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在庆远堂边的花厅坐着,身旁陪着韩瑶。
已是五月下旬, 天气日渐炎热, 花厅旁长着两棵粗壮的老槐树,枝繁叶茂, 绿荫正浓。花厅里往来禀事的人不少,杨氏嫌闷, 便命人将轩窗门扇敞开透气。
丧事未尽, 杨氏跟刘氏婆媳轮换着每日去佛道法事那边跪跪,身上还穿着鸦青的衣裳,髻间除了素净银簪,别无装饰。韩瑶是孙女,纵不必跟儿媳似的劳累, 这些天也没装扮, 身上素色衣裙, 头索性拿玉簪挽起, 坐在旁边喝茶。
令容过去时, 正有仆妇禀事,便先跟韩瑶坐着。
过了会儿, 杨氏那边才算清静下来, 由鱼姑扶着, 起身活动筋骨。
令容遂命红菱开了食盒, 将熬好的汤盛三碗摆在桌上。红菱晨起后便忙着收拾食材, 慢火炖了近一个半时辰, 熬得汤汁澄清香醇, 鸭脂黄亮,舀在细瓷碗里,甚是悦目。除此而外,食盒底层另有一碟子凉拌鲜笋,一碟南瓜饼。
杨氏闻着香气过来,不由一笑,“又熬汤了?”
“母亲整日劳累,该补补身子的。”令容端了一碗,呈给杨氏。
“正有些饿了,又没到用饭的时辰,你来得倒及时。”杨氏尝了尝汤,“味道不错!里头加了点……”她又尝了两口,暂时没品出味儿来,旁边韩瑶便道:“是天麻,被鸭汤的香味儿盖住了。”
这般提醒,杨氏果然尝出来了,朝令容点点头,“果然有心。”
——她这阵子睡得不太安稳,天麻安神滋阴,很合她意。
令容笑了笑,先低头喝汤。红菱炖得用心,鸭肉酥烂,滋味鲜美,很是好喝。
三人围坐喝汤,徐徐微风自敞开的窗扇送入,令容理了理耳边碎,隔着交错花枝,见不远处韩蛰健步走来,身旁跟这个人,影影绰绰地像是唐敦。两人似在议事,远远看去,韩蛰神色颇肃,唐敦紧跟在侧,腰悬弯刀。
令容瞧了两眼,敛眸不语。
待将汤喝完才道:“有件事想跟母亲说。来的路上,我碰见了唐家表妹。”
“她?”韩瑶眉头微挑,“没找你麻烦吧?”
“那倒没有。”令容给红菱递个眼色,红菱自觉出去,余下的仆妇丫鬟也都在花厅外伺候,只有鱼姑在侧。鱼姑是杨氏心腹,令容无需避讳,这才道:“她瞧着神情不太对,有些癫狂似的,还问当时太夫人仙逝前曾生过什么。她这两日哭得伤心,敢这样问,怕是……”
“我明白。”杨氏颔。
唐解忧教养在太夫人膝下,固然精通诗书,书法更是出类拔萃,论性情行事,却跟太夫人一脉相承。当日丰和堂的事杨氏并没遮掩,唐解忧心思重,会有所怀疑也是常事。不过她居然敢对令容挑明,要么是伤心太过,要么就是无所顾忌。
且那毕竟是长辈间的恩怨,老太爷都没说什么,她却在底下跳来窜去,毕竟令人不悦。
微怒沉吟之间,轩窗外人影一闪,韩蛰走了进来。
杨氏招呼他坐下,令容已添了筷箸。
桌上翠笋青嫩,诱人食欲,一看就是令容折腾出来的。韩蛰自觉伸筷,尝了尝,入口爽脆,还不错。见杨氏脸上带着不悦,微觉诧异,“母亲这是?”
“解忧回来也有一阵了,等法事完了太夫人出殡,老太爷可提过如何安置她?”杨氏自打太夫人过世时跟韩镜闭门议事后,就没再跟韩镜单独说过话了。
韩蛰动作微顿,皱眉道:“她还不安分?”
“在道观住了大半年,仍没长进。你父亲病着,回头探探老太爷的口风。”
韩蛰知道她跟韩镜见微妙的龃龉,沉声应了,用完小菜,先跟令容离开。
……
从花厅出来,韩蛰没回银光院,却带着令容往后园的方向走。
后园的西北角有处阁楼,太夫人入殓之后停在那边,做佛道法事。令容原以为他是要去阁楼,谁知韩蛰脚步一转,却往东边走——正是盛夏时候,园中草木阴翳,人影稀疏,两人并肩而行,韩蛰脸色微沉,不知在想什么。
令容没打搅,默然跟从。
走至僻静处,韩蛰才道:“方才,母亲为何生气?”
