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老爷连着几个月一直劳累,这一件大事刚刚圆满敲定,他支撑不住病倒了,皇帝特意下旨抚慰,命太医院好生诊断,又赏赐了人参、燕窝等诸多珍贵药材,命甄老爷安心在府养病。于是趁着天气晴好,在甄钰的提议下,甄老爷和甄夫人索性前往南郊农庄小住养病,顺便还可派人探访探访附近村民对新稻种的态度看法。
甄府上暂时便由刘姨娘照管,甄馨也暂时住在刘姨娘的院子里与甄倩作伴,甄钰私底下跟刘姨娘暗示了几句,刘姨娘吃了一惊,又特意派了身边得用的丫头阿青寸步不离照顾甄馨,吩咐轻易不让她们姐妹私自出门,更不许去花园僻静之处。
这一日忽然想起西湖断桥图交给柳三娘手里也有六天了,甄钰便换了衣裳,带着秋心、秋朗一起欲前往玉霞记瞧瞧进展。
主仆三个刚刚出了玉兰苑,行至玉溪石桥,恰见一身粉色襦衣、水泻白绫长裙的甄敏带着海棠、春芽从对面过来。
甄敏一见甄钰,眸光一沉,俏脸立刻阴沉了几分。只见她挑了挑眉,扬起光洁小巧的下巴冲甄钰冷冷 “哼”了一声擦身扬长而去,理也不理甄钰。海棠和春芽脸色都变了,忙忙向甄钰施了一礼叫了声“二姑娘”追着甄敏去了。
“姑娘,这三姑娘阴阳怪气的,这是做什么?”秋朗忍不住忿忿不平,身为妹妹,见了姐姐不见礼、不打招呼,还冲头冲脑的甩脸色,别说是有头有脸的府邸,便是寻常百姓人家也没有这样不讲规矩礼数的!
“秋朗!”秋心忍不住低低叫她,谴责的瞥了她一眼。
甄钰无谓笑了笑,说道:“不必理她,由她去吧!”甄敏一向来跟她不对盘。尤其是那天在花园深处挨了她一个耳光之后,虽然老实了许多,但对她更是没有好脸色。
主仆来到大前门街玉霞记后院一间柳三娘单独使用的小隔断中,柳三娘正坐在对着窗户的绣架前低头忙碌着。甄钰走到跟前,她的眼角瞥见甄钰淡绿的裙角方才猛然惊觉,笑着叫了声“二姑娘”忙小心的将针线插好,起身招呼。
甄钰凑上去看一边笑道:“怎么样了?还有多久能好呢!”
柳三娘往旁边让了让,一边含笑道:“快了,最多还有三天便可赶出来了!只是时间赶得有些急,不知合不合姑娘的意。还要请姑娘赐教呢!”
“罢罢,时至今日,我可当不起这赐教二字!”甄钰一边上前一边笑道;“三娘你心思灵巧又天分过人,如今的绣技可是比我好多了!”
“嗳,姑娘这么说三娘才更当不起呢!”柳三娘笑了笑,谦虚客气中透着自信。
甄钰笑了笑,目光扫过这副西湖断桥略有一顿,不觉诧异问道:“这。这是白大掌柜打哪儿弄来的底图啊?怎么是这么个样子?”
只见渺渺烟水间,一脉断桥似长龙卧波,近处清荷出水。芙蕖摇曳,波光潋滟,倒影绰绰,更有湖畔丝丝垂柳如瀑轻荡,一派如画风光。
这一切原本没有什么不对,可是,这底色和一派朦胧分明展现出这是一幅暮色降临、华灯初上时分的景致。
甄钰顿时有些无奈,送给谷郡王的绣品,绣个山明水媚的清雅风景多好,为何却绣这暮色朦胧之态?难道是为了表示与众不同吗?
柳三娘忙笑道:“姑娘且听我说。这幅底图是王府管家亲自带来的,说是郡王爷所画,且郡王吩咐了,就按这幅图来绣,别的不需要管!”
