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夫人死了。
明三爷成亲后的第三天现她不在帐篷里,推敲下,也可能她头天夜里就不在了。
满营地寻找不见人,下午时,她出现在营地外五里路上,外衣已没,内衣凌乱,称得上皮肉暴露,已断了气。
不管乔家有多想掩饰,也难遮盖乔夫人受到凌辱的可能。这“可能”在她身上痕迹太重,表示出浓重的事实气息。
那么问题来了,谁凌辱了她以后,又杀了她?
经过数月的乱,日常没有滋补药物,没有粉脂香膏,这已是一个徐娘半老的妇人。谁看上她?看上以后不顾欢好情,又取了她的性命。
乔大人茫然望向来的路上,在那里曾经过无数乱军,其中的鞑靼人眼里,中原的半老妇人也美如花。
不是乔大人一定把头上的绿帽子升级到当时称为“蛮夷”那里,是他手里有一件从乔夫人身上取下的半片碎布衣,不是中原之物。
营地外,一早寻找时已搜查过,下半天的光景,也有按时巡逻,乔夫人一早没有在那里,上午不在那里,中午不在那里,下午出现了……是谁,“好心”地把她送回来。
这个好心人有送回的手段,把乔夫人丢给乱党也有可能。
乔大人喘着粗气冲到宇文靖的住处——草场上有地方,太师住的是房屋。
“太师,太师!谁杀了我妻!”乔大人在门外跳脚高呼。
宇文靖出来、邱宗盛出来、文天出来、顾氏也出来,乔大人怀疑的人都在这里,他嘶呼不止:“你,你们,你,你们,”反反复复重复着话,好似这样就能指认凶手。
宇文靖面沉如水:“我们怎么样?”
邱宗盛更直接:“你妻子污蔑我外孙的话,应验到她身上,你尝到这滋味了不是?”
乔大人喘气声更重,文天不屑一顾:“有话快说,我们还有要事商议。”
“你们会不得好死!”乔大人怒气翻涌中,把这句话当着宇文靖还是骂了出来。
话音刚落,他眼前一黑,肚子剧痛,天旋地转中,整个人翻转到半空。一会儿头下脚上,一会儿头上脚下恢复正常,好几回以后,耳边还有风声呼呼,乔大人明白过来,他是让人踢到半空中翻着跟斗。
“通!”
落了地,摔的五内似乎全散,人再次凌空而起,肚子上又是一痛,再次头上、头下的闹起来,直到“通”地一声,又摔到地上。
乔大人是个文官,这样折腾两回已爬不起来,死鱼般的瘫在地上似乎已不能进气,追着父亲脚踪的乔大姑奶奶尖叫出声:“你们太欺负人了!”
乔大人没看到自己完成什么高空险举动,乔大姑奶奶看得一清二楚。她的父亲骂过人以后,太师身后冲出一个男子,把她的父亲踢到半空。刚落下来,文尚书后面冲出来一个男子,接着把她的父亲踢到半空中。
老庄和老张抱着手臂,犹在欣赏他们的佳作,死鱼一样不能动弹的乔大人。
面对又出来的骂声,顾氏回了话:“亏你还知道什么叫欺负人!你们不想着欺负人,想来也不会落到死人的地步。”
乔大姑奶奶倒吸一口凉气,生出怨毒,好一会儿才从震惊中走出,质问道:“你敢承认?”
“承认什么!承认头上三尺有神明,诽谤我女儿的人所以落到自己乱说的地步?”顾氏横眉怒目,闻名于营地的杀气在这怒目里,不经意间就摆了出来。
尽管看上去还是俏丽如平时,但乔大姑奶奶已让惊慑。她甚至扶父亲也不敢,在顾氏的瞪视之下退一步,又退一步,泪水滴出那一刻,是承受力已到最低,拔腿扭身,有鬼追着似的逃开来。
周围的人窃窃私语之中,文天对妻子微笑:“夫人不要与这等人一般见识,咱们还是说话去吧。”
虽有仇,却因儿女们成亲,称得上一家人的这几位,大摇大摆的重回房中。
……
“砰!”