“为唐家表妹的事。”令容小声。
“我是说——”韩蛰驻足,深邃微沉的双目打量着她,“去花厅之前,表妹跟你说的话。”他的眼神洞然透彻,冷峻的脸庞稍肃,背光站着,将她整个人笼罩在暗影里。
令容微诧,“夫君瞧见了?”
韩蛰颔,“母亲不会无故跟她计较。”
还真是眼观六路。
令容既然跟杨氏提及,也无需瞒着他,将当时唐解忧的言语神情如实说了,补充道:“夫君别怪我多嘴。唐家表妹瞧着不太对劲,言语锋锐,又提到母亲,我怕她又跟从前似的犯错,给夫君添麻烦,才会说给母亲听——没有旁的意思。”
风吹过,日影晃动,韩蛰面色渐渐冷沉,眼底已添了怒意。
令容有点忐忑,“夫君生气了?”
“不是。”韩蛰眉目微动,“她说……”话音未落,猛然打住,侧耳听了片刻,脸色愈来愈冷,目光扫过近处的假山碧树,握住令容的手,做个噤声的姿势,向侧前方一间常年空置的屋子走去。
这屋子年久失修,红漆剥落了许多,藏在浓密的斑驳树影里,平常只堆放杂物。
令容不知缘故,只竭力放轻脚步,紧跟在韩蛰身后。
走得近了,听到里头有断续言语传来,像是韩征的。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愤怒恨意,令容虽听不太真切,韩蛰却耳力奇佳,听到里头动静,眉峰皱得愈紧。
……
屋内,韩征满脸怒气,双手握拳藏在袖中,手背青筋微凸。
“……这些事是我疏忽,当日玄真观里刻意让我看到那牌位时,就该看透你的歹毒居心,将你杀了!”
他盯着相处数年的表妹,目光落在那张憔悴却带冷笑的脸,却仿佛能看到重伤的韩墨、遽然离世的太夫人。
丧礼间亲朋往来,吊唁太夫人、探望韩墨,他心里被烈火煎熬似的,不敢与人言语,却不时反思后悔——若当然玄真观中,他没踏出那一步,许多事将会截然不同。可他轻信了,而后动摇、失控,让韩墨身陷险境,噩梦接踵而至,排山倒海。
种种情绪积压,即便杨氏和韩蛰没计较,却仍令他寝食难安。人前他不愿起争端连累相府名声,今日无人处碰见唐解忧,竭力压制的满腔怒意便涌上来,将唐解忧拖拽入屋。
唐解忧手臂被他拽得疼,有点惧怕韩征的目光,退了两步,“但表哥毕竟听了我的话,不是吗?若不是我提醒,表哥至今还蒙在鼓里。倒是忘了问表哥,舅舅是如何说的?姨娘的死,想必是夫人的手笔。”
“跟夫人无关!”
“他当然会这说。”唐解忧不信,揉着手臂嗤笑一声,“夫人多厉害!害死姨娘,有法子让舅舅护着,害死了外祖母,也能瞒着旁人,事不关己似的,还能挑唆着傅令容对太夫人不敬。甚至连你——明明被她害死了亲生母亲,居然还要维护她!不就是看她杨家手握兵权,不敢撕破脸么!想想玄真观里那牌位,你对得起……”
“住嘴!”韩征厉声,猛然欺身上前,随身匕翻出,指着她面门,手臂微微颤抖。
唐解忧神色微变,背靠门板,戒备而不忿,“怎么,想杀了我吗?”
“姑姑临终托付,我不会杀你。听信谗言连累父亲,是我的错,愿一力承担。但你在庆远堂收买仆妇,意图给夫人扣个害死祖母的帽子,我却知情。唐解忧,你若还执迷不悟,在我韩家兴风作浪——”韩征跨步近前,将匕抵在她喉咙,冷声道:“我叫你生不如死!”
唐解忧盯着寒光森森的匕,性命无碍,反倒大胆起来。
“害死外祖母是事实!不止仆妇说过,今日碰见傅令容,她也曾印证!表哥,夫人害死你娘亲,害死我外祖母,我们本该同心——”
门外骤然一声重响,唐解忧的声音戛然而止,骇然看过去。
结实的酸枝木门板被踢得飞出老远,夏日温热的风吹进来,就见韩蛰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楚他的眼神,那张冷厉的脸却仿佛凝结寒冰,只是抬头之间,便叫唐解忧不自觉地打个寒颤。
韩蛰盛怒之下,面无表情,走得反而不慌不忙。
墨色衣衫渐渐近前,锋锐目光落在唐解忧身上,像是两把利刃。
手臂抬起,轻易扼住她的喉咙,修长的手指微收,便叫唐解忧呼吸一滞。
“方才,什么意思?”韩蛰沉声,卡着唐解忧脖颈,将她微微提起。
浓阴遮蔽的屋中暗沉微凉,韩蛰挺拔的身影矗立,骨节轻响间,不止唐解忧面色骤变,就连跟随而入的令容都心跳骤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