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雪亭畔,湖风细摇。
怦怦。
谢琅身上的深紫礼服被风扬起,荡出水波一般的痕迹。
怦怦。
她感受着自己心脏的跳动,不慌不忙地向圣人拱手行礼,言道:“臣见碧波荡漾、水光潋滟,还有群鱼游动,不免多看了些。”
说话间,她目光掠过四周,见素月、上野樱均守在亭外,其余的宫人则站得更远,这觅雪亭里一时竟只有她、圣人,以及两位女官。
“仅此而已?”
圣人面上的寒意并未散去,吐字相较她熟悉的那个人而言,要更显轻慢,也更沙哑几分。
……不能说是沙哑。
在愈发加快的心跳当中,谢琅很明显地听见她口中混杂着的两种声线。
一是女声,一是男声,而让她熟悉的,反倒是男声。
这两种差异极大的声线偏偏在一种奇异的嗡鸣声调和下化作了圣人的声线,只是声音更低。
谢琅听在耳里,不虞与烦闷皆如烧开了的水冒起的气泡那样疯狂地往上涌。
……杀了她,杀了这个在这幻境里占了圣人位置的人。
但现在还不行。
谢琅垂下眼去。
她没办法确认这拥有猩红眼睛的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又该怎么杀。
——她已然能确定了,幻境摇摇欲坠时她所见到的那双眼睛,就是眼前这个“圣上”有的。
……看过来的眼神也是嗜血的兽类才会有的眼神,在摸不清解决方法时,或许她态度要放得更缓些,来寻找破绽。
啧,这可比当年同世家之人虚与委蛇还要麻烦。
谢琅勉强压下丛生的杀意,面上带了些许追忆,慢慢回答:“自然不是,臣还想起当年与陛下冰钓之事,略有些感怀。”
“那时臣与陛下都还未及笄。”她一面说,一面带着笑,抬手指了指觅雪亭另一侧算得上是浩淼的水面,“冬日里九洲池上冻,冰层极厚,想钓鱼须得挖个洞来,再将钓竿甩进去。”
圣人将手上的鱼甩进鱼篓,守在旁侧的女官钟渐鸿替天子挂上鱼饵,又将鱼竿重新递回天子手上。圣人接过,随手将钓线往湖中一抛。
这回浮标浮水处要比方才远了些,于是坐在小凳上的天子也立起身来,极其自然地靠到谢琅身侧。
谢琅看见她面上转瞬即逝的茫然,便接着说道:“那时天还下着细雪,我们……臣与您逃了上书房的课来垂钓。”
“天太寒了,还好您没有受凉染病。”她半开玩笑半是试探,“否则先帝会治罪于我,难得的闲暇之余也见不得雪了。”
圣人示意燕回将准备好的另一根钓竿递给谢琅,声音里仍然带着高高在上的凛然,却又在不经意中沾染了些许温情:
“朕亦很怀念当年。”
她转脸看向谢琅,天光便从一侧均匀地描摹过她的眉眼,令她面容生辉,一时宛如山月朗照。
只是那双眼睛中的寒意与戾气将温和的假面撕开了一道裂痕,圣人眯起眼睛,谢琅看到她眼中暗光流转。
圣人道:“今岁若有余闲,鸣玉不妨与我同钓江雪。”
谢琅屏笑,将钓线甩向湖面,又稍带严肃地纠正:“陛下,该是湖雪,怎能算江雪呢。”
天子不动声色地看向她:“那便垂钓曲江,岂不美哉?”
