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唇边闪过一抹浅笑。他摇了摇头。“我原本也这么以为,可是最近……”他抬起手,伸出两根手指,点点太阳穴。“总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特别是大河接连两次决口,让我不得不怀疑是不是真的上苍震怒。你知道为什么吗?”
梁啸摇摇头,没有回答。他当然知道天子会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可是他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历史上,汉武帝亲政之后可是大杀四方,卫青、霍去病接连大捷,虽然黄河也决了口,而且延续二十多年,却没遇到这么困难的情况。
难道是因为我的到来改变了历史,让天子提前动,准备不足?
“一直有人说我得位不正。”
梁啸愣了一下,这可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汉武帝得位不正?他也算读了不少汉代史书,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记载。即使是来到这个世界多年,也是第一次听说,而且是从天子口中说出来的。
“这怎么可能?陛下虽然不是长子,却是皇后所生的嫡子,理当继位。”
天子摇摇头。“我母后封皇后,是在我出生之后,是先帝为了能让我继位而做的补救措施。可是按照礼法,即使我母后是皇后,我依然庶子。只有她当皇后之后生的孩子,才算嫡子。这也是为什么在此之前是我长兄临江王被封为太子的原因所在。”
梁啸愕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天子一说,他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这个道理并不复杂,只不过是之前没有太多关注而已。相对来说,他更愿意把精力集中在历史大势和具体问题上,所以才会不惜一切代价的阻击儒家上台。对于这些没什么实际意义的问题,他一向关注得很少。
可是,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这个问题可能才是大问题。天子一直耿耿于怀,可见一斑。
“这么说,陛下这么努力,是想证明自己天命所归?”
“虽不尽然,却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天子露出自嘲的笑容。“其实,相比于我个人而言,汉家得天下是不是天命有归更重要。只不过……”
天子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看了梁啸一眼。
梁啸会心一笑。
他明白天子的担心。如果从大局来说,当然是汉家得天下的合法性更重要,可是从切身利益来说,天子最关心的还是他自身的问题。毕竟这是可能直接威胁到他统治的大问题,不知道有多少宗室在盯着他呢。孝景帝刘启是个高产户,除了被废身死的临江王刘荣,早夭的临江王刘阏于,不久前战死的江都王刘非,天子前面还有六个兄长在世,这些人都是他的强力竞争对手。
梁啸想到了唐太宗李世民。李世民也是因为得位不正,不得不努力做个明君,成就了贞观之治。感情刘彻也是如此,心虚迫使他更加努力,这才成为一代雄主啊。
“这么说,臣反对董夫子,倒是坏了陛下的计划?”
“开始是有这样的想法,可是现在看来也未必是坏事。要不然的话,大河接连决口,我可真没办法应付。仅是诸王来朝的时候,那些冷言冷语就让人心烦。”
梁啸忍不住笑了。眼前的天子和历史上说一不二的汉武帝相去甚远,甚至显得有些软弱。他此刻满面愁容,大概也想不到自己几十年后会是如何的一言九鼎,杀丞相如屠狗,最后杀红了眼,连儿子、女儿都毫不留情的杀。
毕竟还是年轻啊,自信心不够强,也没有那么冷血。
“陛下圣明。”梁啸半真半假的说道。
天子瞪了梁啸一眼,欲言又止。梁啸拿起刀,将烤焦的肉割掉,看着新鲜的肉在火焰的炙烤下慢慢变黄,渗出油脂。梁啸割了一块,挑在刀尖,递给天子。天子犹豫了刹那,伸手接过,放进嘴里,慢慢的嚼了一会,咽了下去,点点头,赞道:“这个嫩,烤得正好。”
“陛下,烤肉看似简单,其实很有技巧。”
“你是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吧?”天子歪了歪嘴,得意地笑了起来。“我听过你的高论。”
“那个还不算高,臣今天说点更高的。”梁啸乐了,伸手握着穿架野猪的木棍,缓缓翻动。“野猪比小鱼可复杂多了。烤小鱼,只是要掌握好时机,不要轻举妄动就行。野猪的体型更大,不同部位的肉质也不同,要想吃到最好的美味,就先要选好下刀的地方。”
说着,他又割了一块野猪腹下的肉,割了一小片递给天子。天子目光闪动,接过去尝了一下,顿时皱了皱眉。“这一块不如刚才那一块,油太多,腻。”
“刚才那一块是脊背,而且是中间的脊背。脊背活动得比较多,多是活肉,味道鲜美,腹部只是油脂,口感就要差很多。但是,背脊的肉虽然好吃,却不易得。骨头太多,容易伤刀。”
天子微微颌,嘴角挑起一抹笑意。
“因此,用烹小鲜的办法来烤野猪,依然吃不到真正的美味。所以说,吃小鲜的时候要用烹小鲜的办法,吃烤肉的时候要用烤肉的办法。不能因循不变,也不能凭空面壁,只能老老实实的研究野猪,练习刀法,掌握火候。”
天子笑出声来。“所以,治小国可以用黄老之道,治大国就必须有所改变。”
“陛下圣明,臣以为的确应该如此。”
“那你为什么还反对董夫子?就算他的天人感应失乎臆造,大一统却是适应当前的情况的。”
“陛下,董夫子除了天人感应和大一统,还讲以德治国。”
天子有些尴尬,反问道:“难道以德治国不好吗?”
“好,但也只是好听而已,恐怕和内圣外王一样难以付诸实践。”梁啸不紧不慢,像拉家常一样的解释道:“按照董夫子的意思,以德治国就是以经解法,特别是以《春秋》为依据,用《春秋》所载的义理来判决。可是《春秋》注家众多,义理不一,最后谁说了算?”
“那依你之说,应当如何治国?”
