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凌央从早跪到晚,体内仿佛水火相争,整个人都似被千刀万剐一般难受。
而这期间,秦老怪数次经过大门,看也不看他一眼。
凌央终是撑不住,加之一下子服用过多护心丸,反而适得其反。
在吐出这两日不知第多少口鲜血后,他重重栽倒在地。
不知道他是不是要命丧于此呢……
凌央昏迷前,脑子里最先浮现的,是霍晚绛从前鲜活漂亮的模样。
她站在霍府那棵老树下,手里捏着老将军扎给她的风筝,回过头,笑盈盈叫他太子哥哥。
阿绛,对不起。
……
一股浓浓的药味飘到鼻下。
“再不睁开眼,老夫就把这药倒了。\
就连周遭声音也听不真切,凌央眼前一片眩晕,头更是痛得要炸裂开。
等他缓过来,才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全然陌生的屋子里。
这种恍若隔世的异样感,让他的心空成一片。
秦老怪正坐他对面,拿着笔,在一卷竹简上涂涂写写。
凌央喜不自胜:“老神医,您这是回心转意了?”
秦老怪放下笔,伸手去把他的脉象,呵斥道:“少说话,不想活啦?把药喝了先。”
凌央乖乖喝下药,这药绝对是他生平喝过最苦涩、最浓稠的一碗,不知里面放了何种药材,喝进嗓间都有痛意。
一想到霍晚绛,他就不觉得苦了。
这间屋子朝向西面,他看不出窗外天色是几时,屋子里没点灯,看样子应该是白天。
难道他这一晕倒,竟然昏迷了好几日?那她——
凌央急得面色惨淡:“老神医,现在距离我来那日过去了几天?我是不是耽误了太多时间!”
秦老怪:“你才睡了一晚上,急什么急?难道指望我一个老人家陪着你走夜路去桃溪村不成?”
“再说了。”他收回手,面色凝肃,“你身上的毛病也耽误不得,留在这里,治个几日再过去。”
凌央坚定拒绝,在床上朝他磕了个响头:
“老神医,不论我是生是死,还请您先救内人。她中了箭毒,已经昏迷半月,我怕她再不睁眼就要永远离开我。”
秦老怪:“箭毒?那箭头上没毒,这么大惊小怪。她伤在何处?”
他怎么就知道没毒了?
莫非是自己离开的时候,他默默检查过留在地上的箭头。
凌央:“正中心脏。”
秦老怪:“她可吃得进药?发过几回烧,中途可有清醒过?”
凌央一一答完,秦老怪更是笃定:“她死不了,之所以长时间不醒,一来她是女子之身,体质不能与男子相比;二来,许是她困于心魔梦魇,无法脱身。总之,她的心病比她的伤口还严重些。”
太好了。
凌央喜极而泣,自言自语:“阿绛,我总算没有辜负你。”
秦老怪拄着拐杖起身,朝他招手:“走吧,去和孩子们一起吃早饭,住几日我们再去桃溪村。”
霍晚绛没了性命之忧,纵然如此,凌央也不想耽搁她的时间,难说后面又会生旁的变故。
他赖着不动:“还请老先生先去桃溪村,不必管我。”
秦老怪以为他是在质疑自己,说了好几次,还是劝不动,只能气呼呼走开:
“我怕了你了,跟你去就是,总得先填饱肚子吧!不过我告诉你,我一个老人家,可不能跟着你一块骑马,我要坐我的牛车慢慢过去。你也不许先行离开,得跟着我,荒山野岭要有人保护才是。”
凌央笑道:“好,依您,都依您。”
……
二人收拾妥善,离开善堂到街上时,正逢县上官员在青莲镇布告。
粗略一看,布上的公文印章竟是从朝廷传来。
究竟是何等大事,竟能传到青莲镇这种小地方上。
长安的事都与自己无关,凌央无心去看,目不转睛给秦老怪带路。
秦老怪却拿拐杖敲了敲他后背,低声道:“前太子,怎么不去看看?万一是你父皇驾崩了呢?”
