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侯爷眼神微黯,摇头苦笑了笑。去南疆便去吧,她已经不在了,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随意抬头,却现眼前这锦绣店铺门额上头,亮闪闪印着“玉霞记”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他怔了一怔,不由得抬脚就往里走去。
去年,就是在这儿,他寻到了她的消息,本以为是老天垂怜,却不知却是老天狠狠的玩了他一把!
“这位爷,您看点什么!”穿着蓝布衫,干净利索的年轻伙计打起笑脸上前亲切招呼。他身上的衣裳料子虽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但久居上位者透出的那股通身气质却令店中伙计不敢忽视,更不敢无礼。
天子脚下,卧虎藏龙,以貌取人的人,往往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计侯爷刚想摇头,一幅挂在壁上的冬雪红梅图赫然映入眼帘,红梅如血,花吐胭脂,老树沧桑,枝桠横斜,映着一地的雪白,分外妖娆,浓烈得像一团火,一团桀骜不驯的火。这熟悉的针法,他只要瞧过一眼便能认出。
眼神闪了闪,登时有些朦胧起来。上次那鸳鸯红莲的枕套,仔细辨认便能看出与她手下的区别,而这一幅冬雪红梅,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了。想不到不过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那柳三娘的绣技进展竟如此神速!只是可惜,传授她技法的人却早已香消玉殒。
“不知那位叫柳三娘的绣娘可在?”计侯爷不由得脱口而出,对上那伙计略有些怔忪的目光,他自悔失言。忙笑着转圆道:“我想绣一幅东西,有些细微的要求想要当面同她说。至于价钱,那好商量。”
伙计的见他说起价钱时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便知自己所料不错,眼前这位主的身家可不是他这一身衣裳可以表现的。
伙计有些为难。陪笑道:“客官请稍候,小人先去瞧瞧柳姑娘得不得空。嘿嘿,您不知道。如今来咱们这铺子里头求见柳姑娘的实在太多了,而且,柳姑娘手里的活计也多,嘿嘿,您请见谅,见谅!”
伙计唠唠叨叨的解释着,计侯爷一直含笑听着。点点头嗯了一声,没有丝毫的不耐和烦躁,出乎意料的,似乎自打进了这门,他那低落抑郁的情绪似乎平缓了许多。心头也没有那么浮躁了。
那伙计见他的目光一直流连在那副冬雪红梅上,心中甚是自得,嘿嘿笑了两声正欲进去,一抬头见甄钰和秋心、莲子从外边进来,便忙陪笑着上前点头招呼道:“少东家,您来了!”
甄钰笑着点头“恩”了一声,随口问了两句“生意如何”之类的话,眸光一转,现站在店中的计侯爷甄钰身子一震。脸上不受控制的微微变色,心跳得很快,突然觉得鼻子有些酸。
计家的事她一直格外关注着,如何不知生了什么?应该就是明天吧,明天一早,他就要跨上战马。披星戴月昼夜疾驰的赶赴南疆战场了。纵然她不懂军事,也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那曾经是他扬名立万的战场,如今他又一次的去了,却是以副帅的名义,却是带着世人不屑疑虑的眼光,而这一切的源头,却是她一手导引的!
瞧着他微凹的眼眶和略显憔悴的脸色、微蹙的眉,甄钰心里一时就怔住了,酸酸涩涩的,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在里头。
“主子,主子!”秋心见了暗暗焦急,抬手轻轻的碰了碰她的胳膊。
甄钰一惊回神,眸光轻转,落在那幅冬雪红梅上,那熟悉的针法,那一团火样的梅花生生刺痛了她的双眼,她心头一僵,眸底不自觉的划过一抹冷意。
“原来是计伯父,光临寒铺,实在难得。”甄钰笑吟吟上前拱了拱手,鞠了一躬。原先她刻意结交邵琬清时,在侯府中见过计侯爷几次,也说过几句话,此时上前问候方是正理。
眼前的小少东家容貌极其清俊、仪态大方得体,计侯爷倒是一怔,好一会才认出此人是甄钰,不禁失笑,点头笑道:“原来是你。”
甄钰目光不自觉瞟过那幅冬雪红梅图,问道:“计伯父过来是——”他明日就要出征,今日却来了此处,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
计侯爷也没料到会在这儿碰上甄钰,心里有一刹那的尴尬,只是先前已经同那伙计说了那话,此时要走反而太着痕迹,便笑着说了来意,那伙计也忙陪笑上前向甄钰解释了几句。
甄钰稍一沉吟,便向计侯爷说道:“既如此,计伯父请后堂坐坐吧!”
