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知贤楼的太师椅上,身旁放着的是学馆中杂役小心翼翼奉上的上好青云安。那是宁州特产的茶叶,整个北境也只有距离宁霄城六十里外的青云山中能够产出,哪怕只是放在那里,那股淡淡的茶香便已然萦绕整个房门之中,只是嗅上一口,便叫人心旷神怡,如坠温软梦境。
但遗憾的是此刻坐在知贤楼中的几人都并无那可以享受到青云安功效的福气。
宋世子的心思自然勿需多言,他此刻满脑子想的尽是当如何将魏来抽筋拔骨,杀他一个死无葬身之地。而除开那满腔的,所余不多的零星一点,大概就是对这身旁的大燕太子的不满了——今日左先生与宋斗渊师妹一大早便与那些紫云宫的家伙们急匆匆去了某处,而宋斗渊因为之前所犯的错误,被左先生责令在客栈中反省。宋世子怎么都不像一位会反省自己错误的人物,他一如既往的在客栈的大厅中喝着闷酒,却不想自称这大燕之地的太子的袁袖春不请自来。
一开始宋斗渊并不相信对方的身份,甚至鲜有与之攀谈的兴致,但在对方亮出代表着大燕皇族的玉佩,以及在了解他的境遇后,言说可以帮助他在这白马学馆中为他开启天字级的聚灵阵,从而助他快速回复受损修为后,宋斗渊还是忍不住心动了。宋斗渊并不傻,他很明白袁袖春如此示好背后的目的是什么,但他并不在乎,他愿意满足对方想利用他与天阙界话事人牵线搭桥的目的,因为对于天阙来说,是金家亦或者袁袖春,又或者某个不知名的阿猫阿狗把持大燕朝政都无所谓,他们无非是想要通过此举寻到一个让天阙界参与到燕地之争的通道。只要袁袖春拿得出足够大的诚意,宋斗渊这般做法不仅不会受到责罚,说不得还能捞到大功一件。更何况除此以外,他还有一些足以为自己报仇雪恨的谋划……
但偏偏,这个所谓的太子竟然如此无能,身为燕地未来的帝王,竟然连一些贱民都无法驱使,以至于他还得再受到一次那个家伙的侮辱,然后傻愣愣的待在此地,等待那些贱民来决定是否将那天字级的聚灵阵为他开放。这对于宋斗渊来说,简直就是一份莫大的侮辱,而如今的他却不得不咽下这口苦果。毕竟若是以他现在的修为回到天阙界后被打下将星榜暂且不论,而虎落平阳之后,那些或对他怀恨在心又或者他曾经啃食过的恶狗都会蜂拥而至,他稍有不慎便会有性命之忧。因此,这白马学馆中的聚灵阵此刻对于他来说便显得尤为重要,这是他如今恢复修为最大希望。
……
相比于宋世子对于自己命运的担忧,袁袖春的心思便显得纠结许多。
他端起身旁的青云安饮下一口,号称能凝气安神的大燕第一茶入口,却让袁袖春的心思愈的乱做一团。他接着饮茶的功夫,装作不经意的回眸看了一眼身后的立着的少女——她还是一如既往的面色冷峻,还是一如既往的神情安宁,似乎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事能触动这位少女的心。
平心而论,于此之前袁袖春很担心这个提议宣诸于口后,会让阿橙产生激烈反应。为此他在来宁霄城的路上心底便打好了诸多的腹稿——
譬如晓之以理:“金家层层紧逼,江浣水无意参与夺嫡之争,宁州三族,萧家与紫云宫休戚与共不存在回旋余地,宁家虽愿意辅佐,但仍然不足以拉拢起整个宁州的力量,只有徐家如今尚且未有表现出明显的倾向。徐家的千金,早年拜入了归元宫门下,听闻在归元宫中地位超然。若是能与之结为夫妻,一来有徐宁二家相护,宁州大半势力便站在了我们身后。二来有归元宫大旗在后,也可消除些许天阙界带来影响。此一石二鸟之计,若不为之,恐与坐以待毙无异。”
当然亦有动之以情的说辞:“我知橙儿心意,我待橙儿之心亦是天地日月可鉴,若是可以我何尝不想与橙儿退隐山林,结庐而居。但世事逼人,我与那徐家千金的婚事事关你我未来,我也是逼不得已方才走出这步棋,但橙儿放心,于我心中橙儿始终是我最亲最爱之人……”
除此之外还有林林总总十余种说辞,从各个方向佐证说服阿橙,但遗憾的是,这些袁袖春思虑许久反复衡量措辞酌句的话最后都一一胎死腹中。
说出那番话后,本以为会迎来滔天巨浪的袁袖春,等到的却是女子淡淡的一句:“一切凭殿下心意。”
起初袁袖春还以为那是阿橙怒火攻心之下的以退为进,但于此之后女子的表现却极为正常,无论是与他言说宁霄城各方势力的近况,还是献策如今宁州局势的破局之道,甚至在末了,还不