齐大人摔了茶碗。
齐夫人挺痛心:“这还是江南带出来的器具,摔了上哪儿还能买?这世道唉,”
乔大姑奶奶气的眼前一黑,她的父亲让打,她的“母亲”让杀,虽然她当填房乔夫人还是丫头,但也有个乔夫人名头。婆婆这话,她的父母竟然不如家里的一个茶碗。
但她不敢和齐夫人理论,只继续哭道:“请公公拿主张,咱们是勤王来的,不是受气来的。今儿能杀一个,明儿就能杀两个。”
齐大人沉吟多时,出来见凌朝。
他带来的江南人马在凌朝手中,营地巡逻也归凌朝负责。齐大人想着交出人马,难道没点儿脸面吗?而营地巡逻之下死了那丫头亲家母,凌统领难道没芥蒂?
“凌大人,这也太离谱。治安归你管,当众就打人,眼里还有你吗?再说眼里真的没有你,一个大活人无声无息弄出营地,又无声无息的送回一个死人,您得好好管管。”
凌朝负责巡逻,对来投的官员们底细在可能情况下,了然于心。这位齐大人,多年的外官任,直升到布政使,一省的大员。
再升只能回京,任主要衙门的上官。
回京哪是容易的,外省的大员也自有风光地方,他就一直呆着,熟悉的也只是外省官场,对京里一窍不通。
比如凌统领软也不吃,硬也不吃。拿“归你管”,鼓动不出凌朝争强好胜的戾气。说“大活人无声无息出营地”,也激不出凌朝的羞耻心。
回的冷冷淡淡:“齐大人这话说的好,我收到回话,让人正查令亲家的死因。”
齐大人面上倒一红,谁愿与那丫头亲家母做一处谈起。
“新收到的线索,令亲家确是大活人出营地。我正为难呢,这大活人出去可就难查了。说不好,她走亲戚出了营地,”
齐大人咀嚼下话意,心想这都什么鬼扯:“她是京里人,在这里走什么亲戚。”
凌朝耸耸肩头:“我就是京里人,又一直负责京中治安,各府中多多少少明白些。令亲家并不是京中生京中长大,原是您府上少夫人生母的丫头,”
齐大人紫涨面庞,暗悔自己把这一点忘记。原乔夫人是京里人,她的丫头却不一定是。
“令亲家原是人牙子卖进京,她的原籍是哪儿,我倒没查过。因此这里是不是有她亲戚,又或者同来的百姓们中有她的亲戚,他们夜半私会去了……”
齐大人张口结舌,吃吃道:“统领,这是准备往男女奸骗的案子上结?”
凌朝满面惋惜:“我也不想这样结,让人再去查。但可说不好与劫财劫色有关,这乱世唉,出来什么我也不奇怪。”
劫色这两个字,如同一闷棍,把齐大人从凌朝面前打退。他闷闷走着,脑袋上隐约笼罩一团乌云。
亲家母让“劫色”,这话传出去,齐家也跟着让人嘲笑。要真的这样结案,家里的名声可怎么办?
正寻思着,迎面有人叫上一声:“恩师大人哪里去?”认一认,是他在任上当秋闱主考官时,当地取中的一个举子,后来中了殿试,如今是个小官员。
齐大人烦恼中,本不想和他多说,支吾道:“亲家府上出了事,刚拜谒过凌统领,”
“哎,”那人摆手:“我正要去见老师,正要提醒您不要去见凌统领,”
齐大人眸光一闪:“这话里有话?”
“老师您都多少年外官任上?您不知道京里的行情。这凌统领,您是拉拢不能,他和文尚书是多年知己。”
齐大人打个激灵:“我已听说文尚书原名宇文天,我虽外官任,也听说过凌统领对太师也早不满。”
小官员唉声叹气:“这京里的弯弯绕儿,不在京里呆着难明白。您听我说,凌统领是对太师不满,但他和宇文天好啊。原京里十大名公子,宇文天排第一,凌统领才只排第八。凌统领服他。”
“十大名公子不是早就不提起,”齐大人竭力的想着,这是哪一年的事情。
小官员压低嗓音:“可十几年过去,京里再没有人敢评名公子,内幕是我无意中得知,不然我也打听不来。”
他扳着手指:“一位荣王殿下,一个周英虎大人,一个凌大人,都是十公子中人,他们不让别人评。”
齐大人耸然动容:“怎么?周英虎也和宇文天好?他对宇文太师的恨也是假的不成。”
“假,倒未必。不过您想借亲家死这事扳倒文尚书,您还是算了吧,先凌统领这里您就走不通。”
齐大人回住处面色阴沉。他还想联络周英虎,借着乱世扳倒宇文靖,如今筹划遭到重重一击,周英虎却原来也是十公子中人?