“不知道。”梁啸不假思索。
“不知道?”天子愣住了。梁啸说得头头是道,他还以他有什么更高明的理论呢,没想到说了半天野猪小鲜的,最后问个实际问题,他却只有“不知道”三个字。他哭笑不得。“你莫非是觉得这样的场合不够庄重,不宜讨论这样的问题?”
梁啸也皱起了眉。“陛下,臣又不是什么生而知之的圣人,只不过是一个乡野小子,适逢明主在位,以军功封侯,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不知道治国之道这么高大上的道理,岂不是很正常?”
天子无言以对。梁啸说得有理,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有学问的人,不知道治国之道也很正常。可是,他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屈尊前来请教,“不知道”三个字,又如何能让他满足。
“那你刚才说的……”
“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呃——”天子彻底无语了。他郁闷的挥挥手,想火,却又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火,难道就因为梁啸不懂治国之道火?可是,他心里憋着一团火,不泄出来,又烧得他难受。他觉得自己就像被架在火上烤的野猪,而梁啸就是在一旁看戏的食客,不时的割他一片肉,评鉴一番。
梁啸放低了音量,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你今天不是来散心,是来问道的?”
“你以为我真的闲得没事,像你一样跑来打猎?”天子一脑门黑线。“你知道有多少文书等着我批阅,魏其侯刚刚送过来一部书稿,我还没来得及看呢。”
“是那部窦家子弟游历天下的游记汇编?”
“嗯。”
“这么快就出来了?”梁啸很惊讶。“淮南的那些书生干劲还真是足得很啊。”
“你也知道?”
“我知道魏其侯送了一部书稿去淮南,请淮南王帮他印制成书,但没想到这么快。看来有钱赚,就是有动力啊。”
天子一头雾水。“什么……有钱赚?”
“陛下不知道么?这部书是要颁行天下的,魏其侯打算公开销售,精装本每部卖一金,简装本每部卖三千钱,这些钱除了支付印书的成本之外,还要当作下一步游历的费用。”
天子好奇不已。他是收到了一部窦婴送来的书,装帧很新颖,纸张手感非常好,字迹也漂亮,但是他根本没想到这是用来卖的。卖书?这能挣什么钱啊。再说了,这样的典籍不应该藏在家里吗?
梁啸把窦婴的计划说了一遍。这些计划还有他的建议成份,他说起来自然是头头是道。窦婴汇总了十几篇窦家子弟游历的记录,统一风格,又配上图录,大概有五万字左右,送到淮南,请淮南王帮他印书。五万字,即使印成线装书,也要几大本,成本自然不低,就算淮南王愿意帮忙,也不可能白干。
于是,窦婴出了高价,付了两百金,请淮南王先印一千部,平均每部的成本两千钱,这还是一千部起印的价格。为了收回这笔钱,窦婴打算卖书。如果这个计划能顺利实现的话,可以赢利五十到一百金。
窦婴当然不缺这些钱,但是这代表着印书不是蚀本买卖,可以长期持续运行。
天子听得目瞪口呆。怪不得窦婴最近不来烦他了,原本他在做这样的事。
“书……也能生利?”
“应该能。”梁啸笑嘻嘻的说道:“我看过一两篇,图文并茂,用来消遣还是蛮有意思的。特别是对那些深居简出的闺中女子来说,钱多的花上精装本,钱少的买个简装本,看看大好河山,以后和人说话也能多些谈资,何乐而不为?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和时间走遍天下的。”
天子一听就明白了。这是一部增广见闻的书,既有实用价值,又有消遣价值,应该不愁卖。别的不说,仅是长安就有那么多豪门贵戚,看在窦婴的面子上,几百部书还不是一抢而空。
不过,他随即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如果书籍能够批量制造,那学问的传播岂不是更方便了。读书人多了,思想的冲突可能会更加激烈。万一有人要散布什么对朝廷不利的言论,也会更加容易。
天子心中生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他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一场比大河决口更加汹涌的浪潮,如果不早做准备,很可能会将自己吞没。
见梁啸还眉飞色舞的说笑,天子忍不住打断了他。“梁啸,你没觉得这很危险吗?”
“危险?哪来的危险?”
“如果有人对朝廷不利,造谣生事,蛊惑人心,岂不动摇根本?”
梁啸收起笑容,有些漫不经心。“陛下,如果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区区几个谣言,又哪能动摇根本。邪不胜正,伪不掩真,如果有什么人不自量力,臣愿为陛下批驳之。”
天子目光闪烁,没有再说什么。这件事太突然,他还没搞清楚究竟是什么情况,不能贸然决定。不过,看梁啸这么有信心,他倒是莫名的松了口气。
“对了,陛下,臣经过长安时,曾经建议魏其侯协助董夫子撰写大河变迁史,派窦家子弟考察沿河地理,为治河做准备,他可曾对陛下言明?”
天子一脸茫然。“我还没来得及看,你先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梁啸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要治河,不仅要搞清楚历史上大河的变迁情况,更重要的是实地考察,光凭书本上的记载是远远不够的。他建议窦婴安排子弟游历的时候,将大河上下作为目前的重点,与董仲舒齐头并进。届时文本和实地考察相对照,应该更有指导意义。
天子连连点头。“这个方案好。如果真能办成,那些纨绔们也算是立一功。”
“既然有功,陛下有赏吗?”
天子横了梁啸一眼,哼了一声:“小家子气!他们会在乎那点赏钱?”
梁啸笑笑。“陛下,这可不是臣小气。这点赏钱对他们来说的确无所谓,可是对那些家境贫寒的士子来说,却未尝不是一条谋生之路。陈窦两家能有几百人?天下士子却是以千数,如果能动他们进行普查,也许用不了几年,大河就有根治的希望了。”
天子眼前一亮,怦然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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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