忘告知他那位徐家的千金小姐有什么可能的爱好。那般模样像极了一位尽职尽责的谋臣,但偏偏阿橙不单单是他的谋臣,故而阿橙的冷静反倒给了袁袖春更多的困扰,这位太子殿下趁着饮茶的档口,回眸瞟了阿橙一眼,女子的脸上并无神色变化,他的心底也随即生出了一些莫名的烦躁。
“赤霄军统领,徐陷阵拜见太子殿下!”就在袁袖春想着这些的时候,一道壮硕的身影忽的从门外大步迈入,在他的身前低跪下,嘴中高呼言道。
“徐统领请起。”从自己的思绪中被拉扯出来的袁袖春赶忙伸出手,将跪拜在自己身前的男人扶起。
“我听州牧大人所言,太子要等到月末才到宁州,怎么今日便到了?微臣也未有准备,怠慢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徐陷阵起身之后,一派诚惶诚恐之状的言道。
“统领忠君爱国,天下人尽皆知,我替父皇谢过统领还来不及,怎敢降罪。”袁袖春笑眯眯的言道,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一派君臣相知,不弃不疑的美妙景象。
在经过足足近百息的寒暄之后,二人终是落座。徐陷阵沉吟了一会,这才言道:“刚刚我已听徐老与我说过了,殿下此行是为了给这位世子求得天字级的聚灵阵对吗?”
徐陷阵说着,又将目光投注到了一旁的宋斗渊的身上。那时,满脸络腮胡的赤霄军统领双眸忽的眯起,他的脸上勾勒起了古怪的笑意,盯着那宋斗渊便言道:“这位公子怎么看上去如此眼熟呢?”
宋斗渊的身子一颤,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白马学馆背后真正的主人竟赫然是那日出面救下魏来之人。
他的头在那时低得更深了,对于徐陷阵的询问不做半点回应。一旁的袁袖春见状还以为宋斗渊依然在介怀一个时辰前在白马学馆前的遭遇,他赶忙接过话茬言道:“忘了介绍,这位是天阙界的宋世子,当初因为与魏兄有些误会,起了冲突,损了些许修为,故而想借观中的天字级聚灵阵一用。”
“好说好说。”徐陷阵眯着眼睛笑道:“殿下吩咐的事情,微臣岂敢不从。”
本以为还得费些口舌的袁袖春见徐陷阵如此爽快的应下此事,顿时喜出望外,而一旁暗以为此事无望的宋斗渊也颇为惊喜的在那时抬起了头,看向徐陷阵的目光顿时炙热了起来。
“徐统领深明大义,袖春谢过了。”袁袖春如此说道,心底暗暗思忖着徐陷阵既然能如此轻易的应允此事,那是不是说明徐陷阵是在有意朝他示好,如此一来拉拢徐家,与徐玥定下婚约之事向来也会顺利许多,这样的思忖着袁袖春的心情也好了许多,之前因为阿橙诡异态度而生起的不郁,也随即散去大半。
“事不宜迟,那统领现在便请为宋兄开启聚灵阵吧。”想到这里,袁袖春又言道。
但徐陷阵在闻言之后却依然坐在那太师椅上,眯着眼睛盯着袁袖春,并无半点动身的意思。
随着袁袖春一道站起身子的宋斗渊也在这时转头看向徐陷阵,目光困惑。
“统领是还需要做些什么准备吗?”袁袖春同样也闹不明白徐陷阵的葫芦里卖的是些什么药,他皱起了眉头,低声问道。
“天字级的聚灵阵催动,确实需要数量巨大的灵石与妖丹……”徐陷阵伸手敲打着身旁的案台,出阵阵轻响。
“那就快去准备,你想要我等到什么时候?”一旁的宋斗渊面色不善的冷言说道,那股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让他饶是到了这时依然没有半点有求于人的自觉。
这让一旁的袁袖春都不免皱起了眉头,他心底正思虑应当在这时说些什么让徐陷阵不要为此生出不满时,徐陷阵却忽的站起了身子:“宋公子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嘛。”
“这些东西虽然需要的数量巨大,但我白马学馆中都早有准备。”说道这处,徐陷阵又看向了袁袖春,笑道:“可太子殿下是不是忘了给微臣什么东西?”
徐陷阵这个问题让本就困惑的袁袖春愈的不解,他问道:“统领何意?”
“陛下的旨意。”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低言道,他眸中随即闪动起了比狐狸还狡黠的光芒。
“旨意?什么旨意?”袁袖春愈的迷糊。
“殿下要我运转这聚灵阵,难道没有陛下的旨意?那也就是说这并非公事,而是私事咯?”徐陷阵眯着眼睛问道。
听闻这话,袁袖春脸上笑意顿时收敛,他眸中的光芒也在那时阴冷了下来:“那统领的意思
是,不愿行这个方便了对吗?”