不是齐大人不记得这等大事,名公子当年名动的只是京都,传到外省时日子长久,以讹传讹的话都出来,外省的人不明白的也多。又十几年过去,与齐大人升官无益,财无益,他忘记也有可能。
齐大人烦心不已。
……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明天岳父和夫人、我要上路,我没功夫对六伯说一遍,再对岳父说一遍,只能请你们坐一起听。”
文天摊开手:“六伯有什么要交待,岳父有话,夫人有话,能一处说的,也一处说吧,大家还可以商议。”
宇文靖道:“这么说,吴书舟对无忧动了真情意,”
后半句还没有出来,邱宗盛和顾氏异口同声驳斥:“这不是你劝降的缘由!”
“别拿无忧弄机巧!”
宇文靖神色一滞,把脸紧紧绷起:“我又没打算这样说。”
“说我也不答应。”邱宗盛冰川般寒冷。
宇文靖就只说了记得找找宇文永华等人,说不好还能中用。而不见得中用,自家子弟也得找找。
邱宗盛、顾氏和文天分了线路图,邱宗盛、顾氏还是从留芳园往南下的路找起。虽乔夫人说的那地名,文天能确定女儿通过时没有乱兵,也打算直奔那一处。
明逸和他们同一天离开,因乔夫人的一通胡说,文天夫妻的路径都与无忧经过的地方有关,是往东,到京都附近,再往南。走吴书舟说过的无忧南下之路。三爷从西北方直接往南,成了最有可能遇上文无忧的人,因文无忧和凌甫走的这方向,他们往西往北,而北上。
也许,这是命中注定,既成夫妻,理当最早相遇。
…。
雪飘北境,霜冻冰寒。
太上皇、皇帝三殿下、万安长公主、宇文靖、明道明达、凌朝送出营地。还有一个小小的人儿,肮脏的小脸,戚戚的小面容,一双小手捧着个果核,嗣哥儿也来送行。
“要姐姐,”
可怜兮兮的只这一句话。
明逸心里难过,蹲下身子柔声道:“三表哥一定把姐姐找回来,你呢,把这果核丢了吧。”
小身子侧开,小面容上现出固执:“不!”嗣哥儿拧着小眉头:“姐姐给的,陪嗣哥儿。”
文天夫妻回来的日子不多,这会儿才注意到这个小小孩子,顾氏是个女人,想想他应是乱中走丢家人,那就和自己一样。
虽然文无忧比嗣哥儿年长的多,但在当父母的心里,嗣哥儿此时之孤单,应是娇女流落在外之孤单。
顾氏也问他:“这果子只余下核,不能吃了,丢了,把手揣袖子里,看你已冻得冰凉。”
嗣哥儿往后倒退,小脸儿上警惕万分,把个果核抱得紧紧的还不算,小身子往前微含,他居然知道这样护果子更有力些。
“姐姐给,不丢!”
万安长公主叹气:“亲家,这是玉成郡主的弟弟,郡主和我儿媳应在一起。”
文天夫妻这就明白。
万安长公主已解释过,无忧是怎么丢的,和郡主一起钻地道离开京都。
此时没有怪郡主的功夫,文天夫妻还是安慰嗣哥儿:“放心,给你寻回姐姐。”
嗣哥儿点一点头,伸出小舌头,在果核上舔了一口。他舔的小心翼翼,爱惜无比,人人看得出来,他偏又嘟囔一句:“小口吃,大口就吃没有。”
万安长公主鼻子一酸:“离京以后,怎么也哄不好他,给他果子,说是玉成留下。他要一声玉成,吃上一口,第二天给他新的不行,一定是个半残的,跟他头天吃的差不多,他才认定是玉成给的那个。吃到今天,只有这核,他不肯丢。”
顾氏愈怜惜:“哎呀,这核抱着多冰手,也不好吃了。天寒,闹肚子可怎么好。”
文天也心疼这孩子一片单纯姐弟情,他虽没因此想到和宇文缃、宇文永杰的旧时光,但很愿意帮忙解开。
“你叫什么?嗣哥儿是不是,你心里有姐姐很好,但冰到自己,姐姐会喜欢吗?”