她话音刚落,钓线就已绷紧,想来是有鱼上钩。
“哈哈,这是今日第二条了。”圣人瞥向她,朗笑道,“鸣玉可要快些。”
说罢她行得更贴进栏杆,留下谢琅一人冷漠地凝视她的背影。
什么怀念。
她心下不由嗤笑:不过是冒牌货不愿显出不对,只能顺着她话答应的欺骗罢了。
武康公主并不喜垂钓,行垂钓之事只是为了陪她,就更不可能在冬日凿冰挖洞,只为钓鱼了——这九洲池附近生有温泉汤池,在冬日里,水温虽算不得暖热,却也保证湖面不会封冻。
她心中的杀意愈发浓重,要不是一直告诫自己要谋定后动,否则这时藏于袖中的匕首就该出鞘。
——进宫前,并无禁卫检查她身上是否有凶器,让这柄长得古怪、却比她在大启见过的所有刀剑更显锋锐的匕首得以偷渡进来。
谢琅摩挲了下袖口,亦顺着自己抛出钓线的方向追了几步,重新回到栏杆前。
再不看看鱼,她就忍不住要动刀了。
她微微低头,目光看似是朝钓线上浮标飘浮的方向望过去,实则是重新望向自己在碧波上的倒影。
湖风轻拂,水面涟漪微泛,她的影子只短暂地在湖上映了一瞬,又寸寸转为她方才看见的景象。
那个一头红色长发的年轻男人依然等在那里,只是鸦羽似的眼睫微垂,状态很是恹恹。
不知他那边时间过去多久,谢琅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头顶耷拉着的漂亮耳朵。
——真是只狐狸,似乎还是只与伴侣暂时分离而不安的狐狸。
明明没有多少相处的记忆,可谢琅就是笃定这点。
而且她对他信任程度远比她自己之前设想的要高,看来关系密切这一猜测已然可以坐实了。
那么,这确实也是她在幻境之外给自己找的伴侣。
谢琅微微动了动手指,总感觉自己还摸过人家尾巴。
……打住,他之前如此焦急,是要告诉她什么要紧的事吗。
谢琅直觉她必须弄明白这只大红狐狸要说什么。
那就应该让他注意力重新落到她这来。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正在和大鱼角力的圣人,自然地晃了晃钓竿,状似见了鱼一般开始收线。
鱼钩轻轻滑到红发男人影像的头顶,荡起一圈波纹。
“啊呀,看走眼了,竟然没上鱼。”
谢琅将钓竿挑起来,略显失望地自言自语道。
她余光瞟到倒影中的男人已霍然抬起头,看向她的目光焦急中混着欣喜,他张嘴想说什么,然而一旁圣人的声音又不凑巧地响起来:
“鸣玉。”
该死,这冒牌货是不是故意的。
谢琅心下暗骂,匆匆递给男人一个等待的眼神,不得不自水面上收回视线,转眼看又上了一条鱼的圣人,恭敬问道:“陛下何事?”
圣人望着她为方便垂钓拉高袖子而露出的伶仃细瘦的手腕,若有所思:“你手上镯子,是什么制的?”
镯子?!
谢琅心猛地一跳。
她可没戴什么镯子出门!
她几乎是下意识垂眼去看自己的手,果然瞧见左手手腕上一圈晶莹的半白镯子微微发亮。
“回陛下,这是萤石所制,不甚值钱,远比不上呈送宫廷的夜明珠。”谢琅只看了一眼,便镇定自若地回复道。
什么萤石。
她心中想:这是光脑腕机。
……嗯?是她断层的记忆已要回来了吗。
谢琅没再细想,毕竟这种事急不来。
“原来如此。”
她听见圣人这么回复,像是信了。
圣人将手中钓竿抛到钟渐鸿怀里,又在燕回的侍奉下披上件大氅。这一系列事做完,她似乎是想起谢琅大病初愈,见不得太多风,便态度平和道:“鸣玉可觉无趣,不如随朕去附近宫苑略品盏茶?”
……这就要走?
谢琅心下不虞,几乎就要发怒。
然而这冒牌玩意儿在她构建的幻境里偏偏担着天子之位,想要进一步看其弱点非得继续演下去不可。
说实在话,她烦闷上头时都想过是否要让幻境散去,不过,用带着苏合香的香薰让她清醒实在不算什么正确的途径。
——当时她已然隐隐感觉到,一旦幻境就这样土崩瓦解,迎接她的只有一死。
谢琅按下情绪,说好。
她重新上前去收钓竿,眸光却牢牢看向水面。
红发的男人仍在安静等待,再见她时,眼中泛着柔光。
——他有权限,又与她有些链接,因而才能让影像出现在这里。
谢琅脑中不受控地闪过这几句,她没时间去分辨权限是什么,链接又是什么,只能借着收竿的机会无声向男人开口:
【等我。】
天子今日未摆仪仗,因而谢琅便也随她步行前往九洲池畔宫室。
这片宫殿名叫淼云宫,旁边更大、更贴近宫城正中的一处则是临照宫,取《左传》中“临照百官”之意,今次宫宴正摆在临照宫主殿之中。
她本以为圣人将在淼云宫暂且停歇,谁料竟一路行至两宫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