,我之前还以为至少要等到我七老八十了,才能用得上那个东西。”
那段时间,她躲在洗手间里哭了一次又一次,她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但那个晚上,对她来说真的是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太痛了,没有丝毫快乐可言,也让她再次认识到了他的可怕,如果这个孩子真的生下来,这个孩子也会是她的阴影。
视线移到了他的腿上,她轻声说:“我知道你的这一条腿,都是在你的计划里,你不会让自己白白断这一条腿。但我就当是你对我的报应了,我们之间两清了,黎雅博……你放我走吧。”
听到她的这声请求,男人的脸色一白,明明是她在请求放她走,但这一刻他却害怕她真的会走,无论他放不放手。
如果他不放手,她是不是就真的要自杀了?
她明明没有动,依旧坐在他面前,他却急切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扯进了怀里。
在她面前变成了肮脏狼狈的落水狗没用,断腿没用,低声下气的挽留没有用,那天她还是说走就走了。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了,除了他最擅长的威胁与利诱。
“你走不了……”他紧紧抱着她,近乎咬牙说,“你怎么能走,你父亲的事还没有解决。”
方咛被他抱着,感受到他微微颤抖的身体。
之前确实很害怕方成国的死曝光,她怕遭到惩罚,她怕黎雅博拿着这件事威胁她,为此这几年一直和弗朗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个秘密。
现在终于他说出口了,而她的内心只有一片平静。
“外面就是警察。”她说,“如果你不让我走,我也认了,如果你不跟警察说,我去自首也行。”
黎雅博微微放开她,眼里是对她的不可思议。
但很快他就想通了,她为什么忽然愿意自首。
他目光一痛,看着她:“你早就想到了我会在你出国之前把你抓回来是吗?你今天过来,就是逼我帮你选择,要么我放你走,你远走高飞,要么我不放你走,让你因为你父亲的死进监狱,无论哪种结果,对你来说都是好的,因为你可以彻底离开我了。”
所以今天保镖带她过来的时候,她一点也没反抗,甚至没想过逃跑。
她知道自己逃不掉,她知道无论她在这轮旋涡中如何挣扎,她永远也不可能真的为自己争取到所谓的自由。
与其这样,还不如当初在得知黎一明的死讯后,乖乖地卷着铺盖走人,事情也不会演变到今天这个地步。
终究是她太贪心,舍不得黎太太的头衔和这些荣华富贵,却忘了自己根本没有那个本事。
这个笼子是当初她自己选择踏进来的,光鲜亮丽下的辛酸苦辣,既然选择虚荣,那就承受代价,直到黎雅博一逼再逼,用黎一明的遗产、用她那个人渣的父亲,她意识到他们这些人的可怕,她试图和他们挣扎和斡旋过几次,自以为可以和拿着鸟笼钥匙的人抗争,但最后除了她自己一身伤,他们什么事都没有。
她看着他,语气平静:“所以你要怎么选?”
黎雅博喉间一窒,沉声说:“就算你真的走了,你就这么有把握我以后找不到你吗?”
方咛摇头,诚实地说:“没有把握,但我还是想试试,如果以后你真的找到我了,那我也认命了。”
黎雅博被她死灰般绝望而淡然的话给堵得哑口。
从前看她挣扎、看她反抗、如今她绝望地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他却也跟着绝望了。
她约莫是这辈子也不可能心甘情愿去爱他的,如果他逼着她爱,她或许也会爱,但意义又在哪里,他把她逼得半死不活,他又因为她的半死不活而难过和悲哀。
黎雅博苦笑一声。
从来都是他逼她,她没得选,如今风水轮转,成了她逼他,他没得选。
日沉西山,特级病房里亮起灯,黎雅博坐在病床上,侧头看了眼外头的夕阳。
几个保镖敲门而入,每人手里都拿着箱子。
黎雅博让他们把箱子都一一打开,全都是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
“都是之前在拍卖会上给你拍的,还没来得及送给你,拿去吧。”
他朝其中一个保镖招手。
保镖走过来,将箱子放在面前,打开礼盒,黎雅博拿起鹅绒中那只翠绿欲滴的翡翠手镯。
“之前打碎了送给你的一只手镯,后来我又去搜罗了一个差不多的,你看看,是不是很像?”端详了几秒,黎雅博将手镯放在方咛的手心里,“这只手镯有年头了,听说曾经还是民国第一夫人的珍藏,已经算是古董级别的藏品了,最好不要戴,收起来更好,以后万一有需要,再出手。”
方咛早就不记得之前被他打碎的那只手镯长什么样了。
她摇摇头:“不用了。”
“拿着吧,你不拿,就只能送博物馆了。”黎雅博轻声说,“这段时间我已经给内地的博物馆捐了太多东西了,实在不想再往那里送钱了。”
方咛还是不要:“你给我,我拿着也没用,还不如捐到博物馆,留给其他人欣赏。”
黎雅博微蹙眉:“别固执好吗?买来送你的东西,我不想让其他人欣赏。”
“……固执的是你,我说了不要。”方咛不禁问,“你不怕我拿去丢掉吗?”
