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夜来瞥见萧士及对杜恒霜赞赏的眼神,顿时打翻了醋缸,忍不住冷笑着撇了撇嘴,摇头道:“妻贤夫祸少,这句老话真是没有说错。你不乱插手,萧大哥还安生些。你懂不懂刚才在说什么?太子怎会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人?!我说多少遍了,你不懂就不要乱说!专给萧大哥招祸!——这件事事关大齐的军心民心,本来就应该由陛下亲自倡导!别人提一提都是僭越!”
萧士及收回看向杜恒霜的眼神,垂眸盯着自己手里的墨玉老虎镇纸出神。
杜恒霜微侧了头,眼风飞了穆夜来一眼,带着些挑衅和不屑,微微笑道:“那穆三小姐的意思是,侯爷就不该在朝堂上提这话题?侯爷提了就是错?”
“本来就不该提!”穆夜来被杜恒霜的眼神激得昏了头,将心里的话脱口而出,“这件事完全是愚不可及!”这是穆侯对穆夜来点评萧士及这一提议时说的话,穆夜来深以为然,牢牢记在心里。对她来说,不管什么事情,都没有讨好太子和太子妃来得重要。
这两人将她送到萧士及身边,让萧士及接纳了她,让她有机会得到萧士及的宠爱,就是她的大恩人。
穆夜来说完就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她怎能在萧士及面前说他的提议是“愚不可及”?!简直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杜恒霜含笑低头,知道穆夜来掉到她挖的坑里去,手指绞着一方雪白的绢子拧来拧去,那绢子雪一样白,却也只和她手背上的颜色一样。
人最怕的是轻敌,女人最怕的是动心。
只要这两样条件都不具备,每个女人都能成为人生的强者。
听穆夜来说自己的提议“愚不可及”,萧士及倏然变脸,但是马上又恢复了平静,脸上波澜不惊。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穆夜来一下子掩住嘴。脸上的懊恼藏也藏不住,“不……不是……萧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你的提议,我是说……你提的场合不太对……”还企图狡辩,垂死挣扎,却现她被杜恒霜绕了进去,无论怎样分辨,最后总逃不过她指责萧士及说错话的后果。她也知道,她不能当着萧士及的面说他不对。男人都是要面子的……
想来想去。她不怪自己说错话,也不怪萧士及小心眼。反而越把杜恒霜恨上了,觉得她不仅粗鲁狠毒,而且阴险狡诈,有她在萧大哥身边,自己这一世恐怕都没有什么机会了……
杜恒霜当然不会容穆夜来想出别的理由狡辩,只不慌不忙地打断她的话,笑道:“穆三小姐。这就是我跟你不一样的地方。我是无知妇人,只懂后宅的事情,不懂朝堂上的那些弯弯绕。我们侯爷做的事情,在我看来,都是对的。就算不对,也是对的。”笑眯眯地往萧士及那边又飞了个眼风,那话就跟蜜一样,一桶一桶往萧士及身上泼过去,将萧士及整个人都浸在蜜罐子里。
萧士及再想绷紧了脸。也忍不住唇边露出一丝笑意,心眼俱开。
“他是我夫君,我要维护的,是他的脸面。而对你穆三小姐来说,太子和太子妃才是你最重要的人,你今日得到的一切,都要拜太子和太子妃所赐,所以你要维护的,是太子和太子妃的脸面。咱们的立场不同,其实争不出谁对谁错。”杜恒霜慢条斯理地道,说的话夹枪带棒,却又捧着萧士及,打击穆夜来,穆夜来听得脸上臊得慌,暗骂杜恒霜不要脸,当着外人的面拍她男人的马屁,也不怕有失她大妇的风范。
可是穆夜来悄悄看萧士及,却现他已经不由自主抬眸,心神都被杜恒霜牵引。
穆夜来又气又急,实在不甘心自己这么久的努力,被杜恒霜几句漂亮话就打得落花流水,便也出言打断杜恒霜的话,沉下脸来,道:“夫人,今儿你说太子不好的这些话幸亏是我听到,我给萧大哥面子,不会对别人说。如果是别人听见你这下大逆不道的话,将你抄家灭族都是轻的。——敢对太子和陛下不敬,难道还留着你上香吗?”