“当然愿意。”徐陷阵高声言道,语气中甚至带着些许被人轻视后的恼怒味道:“殿下把老徐当做什么人了?只有那妇人才会出尔反尔,老徐生来带着把!怎么会做这鼠两端、反复无常之事呢?”
而这话说罢,徐陷阵又是话锋一转:“但既然是私事,终归要讲究一个先来后到,这样说殿下应该理解吧?”
徐陷阵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无论是袁袖春还是宋斗渊都听得明白,眼前这个看似豪爽,实则狡猾如狐狸的家伙是什么意思。
“哼!先来后到?”一旁的宋斗渊听到这里,再也无法憋住自己心头一忍再忍的火气,他冷哼一声说道:“区区一个乡野小民凭什么与我讲先来后到?”
袁袖春见状,心底虽然也不满于徐陷阵这番颇有戏弄之嫌的做法,但还是得压下心头的火气,一边安抚着宋斗渊,一边客气的问道:“那敢问徐统领,魏兄要使用那天字级的聚灵阵多久?何时能让宋兄使用?”
“要不了多久。”徐陷阵摆手笑道:“也就两个月的时间,翰星大会之后……”
“你莫要欺人太甚!”宋斗渊一拍桌面,怒不可遏,他此番随宗门长辈前来名义上为的就是宁州的翰星大会,大会结束他还岂有留在此地的理由。徐陷阵此言说得好听,到底却是在有意戏弄于他。
徐陷阵脸上的笑容在那时收敛,他眯着眼睛盯着对方言道:“徐某是个粗人,但能在宁州立身,靠的便是立规矩讲规矩,阁下若觉徐某欺人大可去寻别家求助。”
这几乎是已经下了逐客令的一番话让宋斗渊的脸色愈难看,他双拳握紧,寒声低语道:“天阙界的怒火,可不是你手中那所谓的赤霄军可以承受的。”
这已经可以算作是赤裸裸的威胁,但徐陷阵却并未为此露出半点恼怒之色,他只是微微侧身,朝着屋外伸出了手,躬身言道:“阁下,请吧。”
逐客令已下,宋斗渊就是有千万句咒骂之言在这时也只能硬生生的将之吞咽回去,他狠狠的看了徐陷阵一眼,随即便豁然转身,怒气冲冲的拂袖离去。
目睹这番变化的袁袖春眉头紧皱,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此事最后会演变到这般地步。他看了看那宋斗渊离去的背影,又转身看向身后的男人,他在那时压下了心底的诸多情绪,朝着徐陷阵拱手一拜:“今日之事,冲撞统领了,袖春这就离去,亦会找机会与宋兄言说,希望不会因为此举让徐统领遭受不必要的麻烦。”
徐陷阵却摆了摆手,笑道:“不碍事,不碍事。”
“天阙界也罢,大楚也好,在老徐这里都不是什么了不得东西,倒是殿下,可愿听老徐一言?”
袁袖春不免有些诧异但虽然心底对于徐陷阵今日所为颇为不满,但终究不好拒绝对方此言,他点了点头,一脸诚恳的应道:“统领请讲。”
“现在的宁州,有蛟龙食人气运也好,以后要做殿下与五皇子的战场也罢,管他会不会就此民不聊生,那都是大燕的家事。管他天阙界还是大楚王朝,能看,却轮不到他们说。”
“殿下明白了吗?”徐陷阵颇有些语重心长的言道。
袁袖春闻言愣了愣,然后点了点头:“我知道统领的意思,我也只是不想让统领与天阙界生出间隙,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本是一番好意之言,可落入徐陷阵的耳中,这位赤霄军统领却一脸失望的摇了摇头:“殿下还是不懂啊。”
“嗯?”袁袖春闻言疑惑不已。
这时从出现开始便一直笑容不息,即使被那宋斗渊威吓也不曾恼怒的男人,却忽的神情肃穆了起来。他盯着袁袖春,那狭长的眼缝中不再有狐狸般狡黠的光彩,而是闪烁着一种灼热又锋利的光芒,那光芒像是一支利箭,割破了眼前的时空,让男人可以穿越时间,窥探到数十载前,那个三族砥砺同行,北拒齐兵,南抗鬼戎,东御王楚的岁月中。
他言道:“我是想告诉殿下,如今的大燕能有四州之地,五皇子与殿下能有闲心争个你死我活,他天阙界的高徒只能对着你我逞口舌之力,靠的是五十余年来宁州三代人的励精图治,靠的是老州牧的左支右挡,靠的是一具具多到数不清的三霄军士卒的尸体填出来的太平盛世。”
“殿下也好,金家也罢,莫要引狼入室,将祖孙三代逾百万亡魂的努力,付诸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