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午后,暑气聚在院子里,各处丫鬟小厮们能躲懒的都待在屋里不爱出门。
是以从外面看,偌大的镇远侯府一片死气沉沉。
凝香从角门回了冷梅阁,守门婆子看到世子身边的红人,笑着提醒她,“凝香姑娘回来了,今儿早上世子陪表姑娘游湖去了,素月姑娘也去了,说是今晚在外面酒楼用饭,让我知会你一声。”
凝香听了有些失神,怔愣片刻点头道谢。
她不记得上辈子有没有这样一回事了。
不过能晚点见到裴景寒,哪怕只是拖延了一两个时辰,凝香也替自己庆幸。
东耳房里宽敞明亮,凝香赶了一路口渴,将包袱放到榻上,先倒茶喝。茶是裴景寒分给她们的上好龙井,清香微甘,细细喝了两口,意外瞥见桌子底下有细碎的瓜子皮。猜到素月出门前肯定又在嗑瓜子,凝香摇头笑笑,取了扫帚扫扫屋地,顺便将桌子擦了擦。
再次进来,凝香直奔包袱而去。
解开包袱,最先看到的却是两个鹅蛋大小的白白胖胖的圆石头。
凝香情不自禁地笑了,捡起一个石头放在手心看。
这是阿南捡的,小家伙现这一块儿石头,兴奋朝她嚷嚷蛋蛋蛋,然后就拉着她在水里找别的“蛋”,最后真让他又找到了一枚蛋状的石头。歇完晌她收拾包袱,阿南非要让她将两枚“蛋”装进去,送给她了。
凝香拒了一次,后来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小家伙,就收下了这份童真的礼物。
石头放在一旁,准备晚上给素月瞧瞧,就说是阿木送的,凝香刚要收拾衣裳,忽然现衣裳里面好像多了什么鼓囊囊的东西。
盯着那凸出来的地方,凝香忽然想起来了,刚拎包袱下车时她是觉得包袱好像重了点,但当时一心愁如何与陆成告别,又知道包袱里多了两块儿不小的石头,她下意识就将那重量归于了石头上。
“那就早点赎身,赎身了,天天过自在日子。”
临别时陆成的最后一句话毫无预兆地在耳边响起,凝香心里忽然浮上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她急着拿开摆在上面的衫子,就见……自己绣花的肚.兜中间,高高地鼓出了一团。
凝香盯着那处,白净的小脸飞快地红了个透。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抱着可能是阿桃塞了什么进来的希望,凝香慢慢展开了肚.兜。
姑娘家干干净净的白底绣粉花的肚.兜上,多了个灰扑扑的钱袋子。
就像是男人将他粗糙麦黄的大手,放在了姑娘雪白的胸口。
凝香脸越来越红,仿佛树稍的樱桃,瞬间被风吹红了。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
就算他非要给她钱帮她赎身,放别的地方不行吗?
一口银牙险些咬碎,但最后也没能骂出来。
因为凝香知道,陆成或许无赖了,故意让她知道他看了还摸了她的肚.兜,但他想帮她赎身的心是真的。就算他是盼着她赎身后肯嫁给他,盼着娶她当媳妇,他一口气就将攒了不知多久的银子给她,对她的心也可见真诚。
凝香分得出好赖。
可惜,她注定要辜负陆成的一片苦心了。
放好衣服,凝香将钱袋放进袖口,就穿着那身农家衣裳出了侯府。
她知道许家住在哪条街,但凝香没有去那边,而是去了城中的兴隆街。那里有府城唯一的闲云棋社,凝香以前随裴景寒出门就留意过,后来听大伯母提及陆成三叔入赘的许家开棋社,凝香就猜到了是这家。
琴棋书画都是文雅事,闲云棋社三间的铺面,里面坐了几张桌子的客人,有人下棋,有人站在旁边观棋,很是幽静。
一个小伙计看到凝香,惊艳过后快步走了过来,轻声询问:“姑娘是来寻人的吗?”
他在棋社当了三年伙计,就没见过有女子来下棋。
凝香点点头,扫了里面一眼,小声问道:“我是你们陆掌柜的同乡,他家人托我传话给他。”
自家掌柜确实是乡下出身,伙计再看看凝香,见小姑娘美得干净温柔,不像是专门勾男人的狐狸精,这才请凝香随他走,去了二楼,然后停在一扇门前,朗声道:“掌柜,有位姑娘找您,说是您的同乡,捎了口信儿给您。”
陆季安正坐在书桌前看棋谱,闻言讶异地挑了挑眉,放下棋谱看向门口,“进来吧。”
那声音清朗悦耳,如空谷琴鸣。
凝香忽然想到了陆家兄弟的容貌,都是一家人,陆成三叔肯定也差不到哪儿去吧?