计侯爷本想拒绝,却不知为何望着甄钰那一双眼睛心头一软,点点头笑着道了声“好”,便随她一块进了后堂。秋心怔了怔,眸中一黯,忙与莲子抬脚跟上。那伙计自去寻柳三娘不提。
秋心亲自捧上茶来。一时之间,计侯爷和甄钰也不知说点什么好,两人心不在焉的客套着,各自品着手中的茶。
不一会,那伙计回转来,陪笑道:“计先生,真对不住,柳姑娘这会儿没空,怕是——嘿嘿!”
计侯爷方才分明听到有女子的脚步声走近,只是到了门外又止了脚步然后轻轻的离开了,他也不点破,眼底却不由得露出一丝失望,笑道:“没空便算了,也没什么要紧事!”
他哪儿知道,柳三娘从外头的缝隙中悄悄瞥见了他的容貌,想起上次的会面,哪儿还肯见他、没来由搅入本就与她无干的纷争。
甄钰挥挥手示意那伙计退下,计侯爷也不欲再留,遂搁下茶碗,准备起身告辞。
“计伯父,”甄钰终是忍不住开口叫住了他,对上他投过来带着几分疑虑的目光,甄钰的心突然跳得厉害,握着的手下意识的紧了紧。他明天就要走了,明天就要走了,战场上,刀剑无眼……
甄钰的心越突突的乱起来,脸色也有几分苍白,眼神闪了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侄女——不舒服么?”计侯爷等了半响也没见她开口说话,反而脸色不好起来,不由得关切问道。
“没什么!”甄钰一笑吐了口气,有些迟疑着说道:“您,您要绣的是什么东西、都有些什么要求跟我说也是一样,回头,我会好好的同柳三娘说的,保证一个字也不差。”
计侯爷倒笑了起来,随即又露出怅然的神色,轻轻说道:“我想绣一床帐子。”
“帐子?”甄钰诧异的抬头望向他,迟疑着道:“计伯父明儿——明儿就要去南疆了,这帐子——”
“不是现在要,”计侯爷笑了笑,说道:“你让柳三娘先绣着,等我从南疆回来,再来提取。”
甄钰心下恍然,点点头道:“那,我先祝计伯父旗开得胜!不知计伯父要什么的花样和料子。”
计侯爷微微抬头,望着前方的虚空有些怔忪,好一会方道:“料子用上好的轻云纱,选那种极浅的秋香色,花样么,便是五彩丝线的千鸳鸯。”
甄钰的身子猛的一震,抬起头脱口道:“千鸳鸯?”
“是,绣一千只鸳鸯。”计侯爷有些奇怪甄钰的反应。
千鸳鸯帐,呵呵,她曾经见过,在遥远的前世,她的娘邵心萍曾经绣过一幅浅秋香色的千鸳鸯帐,她从来不知道,鸳鸯竟然可以绣出那样多的神态造型,从来不知道,那一千只形态各异的鸳鸯绣在帐子上非但不显出半点艳俗拥挤,反而赏心悦目得不可思议!
她更没有想到,她又惊又喜挪不开眼睛的千鸳鸯帐,她的娘却是笑了一笑,将那耗了无数心血完成的作品一把火给烧了!从此,她再也没有绣过鸳鸯。
甄钰不觉抬头,望着计侯爷问道:“计伯父为何要绣这千鸳鸯帐?”
她的神情那么淡然,却又似隐着深不见底的意味,计侯爷觉得有一刹那的恍惚,顿时有些错愕起来,就那么愣愣的瞧着甄钰的眼睛。恍惚中,穿过时空的尽头,这双眼睛同遥远的时空那一头的一双眼眸重叠、幻化、融合、交错,透过这双眼睛,他仿佛看到了那深入其中的魂灵,那令他魂牵梦绕了无数个日夜的熟悉的感觉。眼前的人,是她,却又不全像!明明不像,却又仿佛感觉得到,仿佛能懂!
“很少有人,会想要在帐子上绣上千只鸳鸯的,计侯爷——见过这样的帐子吗?”甄钰眨了眨眼,轻轻问道。
计侯爷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顿时感到有些尴尬,他不自然的扭过头,抬手挡在唇畔咳了咳,目光有些怀念,悠悠说道:“你说的很对,没有人会想要在帐子上绣上千只鸳鸯,呵呵,光是想想,便叫人觉得眼花缭乱而艳俗,可有人却能够绣得很好看,不俗。可惜,我也不曾见过!若是为难,便算了吧!”这世上除了她,还有谁能够把鸳鸯绣的那么好看?没有!
甄钰差点抑制不住胸中的感情,终是硬生生的压住,淡淡笑道:“计伯父这话听起来真正透着古怪,侄女听着也是糊涂得紧!计伯父为何会选这般的图样呢?”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