“原来是这样!”甄钰点点头,目光突然定在右下角一棵湖畔的柳树下。只见那树下绣了一个男童一个女童,六七岁的年纪,男童摔跤在地,女童关切望去,伸手去扶,男童侧着身体一手撑地,微微抬头望向那女童。
“呵呵,这图倒是有趣!郡王爷的心思还真是古怪!”秋朗也看到这两名眉目清秀的孩子顿时笑道。
柳三娘瞧了秋朗一眼遂也笑道:“可不是!三娘刺绣这么多年,这种搭配还是头一遭儿见呢!也不知这谷郡王到底是怎么想的!”
甄钰怔怔的盯着绣品中两人,心底突然升腾起一种怪异感,越看那女童越觉得眼熟,只是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怔了怔,脑海中蓦地闪过一道灵光,甄钰浑身一震脸色大变,瞳孔骤然收缩,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死死的攥握成拳!
这画中女童,分明就是郑宝儿、前世的自己!
甄钰脑子里“嗡”的一下一片空白,脑海中那久远几乎尘封的记忆霎时如潮水般涌来,清清楚楚的呈现在眼前。
六岁那年,正如绣品中呈现的这样一个傍晚,她和母亲在西湖断桥对面的湖畔上曾经救了一个迷路的瘸腿男孩。郑宝儿母女碰见他时,正有三四个九、十岁的野孩子在拉扯搜取他身上的配饰,甚至在脱他的鞋子、扒他的衣裳,踢打笑骂他取乐,还要抬起他扔到湖里,吵嚷着什么“看看瘸子游泳是个什么样子”之类的话!
母女两个上前救下了他,他虽然狼狈不堪,但身上的衣裳却是极好的料子,看那样子被吓得没回过神来,母亲问他话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惨白着脸,紧抿着唇,头凌乱,手掌也磨出了血,郑宝儿见了不忍,便掏出自己的手帕替他包扎了手,又安慰了他几句。可是至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那双清澈异常的眸子只是那样一眨不眨的望着她们母女。
再后来,来了一队衣饰不俗的家仆和一顶华丽的轿子,一名雍容贵气、衣饰华贵的妇人戴着帷帽扶着仆妇从轿中下来,哭着将男孩揽入怀中……
那贵妇谢了母亲,揽了男孩上轿,不一会,一名穿着讲究的仆妇又匆匆奔了过来,将一支包裹在鹅黄缎子里的七宝玲珑嵌珠钗赠给母亲。依稀仿佛还说了句什么话,那时年纪还小,对这些事亦不甚敏感,甄钰却已不记得了!
她不由得抬手。轻轻抚过那女孩的脸,心里涌过一股莫名的酸楚。这是前世的自己啊,这么近,又这么远。乍然瞧见,恍然若梦!
当初的郑宝儿,何曾想过会有后来那么多的变故,更何曾想过会有今日一天!
原来惦记着郑宝儿的,不是只有自己一个。
女孩儿是郑宝儿,那么一旁的男孩自然便是夏见源了。不过,甄钰却怎么瞧也无法跟记忆中那个实际上也并不清晰的面孔对得上号。想必,这男孩的面貌实际也并非是夏见源的面貌吧?怎么说他也是郡王爷,绣着自己幼年相貌的绣品万一落到别人手里,可是不小的麻烦!
“姑娘,要不要坐下休息一会儿?”秋心见甄钰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神色也怔怔的起来似含悲色便忙出言笑道。她不由得暗自纳闷,侧目凝去细细看了看那绣品,却是什么不对也看不出来。
“哦。没事!”甄钰慌忙收回了心神,勉强微笑道:“绣得不错!既然这是郡王爷亲自挑选的图,那么就按这个绣吧!三娘你再辛苦辛苦。尽快绣好了好给郡王爷送去!”
甄钰心中不禁大为感慨命运无常,她和母亲怎么都不会想到,当初无意中救下的男子竟然是谷郡王,那戴着帷帽的贵妇定是寿阳太妃了!想到如今自己换了个身份又站到他们母子跟前,甄钰一时有些惘然。
难怪,在玉福楼夏见源见了自己亲手绣的那幅梅竹戏雀图会那么吃惊,想必是从那帕子中看出来的吧?夏见源既然精于山水花鸟绘画,对于绣品的针法手法精于辨认判断并不稀奇,可是难道说,那条帕子夏见源竟一直留着吗?而他之所以作了这幅画送来玉霞记。难道就是为了打探郑宝儿的消息?
