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里,元英坐在德妃下,已经连说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端着无懈可击的微笑,听着德妃说:“去问问老四家里的李氏,看她睡起来了没有?咱们这里的银耳羹给她也送一碗去。”
另一边的成嫔笑道:“可不得了,哪来的这么心疼儿媳妇的婆婆?”
德妃笑说:“你羡慕啊,晚了。你要能晚生十年,说不定还真能管我叫一声额娘。”
成嫔笑得碗都端不住了,旁边的宫女赶紧接过去,成嫔拿手帕拭了嘴,指着德妃道:“还是娘娘呢,这种口舌便宜都要占我们的!”
刚才李薇被扶进去,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宫女就过来回话,德妃说叫她只管睡,让人不要打扰她。
眼看着外面天都黑了,再过一会儿就该出宫了。
临走前一人用一碗甜羹点心,身上暖暖和和的,出宫这一路才不受罪。
宫女很快回来,道:“李主子刚才已经起来了,只是说口渴用了一碗姜茶,这会儿什么都用不下。”
德妃点点头,看外头的焰火放得差不多了,道:“我也不留你们了,你们带的孩子多,赶紧收拾了快走吧。”
元英等福晋全都起身,行礼后退下去旁边的屋里更衣。
孩子们早一刻就穿戴起来了,有几个小的趁着最后的时间去方便。
七福晋几人早就看出元英今天话少,十四福晋完颜氏就对其他人使眼色,其他人都不应她。她虽然不满,可元英的脸挂下来时还是挺吓人的,她也不敢去招她。
好不容易看到被两个宫女扶出来的李薇,睡得脸红红的,边走还边打哈欠。
她就对元英说:“四嫂,你看。”
元英早从眼角扫到李薇来了,不去看她,只盯着完颜氏看,把她看得毛,什么也不敢说了才罢。
那边,李薇过来冲着元英浅浅一福。
元英嗯了声,没有多搭理她。
李薇今天累得谁都不想管,只管自己裹着斗篷坚强的站着,全部心神都用来跟瞌睡抗争,心里想的全是暖呼呼的大棉被。
额尔赫出来,她就伸手叫她:“过来乖乖,扶着我。”
额尔赫赶紧过来,扶着她就看她两眼的眼皮都快粘在一起了,眼里全是瞌睡的泪花。
“额娘,是不是今天起太早了?”她小声问。
李薇摇摇头,咽下一个哈欠说:“没有,昨天八点就睡了的。最近就是睡不够。”
弘昐叫弘昀过来一起扶额娘,对额尔赫说:“姐你带着弘时。”再对弘时说,“姐穿着花盆底呢,好好走别胡闹。”
弘时冲他做了个鬼脸,一本正经的扶着额尔赫的胳膊:“姐,我扶你走。”
元英对那边的热闹视而不见,就像她什么也听不到一样背对着他们。大格格站在她身边,伸手道:“额娘,我扶您。”
“嗯。”她轻轻点了点头,裹紧斗篷呼出一口白气。
这天,真冷啊……
回到车上时,李薇抱着同车的弘时就当起了暖炉,一边道:“乖儿子叫额娘抱抱……”头一歪就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弘时正是处在‘我是大人了’的阶段,叫额娘抱得浑身不自在,脖子一个劲的往一边偏,心里盼着能快点回园子。
车走到半路就碰到了从畅春园出来的四爷和弘晖。
弘昐赶紧叫车停下,策马上前:“阿玛。”再看弘晖,“大哥。”
弘晖难掩复杂的点点头。
刚才看到弘昐策马跟在车旁,身前身后都是府里的侍卫们,叫他想起以前都是他在那个位置上。
四爷看福晋的车里有丫头跳下来了,道:“叫人都不用下来了。”
那丫头只好再爬回车里。
他骑马挨个从骡车前溜了一圈。先是福晋这里,车帘掀开,福晋在里头对他点点头,他问:“宫里一切可好?”
元英面无表情的说:“都好。”
他点点头,到第二辆骡车,轿帘一掀开却看到素素抱着弘时正在打瞌睡。
他止住丫头的问好声,仔细看了两眼,见她面色红润并无不妥,才小声问:“怎么回事?”