杜恒霜轻轻“哦”了一声,道:“我今儿说什么大不敬的话了?穆三小姐,您可别起歪心思,故意毁了我们萧家啊……您当年救了我们侯爷,我对您感激涕零。这一次,您家里有事要借银子,我还说让侯爷一个人出十万银子不妥当。您救了我们侯爷的性命,也是救了我的性命,所以我该出一半的银子。——不怕让穆三小姐知晓,那十万银子里面,有五万两,是从我的嫁妆里出的,只为感激您的救命之恩。”
什么?!穆夜来的脸唰一下全红了。她万万没想到,杜恒霜竟然知道她写信借银子的事!这事怎么能让杜恒霜知道?!难道萧士及告诉杜恒霜了?!
“你胡说!那十万银子,是萧大哥送给我的……跟别的事情没有关系……萧大管事来送银子的时候,明明说是萧大哥送给我花的,没有说是因为别的事!你故意骗我,误导我!”穆夜来立时眼泪汪汪起来,实在受不了在杜恒霜面前丢这么大脸。这个女人她一向看不起,居然还从她的嫁妆给她掏银子,她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她原以为,那银子是萧士及直接命他的大管事送去穆侯府的,毕竟她知道萧士及是财主,十万银子实在不算什么的……
萧士及愕然抬头,他才知道原来那十万银子有五万是杜恒霜用嫁妆出的,一下子也愣住了。他本以为杜恒霜心里不舒服,虽然不敢违拗他的话,照他吩咐给穆夜来送了银子,但是后来一直跟他吵闹,肯定是不忿的意思。
谁知今日就听杜恒霜亲口说出来,说救了萧士及的性命,就是救了她杜恒霜的性命,说他的命,也有她的一半,因此她愿意从嫁妆里出五万银子。
这番话,萧士及一点都不怀疑真假。以他对杜恒霜的了解。杜恒霜是不会和别的女人一样。故意胡吹大气的。她这个人就是这样硬邦邦的脾气,她不想做的事,你按着她的头都不想做。但是她说自己做了的事,那肯定就是做了,绝对不会有假。
萧士及在心里长吁一声,转头看向正在极力否认的穆夜来,淡淡地道:“这十万银子,是我让我夫人送的。当时你说要借银,我觉得这样太伤你的脸面,所以我夫人说是送给你的银子。是不想伤你的面子,你怎能说她是误导你?——我以为别人不明白。你应该明白的。这些银子,是还你的救命之恩而已。”
还你的救命之恩……而已。
穆夜来咀嚼着这句轻描淡写的话,顿时一颗心如同浸到苦水里,痛得起了皱。
杜恒霜垂眸,唇角一丝讥诮的笑容一闪而过。
萧士及的话,丝毫没有让杜恒霜有任何感觉。她为他做的事情,他已经不再用心去体会。反而容着两个女人在他面前争风吃醋一般表现谁更重视他,被人家的话牵着鼻子走。——这样的萧士及,怎能在朝堂上跟那些每句话、每个动作都有无数个后手的朝堂老狐狸并肩为臣?!——迟早被人吃得渣都不剩……
就算为了他们萧家一家大小着想,她也应该急流勇退了。
穆夜来急中生智,忙向杜恒霜道歉,“夫人,是我的错,我误会了夫人。不过,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们现在谈论的,是给阵亡将士遗孀抚恤的事情,您就不要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杜恒霜顺着她的话题掩袖笑道:“穆三小姐真是财大气粗,十万银子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们府上为了筹划那十万银子,还费了一番功夫呢。”
穆夜来一窒,眼神闪烁着看向萧士及。
萧士及双唇紧抿,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柱国侯夫人,您既然看起来很为萧大哥着想,那不如说说您的高见吧?有什么法子,既能让太子和陛下满意,又能让萧大哥不伤威信?”穆夜来咬咬牙,将这个棘手的问题抛了出去。
在她看来,这两样要面面俱到是不可能。顺得哥情失嫂意,无论如何,她会得罪一方。
在穆夜来看来,暂时让萧士及受些委屈,总比让太子和陛下心里扎根刺要好。
如果杜恒霜一味护着萧士及说话,穆夜来就能抓住她的话柄,告诉她她太天真了,得罪了陛下和太子的后果是很严重的,说不定等着他们的,是家毁人亡的下场。
杜恒霜暗道一声来了,就怕你不问,问了你就等着彻底丧失你在萧士及心里的地位吧……
“穆三小姐,我知道,在你心里,始终认为陛下和太子是不能得罪的,得罪他们就是自寻死路。所以只能让侯爷受委屈,苟且偷生。但是我跟你的看法不一样。侯爷既然已经把话说出口,现在来争论是对还是错,是不是应该,其实都是马后炮,已经于事无补。在我看来,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把侯爷的劣势扭转为优势,而不是把自己仅有的优势人云亦云的抛掉,为了讨好别人,为了能苟且偷生,就把自己的脸面彻底扔到地上给人踩。”杜恒霜挺直了脊梁,坐在锦杌上,正色说道。