甄钰心中微微苦,可惜,永远也不会有人找到郑宝儿了,因为她早已经死了!
“是,二姑娘,三娘明白!”柳三娘微笑着答应。成竹在胸。
甄钰不由自主再瞥了那绣品一眼,勉强笑着点了点头,随口和柳三娘闲聊了几句,便带着秋心、秋朗回了府上。
只是一整天,心情都不是太好,哪怕坐在书房中练字,半刻也静不下心来。
“姑娘,若是累了,躺一会休息一阵,或者到花园里散散步吧,何苦这样闷坐着呢!”秋心斟茶进来,轻柔的将茶碗搁在书桌一侧微笑着说道。
甄钰却是不说话,抬起头,目光幽幽的望着秋心,似要将她看穿。
“姑娘?”秋心不禁有点儿心虚,低头瞧了瞧自己水绿色的比甲白绫长裙,陪笑道:“莫非奴婢有什么不对劲吗?”
甄钰摇摇头,仍是那样凝着她,忽然说道:“我忽然想起有人曾跟我说过的一件事,你帮我去查一查。”
“是,但凭姑娘吩咐!”秋心精神一振。
甄钰正要说,忽然听到甄克善响亮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钰儿,你回来了?”
甄钰和秋心便止住了话头,一起走了出去。
刚出了书房,甄克善已经掀起帘子进屋来了,见了甄钰笑道:“听说又去玉霞记了?好啊,现在你有人保护了,出门也不告诉哥哥一声了!”
“哪儿是呢!我不是怕打扰了二哥哥学习嘛!”兄妹二人一边说一边坐下,秋心已端着小小的梅花填漆茶盘端上了茶来。
甄克善一听提到“学习”两个字眉头条件反射似的蹙了蹙,闷闷叹道:“快别提了!爹可真太看得起我。”明年又是一年一度的科举,甄老爷是想让甄克善下场试试。故而从现在开始,对他进行加强训练,督促得甚紧。
甄老爷是从一品大员,儿子参加科考不必回原籍老家。
甄钰便笑道:“等过几日三哥哥回来,你也就有伴儿了!”甄克守和白姨娘回老家已经一年多了,且如今沈姨娘已经不在,前几日甄夫人便跟甄老爷提了提,甄老爷亦打算着明年让两兄弟一起下场,于是便打了人去接她们母子。
提到久日未见的三弟,甄克善眼睛亮了亮,眼底泛起一抹光彩,笑道:“可不是,我可是天天惦记着呢!算起来,过完清明,不到一个月三弟也该回来了!”三弟回来,分担去父亲一半的注意力,他的日子想必也会好过一些了!
话说,有个治学严谨、学问渊博、办事认真的探花郎父亲,也不知是不是福气!就算是福气也不是人人能够消受的起的福气。
“嘻嘻,三哥哥念书可比你认真多了,等他回来,两下一比呀,小心爹越罚你!”甄钰偏着头取笑道。兄妹三人素来感情要好,甄钰说这话并不担心有挑拨的嫌疑或者甄克善心里会吃味。
甄克善无谓笑笑,随即又不服道:“我也很认真的好不好,只不过这种事若是认真便可行,那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人落榜了!”
秋心不禁睁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二公子可是堂堂户部尚书、探花郎的嫡子啊,至不至于说到落榜这么惨?
瞥到秋心的神情,甄钰的心不由一沉,心道二哥哥的压力果然不容小觑呵,连秋心都这么想,可想而知外边那些人会怎么想!他若是一朝失手,恐怕连爹都会受人嘲笑,至少一个“教子无方”是逃不掉了。
甄钰心里不由有些同情,忙笑道:“二哥哥快别说了,若是叫爹听到,看不训你一顿呢!其实,二哥哥比好多人都强,只不过爹对你的期望太高了些才会总不满意。”
甄克善心中一暖,扬眉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说起来,就只有这个妹妹肯站在自己这边说几句鼓励肯定的话了,怎么怨得自己疼她呢!
兄妹二人说着话,忽见槐花笑吟吟跑进来说道:“姑娘、二公子,辛姑娘来了!”
“萱娘姐姐么?”甄钰眼睛一亮起身笑道:“她可有好些天不来了,快请快请!”说着便与秋心一起迎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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