小伙计推开门板,示意她进去。
凝香莫名有些紧张,垂着眼帘走了进去,走了两步,才抬起眼看。
就见书桌前坐着一个穿浅灰色绣云纹夏袍的俊美男人,三十左右的年纪,眉清目秀,一双与陆成酷似的桃花眼表明了他的身份。对上男人惊讶的目光,凝香拘谨地笑了下,看着地面尴尬解释道:“陆掌柜,其实我,我与您的侄子陆成有过几面之缘,他知道我需要银子,借了我二十两,但我受之有愧,所以请您帮我还给他吧。”
说完怕男人拒绝般,凝香飞快将陆成的钱袋放到书桌上,没听男人说了什么就匆匆离去。
陆成跟他三叔家关系那么好,二十两的鹦鹉随手就送了阿南,她相信他三叔不会贪下这笔银子。
小姑娘风似的来了又风似的走了,陆季安捡起桌上的钱袋,眼里浮现笑意。
他那个侄子,倔得很,以前再穷也轻易不肯要他们的钱,眼下倒好,送姑娘钱可够大方的。
猜到侄子多半进城了,陆季安收好钱袋,派人准备马车。
两刻钟后,马车就停在了许家门前。
陆成今晚是打算在三叔家住一晚的,明早再回去,正哄醒来因为没看见凝香脾气的儿子,听说三叔回来了,笑呵呵抱着阿南去看他三爷爷。
阿南不吃这一套,见了年纪轻轻的三爷爷也毫不给面子,绷着自己肉嘟嘟的小脸。
“谁又欺负我们阿南了?”陆季安接过侄孙抱到怀里,亲昵地逗道。
阿南抱住三爷爷脖子,委屈哒哒地喊娘。
陆季安就猜到,方才那个小姑娘应该就是侄孙给自己找的娘亲了。
未免侄子尴尬,陆季安将阿南交给妻子许氏,叫陆成到外面说话,也没有兜圈子,直接将钱袋亮了出来。
陆成见了,脸立即沉了下去。
他聪明,偷偷塞银子给她,没想到她更狠,知道他不会收,直接找到了三叔那里。
“那是谁家姑娘?为何需要这么多银子?”陆季安拍拍侄子肩膀,低声问道。
陆成薄唇紧抿,一个字都不想说,她软硬不吃摆明了不想承他的情,他说再多又有何用。
同长辈告罪一声,陆成大步回了客房。
陆季安目送侄子冷峻的背影,忽的笑了。
前年侄子突然要娶冯姑娘,咬定就是喜欢冯姑娘,他却没看出侄子对冯姑娘有多少儿女情长,今日侄子只是变个脸色,他就明白,侄子这次才是真的开窍了。
~
冷梅阁。
凝香自己用了晚饭,饭后独自坐在上房堂屋出神,不知坐了多久,外面已经黑了,才听到院子里有动静。知道裴景寒回来了,凝香攥攥手,深深吸口气,神色平静地迎了出去,快走到门口,忽然听到素月出一声低呼。
以为素月出了什么事,凝香立即加快脚步,转到门口看出去,却见朦胧灯影下,裴景寒紧紧勒着素月的腰,正低头亲她。素月焦急地挣扎,裴景寒不肯松开,脑袋却像才想起什么般,慢慢地抬了起来。
凝香在那双熟悉的凤眼里,看到了冷漠的威胁。
是故意让她看见的吗?
是想让她明白只要她顺从就能得到他的宠爱,还是告诉她她与素月都是丫鬟,他可以对她们为所欲为?
凝香默默垂下眼眸。
“下去吧,今晚凝香服侍我。”裴景寒轻轻摸了摸素月头,淡淡地道。
素月清楚今晚裴景寒要逼凝香表态,理理衣衫,若无其事地嘱咐凝香,“世子席上多贪了几杯,你记得给世子准备醒酒茶。”声音里带着几许笑意,说完就走了。
她并不担心凝香今晚会吃大亏,这姑娘,别的本事没有,让裴景寒心软的本事最强,哭一哭求一求,裴景寒就舍不得霸王硬.上弓了,就像上辈子,一直拖到受沈悠悠挑拨,裴景寒才真正了狂。
素月走了,凝香看看慢慢靠近的男人,低声道:“我去给世子倒茶。”
裴景寒没吭声,进屋后却反手关了门。
凝香已经走到了桌前,听到动静,心跳陡然加快。
“想好了?”裴景寒停在她身后三步,看着小丫鬟白皙的侧脸,冷声问道。
淡淡的酒气随着男人的话语飘了过来。
凝香快要碰到茶壶的手不由停了,她转过身,与裴景寒对视一眼,平静地反问道:“世子一心要纳了我,就不怕表姑娘伤心?”
她还拿这个当借口,裴景寒冷笑着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地道:“知道今日我陪表姑娘游湖,为何要带上素月吗?我就是要让表姑娘知道,我喜欢她,也愿意娶她,但我不可能因为她就不纳妾了。凝香放心,表姑娘说了,只要你们本本分分的,她不介意我分些宠爱给你们。”
以姑母家的境况,表妹能嫁给他便是三生有幸,哪里还会计较他有没有妾室。
目光下移,落在美人红润的唇上,裴景寒伸手就要抱她,“现在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凝香没有躲,对着他几乎快要贴上自己的胸膛问道:“若将来表姑娘因为世子宠爱我与素月黯然神伤,孕期郁郁寡欢,以至于怀胎七月时早产,生下一个男儿死胎,世子也坚持要宠爱我与素月?”
裴景寒身体一僵,收回手,凤眼紧紧盯着她,“你什么意思?”
男人面色难看,侯府世子的威严在这一刻全部朝她压了下来,凝香手心出了汗,可想到陆成撒谎时镇定从容的样子,她稳了稳心神,迎着裴景寒冷厉审视的目光,继续说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