凌央面无波澜:“先帝崩逝、新帝登基乃是王朝变更之正常规律,与我等庶民实无关系。”
这个朝廷,换谁做皇帝,与最底层的黎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已经看得太透彻,天下无论兴亡,百姓都过得太苦。
秦老怪却让他停下:“管它是什么大事,我们去凑个热闹也好。”
罢了,凡事都要以他为重,凌央只好将就他。
镇子上所有人几乎都聚集在街头,根本看不到告示。
凌央和秦老怪只能竖起耳朵旁听官员念话,周遭百姓的讨论声也传入了耳。
“赵王这就监国了?他才多大岁数。”
“罪己诏,这个是什么意思,陛下承认自己的错处了?哪有皇帝认错的道理。”
“陛下不但承认了自己在巫蛊之祸的错处,还恢复了卫氏上下的名誉,复了卫后的皇后之位。将她和两位公主的灵柩,从乱葬岗迁入帝陵,说是百年后要与她同葬呢。”
“那废太子呢?废太子不是到我们岭南来了,还要回去即位吗?”
“哎呀,这都让赵王监国了,怎么可能又把废太子叫回去做皇帝。虽然没公开立赵王为储,但这皇位不是板上钉钉的吗?”
不知怎的,听到晋帝居然将卫后遗体迁回帝陵,凌央止不住地泛起阵阵恶心。
卫家满门被他屠杀得一个不留,自己也成了个十足的废物,他假惺惺地发什么罪己诏!不就是为了自己死后那点名声!
现在不是他指着母后的遗体,咒她生生世世不得好死的时候了?现在不是他不由分说、不管不顾,连卫家刚出生的婴儿都要斩杀的时候了?
这份罪己诏,到底是他当真知错,还是他假惺惺做给世人看的把戏!
伪善凉薄之人,根本不配与母后同葬!根本不配取得卫氏全族的原谅!
凌央气得急火攻心,恨不得冲进人堆一刀劈开布告。
秦老怪把他拉回牛车:“你这病可经不起大起大落,谁做皇帝你都要种地,走吧。”
“呵。”凌央冷笑一声,紧紧攥住环首刀,“您说得对,这些是非,跟我一个种地的有什么关系。”
他嘴上说着不在意,可实则,离开青莲镇好几里,他都气得没有和秦老怪说过话。
秦老怪费劲地挪了挪身子,担心他憋出事,与他并坐一排,主动敞开怀谈天:“小子,知不知道我为何救你?”
凌央成功被他转移注意:“还请老先生细说。”
秦老怪笑呵呵道:“昨天你说,你的妻子是霍家女,我便猜出了你的身份。可碍于面子,又碍于我的规矩,我总得先看看你的诚心不是?”
“没想到你为了救她,连自己的身体都可以不顾。呐,这少男少女情比金坚,当真令人动容啊。我救你,一是为你的真情所打动,二是出于从前你做太子时的美名。你和你的这位父皇,真的很不一样,看得出你是个有情之人。可这世道注定了有情之人做不得无情天子,你输给你弟弟,很正常。”
有情?
凌央从前没少听人这么夸过自己,这回秦老怪夸他,他却觉得歉疚。
“老先生,我从前对谁都好,唯独对她很不好,非常的不好。可是我没有想到,那些对他们好的,在我落难之际全都与我斩断关系。反而是她,一路陪着我从长安来到岭南,被我害得这样惨。”
“从前我不知好歹的时候,凶过她好多好多次。我告诉她,我喜欢的女人不是她,是她妹妹,我愿意为了她妹妹去死。”
秦老怪吭哧一声:“那现在呢?你不也愿意为她而死。”
凌央想到还躺在桃溪村那个少女,方才的怒火转瞬即空,化为道道绚丽春光,纷纷炸开在眼前。
他更加愉悦地驾着老牛前行,笑得春风得意:
“现在?不,若是她醒了,我要亲口告诉她,好阿绛,我愿意为你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