嗣哥儿大眼睛里蓄满泪:“不喜欢,不给钱。”
明逸在怀里又掏摸,还是没取出来。他打了仗,血染了身,崭新的银票已没有。
而银票呢,如今已哄不好嗣哥儿。
万安长公主留下的还有一张,半新的,送到嗣哥儿面前:“拿着吧。”
“要姐姐!”嗣哥儿坚定不移:“要姐姐给的钱。”
文天弄不懂这一出,也没功夫弄懂。继续说他的:“姐姐去了远地方,你要她,可以,从今儿起,学打拳学功夫,学会以后早早把姐姐接回来。”
嗣哥儿似懂非懂迸出来一句:“打乱党,接姐姐。”
“是啊,把这果核丢了吧,拿着它没法子学打拳,没法子接姐姐。要早早的接,你得先强壮自己。”
嗣哥儿想了想,居然懂了,说着:“好。”把果核丢了,小脸儿严肃:“学打拳,救姐姐。”
不远处的树后,长安长公主看着文天对儿子和颜悦色,泪珠儿滚滚而落。
他知道是自己的孩子吗?
他还记得自己吗?
文天在营地的时候,长安长公主很想和他面对面,最终还是无力的刻意避开。
但听到文天又要离开,她很想再来看他一眼。十几年过去,他还是英俊过人,还是夺目的光彩。他,还记得自己吗?
在她的身后,树后,瑞国公把妻子背后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背后,能有什么举动?
有轻泣时的身子轻动,有面上不舍时的眺望——后脑勺上也能表现,瑞国公都看出来,也心情灰暗。
十几年过去了,还是没有忘记他。可是,自他回营地,瑞国公就密切注视,他像是没有一个字提到妻子。
当年,险些成为一对的人儿,只差父母命和媒妁言。太师为女儿谋的是未来皇后,为侄子哪能差得了,为他相中长安公主。只差最后挑开的那一步,侄子与顾氏私奔而走。瑞国公轻叹,没有父母命和媒妁言,别人忘记你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自有妻,美貌又能干,他自有女,为女儿不惜杀人——瑞国公没证据,但也和乔大人一样,认为乔夫人死于文天夫妻之手。
本是为了儿子送行而跟到这里,却无意中现妻子。瑞国公为什么不陪在儿子身边,他不情愿面对妻子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见妻子佝偻着肩膀,好似又哭了。瑞国公在雪花中满腔哀怨,你几时才能忘记他呢?
人家有家了不是。
“多多保重,我们去了。”
说话声中,明逸、邱宗盛、文天夫妻上了马,在马上再一次行礼。宇文靖泪如泉涌,正要说几句路上小心的话,一声厉笑响亮,自邱宗盛唇边逸出。
都没有想到,邱宗盛带着马缰,佩的随身刀剑出手,寒光一闪,到了宇文靖面前。
老庄时时在太师身后,执兵器格档,“叮叮”两声以后,邱宗盛退下去。
扬扬手,有一片衣角取自太师身上,在北风中飘起。
“老匹夫!老夫立誓见你必难。逼不得已见了你,这就不违誓言!”说到最后一个字时,马蹄如雷,邱宗盛已往远方:“女儿,去也!”顾氏打马跟上。
文天不能说刚才那一刻他不惊魂,但邱宗盛早有酝酿,动作闪电,取的又不是宇文靖性命,只一片衣角。从袖子上也行,从衣襟上也行,回马的也就快,老庄迅急下护的是太师要害,也就没有拦得下来。等到文天出一身冷汗,邱宗盛已然退回。
他就多留一个凝眸,对宇文靖周身上下望了望。宇文靖失了一片衣角,但内心里暖融融上来,佯装面色肃然不改,摆一摆手:“走吧,早去早回。”
文天和明逸也打马离去。
嗣哥儿眼里,人一闪,马一闪,再一闪,他们远走了。他大眼睛里焕出光彩,小拳头悄悄攥紧。万安长公主招呼他往回走,他的奶声奶气清晰而又有力地道:“姨母,学打拳,救姐姐。”
又软软的相求状:“好不好?”
------题外话------
仔也用了这种标题,之死哈哈,乔夫人最近太恨人,这个标题是不是一看就能解恨?
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