玉瓶为难道:“主子……这些天都爱困……”刚才车停下时,她本想把主子喊起来的,可喊了两声也没叫起来。
四爷心中记下等回到园子里就叫白世周过来看看,道:“把帘子放下吧。”
最后一辆装孩子们的车里也都很好。
他这才转回来,道:“走。”
两个队伍并成一个,缓缓而行。
回到圆明园里,他先嘱咐弘时不必叫醒他额娘:“车到地方后先不必急着下车。”然后让苏培盛领着这辆骡车直接进园去九洲清晏,再对张起麟说:“去请白大夫。”
此时元英已经下了车,看着四爷在李素馨的车前嘱咐许多,好几个人都领命而去后,骡车上不见有人下来,调转车头往边门去了。
弘晖扶着她,看她看那边看得太久了,担心道:“额娘?”
元英这才猛然回神,对儿子说:“……没事。”
四爷此时过来了,跟弘晖说:“带着你弟弟妹妹们先走吧。”
额尔赫想去看看李薇,她有点担心,就插嘴道:“阿玛,我想……”
四爷知道她的意思,道:“你额娘那里有我呢,今天晚了,明天阿玛叫人去接你过来看你额娘好不好?”
顾忌着旁边的福晋,额尔赫没再撒娇,乖巧的点点头说:“好,我听阿玛的。”
这一点倒是和素素一样。
四爷疼爱的替女儿拢了拢斗篷,嘱咐道:“回去后不许再玩闹,洗漱后就快点休息吧。肚子饿可以用一点夜宵,但不能吃太多,免得夜里积食睡不好。”
弘晖点了下人,现没有弘时就悄悄问弘昐:“四弟呢?”
弘昐道:“在我额娘的车里呢。”
弘晖就不多说了,带着兄弟姐妹们给阿玛和额娘行了个礼就告退了。
元英一直看着孩子们离开,只剩下她和四爷了。
她看四爷就要张口,今天她不想听他说叫她先走,状若关心的叫她休息,于是抢先福身,说:“爷这一天也累坏了,我就先回去了。”
四爷顿了下,嗯了声,看福晋渐渐走远,最后连她身前身后提的灯笼的光都看不清了。
张保看他在呆,等了一会儿上前提醒道:“爷?”
四爷回过神来方匆匆赶到九洲清晏。
九洲清晏前的空地上,今天极稀奇的停着辆骡车,虽然骡马的屁股后有粪兜子,但赶车的马夫还是紧张的不停的挨个摸两匹骡马的脖子说:“小祖宗,你今天乖乖的,千万别在这里犯混。等回棚里我多给你倒两斤黑豆!”
黑色的那匹打了个响鼻,甩了下尾巴。
马夫吓得不轻,远远的看到四爷过来了,连忙掏出两粒糖塞到它们的嘴里,求它们千万别拉别尿,然后跪到一旁。
四爷走到车前,玉瓶掀起车帘,刚要喊李薇,他摆了摆手,探身进去抓住她的胳膊先把弘时救出来。
弘时跳下车,道:“阿玛,额娘睡得可香了。”
四爷拿斗篷把她裹严了抱出来,这么折腾她都没醒,他真有点担心她是不是生病了。
“今天你就睡在这里吧,叫苏培盛领你去睡觉。”他对弘时说。
弘时跟在他身边,道:“额娘没事吧?”
以前额娘可从来没有这么困过。
“没事。”四爷一边安慰儿子,一边进了屋。
等这群主子都走了,马夫才抹着冷汗爬起来。自有几个太监过来催他赶紧走,马夫连连哈腰:“是,是,这就走,这就走。”说着奖励的拍了拍两匹马的脖子,拽着黑马的笼头说:“走吧,乖儿子们,今天爹给你来顿好的!”