“如果把侯爷的脸面扔到地上给太子和陛下踩,就能让陛下和太子消气,我只能说,你的眼界太狭隘,办法太低劣,而且完全不顾侯爷的脸面,不顾侯爷以后在朝堂上如何立足,也不顾侯爷以后如何在军中立威,如何再去统率千军万马。”杜恒霜看着穆夜来越来越黑沉的脸色,郑重又抛出一个能触动萧士及心神的大杀器。
作为一个将军,军心有多重要,他比谁都清楚明白。
南征的大军为何更愿意听他萧士及这个二号总管的命令,不愿意听一号元帅齐孝恭的命令,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因为萧士及在军中将士心里有威望,他们更愿意相信他,跟随他,听从他的指挥。
如果萧士及自毁这种威望,其后果可是比在陛下和太子心里一时失分还要严重得多。
因为陛下和太子、甚至毅亲王看重萧士及,也不过是看重他在军中一呼百应的威望。他的军事才能能得到施展,就是因为他得到将士们的拥戴。
如果萧士及连这一点威望都没有了,那他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别忘了。他只是一个没有家族依托的寒门庶族出身的良家子而已……
“侯爷是统帅。军令如山你知不知道?如果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话,都能被当做马棚风一般忽略过去,他以后要如何再次统帅千军万马?如何再次领兵打仗?你不懂这一点,你凭什么来给侯爷出谋划策?你确信你是来帮侯爷?不是来拖侯爷后腿的?”杜恒霜一步又一步地掐住了能够触动穆夜来和萧士及的七寸。
穆夜来被问得张口结舌,暗骂杜恒霜狡猾,马上软了下去,喃喃地道:“啊?有没有这么严重?不会吧?——萧大哥,要不我去问问太子?”面上做出一副怯弱纯良的神情。先前骂杜恒霜无知妇人的神气似乎已经被她吃下去了……
萧士及摇摇头,对杜恒霜抬了抬下颌,“霜儿你继续说下去。”
杜恒霜笑着点点头。道:“这件事既然已经被侯爷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出来,再装不是他提的。根本只会给陛下的声望抹黑,还不如顺势而为。反正他已经提了,就不要再纠结到底是对是错,只能一条道走下去。”
“怎么走下去?”萧士及抬高身子问道。
杜恒霜笑道:“我想来想去,有些事情,是需要陛下和朝堂出面做的,但是有些事情。却是我们能做的。比如说,我们可以主动出银子,给那些阵亡将士的孩子们办一所学堂,将他们都招到一起上学,以后愿意继承他们父辈的衣钵的,可以在学堂学成之后,从军入伍,军中可以对这些人优待。学堂那边,可以由我们负担场地和先生的束脩。——侯爷您若是觉得好。我可以去算算要多少银子。我今年卖了些铺子,银子还在,我可以都拿出来给侯爷做这个脸面。”
杜恒霜微笑着眼睛都不眨,就打算把刚从穆夜来那里收回来的十万两银子,转手就送了出去。
穆夜来脸色越来越白,终于坐不下了,站起来道:“萧大哥,我去问问太子有什么想法……这个办学堂的法子,还是问问太子吧。”说着,赶紧告辞而去。
萧士及眼皮都没有抬,任凭穆夜来落荒而逃。
穆夜来走后,萧士及感慨地看着杜恒霜,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霜儿,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杜恒霜笑了笑,低低地道:“这就是人心。士及,你要在朝堂上立足,真的想一直把官儿做下去,就要学会揣摩人心背后的东西。而且朝堂不是战场,有时候实力不能决定一切。战场上虽然瞬息万变,但是还是靠实力说话,没有实力的人,光靠计谋,是不可能在战场上赢得长久的胜利的。在战场上,你只要是真的有实力,对大局有所把握,再当机立断一些,及时攻破,你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但是战场之下,就没有这么简单,就算你有实力,有忠心,但还是架不住很多人算计你,而且这种算计,可以躲在暗处,长年累月的持续下去。你埋下的因,可能要等很久才能看到果的出现。而到了那时候,往往一切都太晚了。”杜恒霜意味深长地道,“这一次,你该有所准备。大捷没有封赏,有可能只是第一步。后面的事情,也许比这个打击还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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