“你不会,你不要我都不会不要钱。”
“……”
他在说冷笑话吗?
面对方咛无语凝噎的表情,黎雅博笑了笑:“开玩笑的。”
安排好这些身外之物,他收了玩笑的心思,又问她:“你把你的那些产业都卖了,黎柏华给了你多少钱?”
“差不多300亿,具体的还要再算。”
黎雅博扯唇:“他给钱倒是爽快,”微微一顿,他问,“这不是小数目,你会打理吗?离我的那些案子开庭还有点时间,我帮你安排。”
“我已经找好人了。”方咛说,“在国外休养的这段时间,我已经让人替我安排好了。”
黎雅博:“真的?不是黎柏华帮你安排的人?”
“不是,都是我自己安排的,黎柏华不知道,你也不用不相信,这几年,我还是学了一点东西的。”方咛细声说,“虽然这些东西在你眼里肯定还上不了台面,不过管理资金、投资什么的,总归在慈善会待了一段时间,我还是会的。”
说到这儿,方咛微微一笑:“这点要多谢你,这三年教了我不少。”
至少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丈夫离世后、面对庞大的遗产和咄咄逼人的黎氏宗亲们不知所错的那个方咛了。
听到她说谢谢,不知道为什么,黎雅博不觉得高兴,只觉得胸口隐隐有些发疼。
他一直以为,这几年她只记得他对她不好的,全然忘了他对她好的。
原来她也记得,只是平时从未以真心相待,她没说过,他也以为她忽略了。
黎雅博点点头,柔声说:“那就好。”
“眼光放长远一些,平时多看看新闻,所有类型的新闻都要看,就算是你不感兴趣的军事新闻,这些都能够帮你判断现在的市场应该投资什么,将来的市场应该看准什么。”
他絮絮叨叨嘱咐了很多,几乎是想到了她出国后会发生的一切情况。
说完了他要说的,黎雅博忽然没什么可说的了。
这时方咛说:“我也有东西给你。”
她拿起笔,给他写了一份云端的账号和密码。
“是有关黎柏华的一些利用股市洗黑钱的证据,他以为我不懂这些,对我没什么防备,所以我都备份下来了。”
“这些对我来说没用,就算我有这些证据,凭我一个人,我也扳不倒他,给你吧。”
黎雅博怔愣地看着她。
“你没想到是吗?黎柏华肯定也没想到。”方咛说,“其实是我给自己留的退路,本来想着如果黎柏华这次还对我耍诈,不给我钱,又不帮我打掉孩子的话,我就拿着这些东西来跟你投诚,没想到这次他还挺诚心的,倒显得我狡诈了。”
明白过来全部,原来她谁都不信,对谁都防备了一手,黎雅博嗓音低哑:“你跟我投诚,那你想要什么?”
“如果非要用这些东西来交换什么的话,那就是雅学吧。”
“你还想着雅学?你想让他跟你一起走?”
听她提到雅学,男人原本松缓的眉眼一下子又变得沉重。
方咛摇摇头:“你不可能让他跟我一起走的,我也没想过。”
“那你要什么?”
“不管你以后把他赶到哪儿去,至少让他活着,可以吗?”
雅学是她在黎家唯一真挚的温情,她还是想为他求一条出路。
黎雅博抿唇,到最后,还是不甘地问了她一句:“都要走了,还念着他,就那么喜欢他?”
方咛坦诚道:“当然喜欢,毕竟也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
他又问:“那爹地呢?”
方咛皱眉:“我不明白你总纠结这个干什么,你爹地都死了那么多年了。”
黎雅博固执道:“你先回答我。”
事到如今,也没有再撒谎演戏的必要,方咛仔细想了想,如实说:“应该爱吧,但也没多爱。”
对黎一明,更多的是依赖和攀附,一开始就清楚地意识到跟他的差距巨大,就算后来真嫁给他了,她也没想过要奢求什么,安心地做他笼子里的金丝雀,直到他死了,她才有了一丝飞出笼子的野心。
不过当然,她的这份野心最终被黎雅博给踩碎了,也让她意识到了她的妄想有多愚蠢。
因为父亲和雅学,他不知生了多少次气,不知嫉妒过多少回,到头来,她居然谁都不爱。
自嘲地叹了口气,黎雅博不敢问她是否爱过他,或许还不如父亲和雅学。
夕阳彻底没入地平线,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黎雅博让保镖护送她安全回到别墅,走之前,他说:“再抱一下吧。”
方咛没有拒绝,在他拥她进怀里的时候,她第一次伸出手,手掌轻轻覆在他的背上,回应了他的拥抱。
感受到她的回应,黎雅博身体一僵,放开她,眷恋地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又吻她的眼睛和脸颊,最后在她唇角一吻。
和那天在维港看完烟花时一样,一腔的爱意汹涌,最后也只化成了几个轻柔而克制的吻。
这几年他们加在一起说的真心话,可能都不如今天一天说得多,同床共枕多年,他们从未像今天这般,彼此之间彻底敞开心扉说话。
不用再想着任何的算计,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任何保留。
黎雅博忍不住问她:“方咛,如果在爹地之前,你先遇见我的话,你觉得我们会在一起吗?”
