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寒料峭,高山积雪尚未消融,建康城里热爱饮宴交际的贵族已经走动起来。
萧府里隐隐传出雅乐声,属于世家高门的赏花宴正在进行中。
“……我家虽然是大户人家,但我阿娘说了,她对新妇绝不苛刻,只有简简单单三个要求:
“第一,必须两年之内生出儿子,给我家传宗接代。第二,我父亲亡故,我家暂时没有银钱,你得拿出嫁妆支持我游学读书。第三,你要孝顺我阿娘,正所谓长嫂如母,你还要主动承担起照顾我幼妹、幼弟的责任。”
花园凉亭。
褒衣博带的年轻郎君席地而坐,眉飞色舞地向对面少女讲述自己对未来新妇的要求。
讲完了,他笑道:“我对裴娘子非常满意,只要裴娘子做到以上三点,就能嫁给我。裴娘子对在下可还满意?”
少女跪坐在紫竹席上。
她的鸦青发髻宛如堆云,小脸灼灼若芙蕖,肤白胜雪粉腮朱唇,水青色宽袖三重衣勾勒出窈窕的单薄线条,大红石榴织花交窬裙铺陈满地,细腰上的流苏丝绦招摇翻飞,恰似佛寺壁画上的龙女。
春风携着落花瓣过境穿亭,少女没有佩戴金钗步摇,只在鬓角簪一朵照殿红山茶,可那富贵艳丽的花朵压不下她分毫美貌,只衬得她芙蓉粉面百媚千娇。
她垂着长睫,遮掩了瞳眸里的暗潮涌动。
祖上也曾四世三公钟鸣鼎食,只是到她父亲这一辈却是败落了,虽然名义上仍然是世家高门,可几代积累的财富早就被好赌成性的父亲全部败光。
阿翁活着时,曾为她订下一门显赫亲事,可惜后来对方嫌弃她家族败落,毫不留情地退了婚。
如今她已是说亲的年纪,久不来往的姑母突然热心地为她介绍了一位青年才俊,说是怎么怎么有前途、嫁过去怎么怎么能享福,简直堪比顶级名门。
父亲听得眼热不已,催着她来参加萧府的赏花宴,说那青年才俊也会赴宴,到时候借着人多的机会好好相看一番。
裴道珠抬眸。
这所谓的青年才俊,生得圆头大耳贼眉鼠眼,气度猥琐而不自知。
容貌举止风度,只堪为下九品。
穿戴十分寻常,想来家族也只是不入流的小世家。
察觉到她的窥视,这青年才俊放下茶碗,龇牙一笑——
牙很黄。
裴道珠笑脸盈盈地避开视线,似是娇羞。
心里却道,难为她的亲亲姑母,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的歪瓜裂枣,也好意思
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巴巴儿地要给她凑成双。
那么好,她怎么不介绍给她自己的闺女?
那青年才俊追问:“裴娘子觉得我怎么样?不是我吹,我上街的时候,有很多大闺女小妇人,热情地朝我投掷鲜花和香帕呢!但凡有点眼力见的娘子,都该看出我的好!”
裴道珠凤眼潋滟,笑容更羞。
朝他投掷鲜花和香帕?
怕不是他眼瞎,人家扔的是石头和烂菜叶吧!
她朱唇轻启,姿态犹如娇花照月端庄娴雅,委婉道:“张郎是个好人,我很爱慕你。只是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道珠不敢轻易许诺……”
张才茂很高兴:“那我明日,就去拜访令尊和令堂。”
裴道珠温声细语:“明日阿父阿娘要外出祭祖,不合适。”
“那后日呢?”
“后日也要去祭祖。”
“怎么每天都要祭祖?”
“明天祭的是阿翁,后天祭的是阿婆。阿翁阿婆生前感情不睦,因此要分开祭拜。张郎雅量非常,想来是能理解的。”
少女笑容温婉,令人如沐春风。
张才茂被拒绝的火气消失无踪,殷勤道:“春天的蒋陵湖碧波荡漾,听说很多文人骚客都喜欢去那里吟诗作画。不知在下可有荣幸,邀请裴娘子泛舟湖上?”
裴道珠保持微笑。
这厮要家世没家世,要相貌没相貌,要才华没才华,如今连脑子也没得了。
游湖多么无趣,她才不去呢。
她柔声:“脚受了伤,不方便。”
张才茂惊讶:“你来的时候挺正常的呀,莫非是隐疾?!你姑母竟然没告诉我!不会遗传给咱们的子孙后代吧?!”
裴道珠鄙夷更甚。
她拿铁如意叩了叩自己的脚踝,遗憾又无辜:“之前没有受伤,现在受伤啦。”
张才茂终于反应过来。
他暴怒,脸颊涨得通红:“裴道珠,你耍我?!建康城谁不知道你家道中落,你以为你还是上品世家的掌上明珠?!落魄凤凰不如鸡,你被萧家退婚,我肯娶你就不错了,你竟然不想嫁给我?!”
裴道珠微笑。
她是落魄了。
昔日潇洒到把金钗紫貂换酒钱的贵族女郎,如今连一根银簪子都买不起,家里煮几颗鸡子,都要权衡半日。
可……
那又如何?
想起半个月前那个模糊的梦境,她就忍不住生出紧迫感。
梦里为了给父亲偿还赌债,祖宅被卖了,全家流落街头,两年后她被朝廷看中美貌,明面上是送去北国和亲,实则是充当细作,最后不仅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自己还背负上红颜祸水祸国殃民的罪名,被万民辱骂,最后不堪受辱在除夕夜投水身亡。
她害怕那样的结局。
曾尝过钟鸣鼎食一掷千金的显赫,她不想落魄,她只想锦衣玉食潇洒度日,仍旧当建康城所有姑娘最羡慕的上品贵女。
所以当务之急,是尽快弄到一笔钱,守住祖宅,也守住世家身份。
嫁个好郎君,无疑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
因此姑母要给她介绍青年才俊时,她才愿意过来相看。
然而眼前这位“青年才俊”,她实在消受不起。
裴道珠很谦虚:“道珠蒲柳之姿,确实配不上张郎。今日花宴,贵女众多,天上的神女不好找,愿意纡尊降贵给你家当婢子的女郎,难道还不好找吗?张郎何必动怒?”
张才茂气急败坏:“贱人,你在讽刺我?!”
他骂完,突然怒极反笑:“我早前便常常跟人说,女子生得太美不是好事,也是你姑母知道你傲气,提前就跟我通了气。”
裴道珠怔了怔。
她顺着张才茂意味深长的视线望去,自己面前的茶碗已经饮了半盏。
心底咯噔一下。
她,被下了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