沉默了好久,方咛诚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黎雅博说:“你假设一下。”
方咛说:“没有什么假设。”
这个假设简直就跟梦一样。
而她已经很久不做梦了,因为梦都是假的,再美好也是假的。
跟着保镖出门,方咛忽然想到什么,又突然折返回来。
黎雅博的眼睛一瞬间亮了一下。
然而她并不是改变主意要留下,而是对他说:“有个你之前问过我的问题,我忘了回答你了。”
黎雅博:“什么?”
“那天从维港看完烟花回来,你告诉了我很多你曾经经历过的事,你的小时候,还有你的少年时期,你问我,你和你父亲之间的恩怨,我能不能理解你,我当时在装睡,所以没有回答你。”
顿了顿,方咛一笑,轻声说:“我能理解你。”
她也是煎熬着长大的,没有谁比她更能理解他的挣扎和痛苦。
黎一明是她的丈夫,可却是那样的父亲。
她痛恨每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包括她的丈夫。
即使黎雅博万分可恶,即使他罪该万死,可对于父亲和童年,他和她一样,都是可怜人。
他们本来应该是最能够理解对方的人,然而命运阴差阳错,到如今这个局面,再彼此理解,也没有用了。
黎雅博儿时和年少最大的苦痛,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过,也就那晚,他喝了酒,卸下所有心防,对她说了许多。
他以为那只是自己的独白,只是因为憋得太久了,需要说出来纾解,他没指望她能给什么回应。
可她回应了,她说她能理解他,理解他那泯灭的良心中,最深处的无奈和苦楚。
这么多年,他做尽了一切恶事,不断地给教堂捐钱,不断地做慈善,捐助世界各地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企图让天主和这些孩子们来抚平他内心的空洞和迷茫,可午夜梦回,除了一身罪孽,他还是找不到任何天堂的入口。
只有方咛懂他。
可是他对她做了什么。
方咛走了,黎雅博怔愣许久。
望着空旷的门,他红了眼,内心泛起阵阵酸楚,他再也无法控制,闭眼,喉结一拧,无声落下泪水。
港城的天依旧在变。
接连几个黎氏核心人物的丑闻曝光,市场专家分析,这些股东们下台的下台,坐牢的坐牢,黎氏这次大概免不了要进行一次彻底的大换血。
当年黎一明意外去世,黎雅博私自篡改遗嘱内容,这点板上钉钉,就算他有靠山、他的律师团神通广大,但也只能为他在其他罪名上把刑期争取减到最低,保证他出狱后黎氏的天还没变,而新的高层们也绝不会同意他继续掌管黎氏。
黎氏短暂地成为了无主之地,与此同时警方正式展开对黎柏华的调查,就连在定局海外的沈司渝都收到通知,不得不遣返回国接受调查。
黎柏华怎么都想不通,直到他被押送到警局,看到了同样也在警局的黎雅博。
“叔公,又见面了。”
比起他戴着手铐,黎雅博看上去哪里还有那天在港口的狼狈和落魄,一身整洁西装,重新换了副金边框的眼镜,手里是根据他的身高特意定制的手杖。
很快,审讯室里逐渐传来黎柏华崩溃的喊声,望着那些让他想都想不到的罪证,黎柏华终于明白究竟是在背后狠狠捅了他一刀,不可置信而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他和沈司渝当初不屑方咛,一开始就没把方咛当自家人看,很多项目没有带着方咛做,反倒让方咛在这件事成了真正的局外人。
黎柏华气得快吐血,拍着桌,近乎狰狞地大喊,喊着让警察们去抓方咛。
警察置若罔闻,在警告多次后,黎柏华仍然态度激烈,最终审讯的警察只能被迫关闭摄像头,几声闷响后,审讯室终于安静了下来。
其中一个警察狠狠朝黎柏华淬了一口:“老坑,利用股市洗钱,卷股民的钱,害我妈赔到血本无归中风住院,报应,你早晚死啊。”
黎雅博在审讯室外静静听着,几分钟后警员匆忙出来,说黎柏华心梗犯了,让人赶紧叫救护车。
手忙脚乱的警员,以及后来被担架抬出审讯室的黎柏华,黎雅博还真以为黎柏华能有多大的本事,带上铐子,连个基层警员都打不过。
只希望黎柏华能够活着被推上审判庭,千万别罪还没定,人就先被折磨死了。
新闻这两天一直在报道黎氏的事。
就连机场的VIP候机室都在放新闻,新闻说黎柏华重病入院,恐怕时日不久,不知是身体真的不行了,还是坏事做多了被恶鬼缠身。
恶鬼真要缠身,也不会等到现在才缠。如果真有什么恶鬼缠身,那黎氏大半的人估计早就疯了。
方咛也不可能坐在这里喝咖啡,离飞机起飞还有一段时间,她本来是打算一个人默默离开的,候机室里却来了位不速之客。
是她在读大学时关系要好的学姐。
时过境迁,大学生活似乎已经离她过去太久,她甚至已经记不得自己读大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贺小姐是方咛在大学本科时期的研究生学姐,她的丈夫是方咛的本科导师,夫妻俩都对她有恩,是她唯二还有联系的大学时期好友,但三年前,为了不连累到朋友,她也逐渐切断了和贺小姐的联系。
如果她最后不能全身而退,她也认了,至少包括她在内,所有人都不会好过,但唯独对于贺小姐夫妇,她不想连累他们,即使是最绝望的时候,她也没有去找他们寻求帮助。
贺小姐的突然到来,让方咛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贺小姐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酝酿半天,只挤出来一句:“你发生这么大的事,为什么都不跟我们说?”
“你跟黎学长的事——”
贺小姐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怕你觉得恶心,所以没敢告诉你。”方咛低着头,有些自嘲地说,“现在你知道了,是不是果然很恶心?”
贺小姐语气复杂:“说实话,当初你和黎伯父结婚的事,确实是让我恶心了一阵子,因为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踏实地的女孩子……但我老公说各人有命,你是有判断能力的成年人,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无论好坏后果都得你自己负责。”
方咛点点头:“温老师说得对,我自己的选择,我自己负责,怪不了任何人。”
“……”贺小姐叹气,“方咛,说真的,要是当年,你没有去澳城旅游,没有遇到黎伯父就好了。”
方咛没说话。
她发现她跟黎雅博一样,都喜欢说一些假设的事,但假设对她现在的人生来说,毫无意义。
静默许久,贺小姐最终还是开口:“方咛,当年你去澳城旅游,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现在你反正也要出国了,我还是告诉你吧。”
方咛:“什么事?”
贺小姐语气犹豫:“你还记得你大二的时候,你跟我说你要和室友去澳城旅游,然后我跟你说,我有一个学长就是澳城人,如果他刚好在国内的话,我可以拜托他带你们玩,你还记得吗?”
方咛轻轻点头。
当时她不想麻烦素不相识的人,婉拒了贺小姐的提议,而且那个学长也婉拒了贺小姐,不过他还是贴心地给她们准备了一份旅游指南,因为澳城不大,他还特意多写了一份港城的旅游指南,用邮件发给了方咛。
“我记得,怎么了?”
贺小姐叹了口气:“……那个学长,就是黎雅博。”
方咛愣住。
这个事实给她的冲击太大,她反应不过来,一直到贺小姐走了十几分钟,她才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笔记本,打开,登上她已经很久都没有登录过的邮箱。
这邮箱是她当初上学时注册的,封尘多年,好在密码是她的生日,所以她还能记得密码。
方咛庆幸自己没有清理邮件的习惯,不断地翻着历史邮件,终于翻到了那封七年的邮件。
时间太久,而今这份邮件的附件文档早已经失效,那两份旅游指南她再也无法打开,唯独只有这寥寥数行文字,还清晰如昔。
【实在抱歉,因个人私事,无法亲自招待,这两份旅游指南,希望能帮到你】
【ps 听Cissy说你想去赌场看看,赌场鱼龙混杂,女孩子最好不要进去,如果实在想去,务必保护好自己】
【多谢你在学校对Cissy的照顾】
【祝 旅途愉快】
方咛翻到自己七年前的回复。
那时候她读大二,还喜欢用颜文字,语气也很稚嫩。
【哇~谢谢您^ ^,您太客气了,平时都是Cissy学姐照顾我比较多的,如果您以后来栌大看Cissy学姐的话,请拜托一定要让Cissy学姐告诉我,我想当面跟您说一声谢谢~】
【祝您生活愉快、万事顺意!】
原来有种错过真的是会要人命的。退出邮箱,胸口近乎窒息般,方咛不知所措地大口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