黑马打了一串轻快的唿哨,高兴的甩了甩长长的尾巴,跟在他身后踢踢踏踏的走了。
屋里,白大夫已经到了。看到四爷抱着李主子进来,连忙跪到一旁行礼。他在热河侍候得不错,回来后被四爷赏了一百两金子。之前再怎么担惊受怕,看到金子时就觉得这场惊受得也算值得。
何况四爷现在已经是亲王了,白世周侍候起来自然更有劲了。
弘时到底是被苏培盛给请走了,四爷此时顾不上哄儿子,他把素素放到榻上,解了她的斗篷,取下头上的那么多头钗簪花她都没醒。丫头过来给她脱鞋脱衣服,她也还是睡得那么香。
四爷不免更加着急,皱起眉道:“叫白世周进来。”
白大夫提着药箱被人领到里屋来,还想再请一回安,被四爷喝斥:“不必多礼,快给你李主子看看。”
有四爷坐在一旁看着,也无需再准备屏风拉帘子。玉瓶只是把李薇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在上头盖了张手帕。
白大夫号过两手的脉,心里已经有数了。留下丫头在里屋侍候着,他们避到外头来说话。
“奴才想问问李主子近两个月的起居。”他道。
玉瓶早在他这么说的时候就在自己心里转开了,一边答大夫的话,一边把这几个月主子的反应都过了一遍,脸上先笑开了花。
四爷也仿佛心有所感,还往前探了探身。
白世周笑道:“给主子爷道喜,李主子这是有喜了。”
因为有身孕的那位还在里屋睡着呢,外面的人就算道喜也不敢大声高呼,全都把脸笑成菊花,拼命露给四爷看。
四爷一下子站起身,搓着手来回转圈。从热河回来后,他一直疑心身体亏得厉害,太医们不过是粉饰太平,不肯给他说实话。虽然有素素盯着他不停的进补,可他总觉得这些治表不治本,近来正在翻看道家的典籍,开始早起吐纳,吸收天地灵气以补自身。
但素素这一怀孕,不正证明他的身体没事吗?
男人若不是精固血足,怎么能令女人孕子?
“好,好,好!”他连说了几个好字,指着白世周道:“赏他!”
白世周喜得又跪下多磕了两个头,厚赏之下才教他更生出了为四爷效力的心。
四爷喜过之后再问他:“你李主子这一胎如何?现在几个月了?”
白世周道:“将将两个月,李主子只怕还没有感觉。听玉瓶姑娘说上个月还有少许见红,但并无大碍。”
四爷点头:“你盯着这事。你李主子几个孩子都是你看着的,这个我也交给你了。”
白世周心里不由得绷紧了弦,恭敬道:“奴才遵命!”
打了白世周去交待这边的人怎么侍候,四爷进了里屋,见素素还兀自睡得香甜,不由得坐到她身边看着她。
今天在永和宫里,只怕是福晋不自在了。等明天她有孕的事再一说出事,福晋更是要把她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以前他跟福晋总是说不通,久而久之他也不耐烦再去给她解释什么,时候长了,他连怎么跟福晋说话都不会了。
这次他得封亲王,本该早早的将给福晋和素素请封的折子递上去。
可想到世子的事他就犹豫了。
弘晖已经大了,如果这次不封他为世子,日后他们兄弟之间就更难相处了。可他却不想在此时就定下世子的人选。
不论他今后有没有可能再进一步,世子之事都宜缓不宜急。
就像皇上与太子一样。匆匆定下世子,日后再现有什么不对就不好收拾了。
弘晖现在的心性如何还不好说,偏偏他下头有那么多的异母兄弟。他还要再看看,看他能不能处理好与弟弟之间的关系,看他对异母弟弟们的态度如何,才能下决定。
他本想借着福晋这事压一压,好歹多争取一些时间。结果素素这边却有了喜信。
四爷把手轻轻放在她的小腹上,孩子月份还小,隔着被子什么也摸不出来。但他却格外小心,手上一点劲都不敢用。
以素素的年纪,生这个孩子已经有些辛苦了。
弘时之后她一直没有再怀孕,他还以为两人之间再也不会有孩子了,结果这小子就这么蹦出来了。
想到这里,四爷轻轻笑了声。
既然来了,就不能委屈他。他暗叹了声,也罢,本来就打算如果不行就年后给福晋请封,那就年后一起封了吧。
至于弘晖……
只盼他能熬过这一关,不要叫他失望。
半夜里,李薇一觉睡到此时,睁开眼就看到窗户外黑漆漆的,身边的四爷呼吸轻缓,显然大家都已经睡觉了。
可她一醒来就清醒极了,瞪着帐子顶了半天的呆,慢慢想起她大概是从永和宫出来,在自家的车上抱着弘时就睡着了。
儿子身上的气味真好闻,闻着就叫她浑身放松,那时浓浓的睡意涌上来。她一时没坚持住,就这么投降了。
这会儿是睡够了,她开始想起还没用晚膳的事了。在永和宫里时,她连午膳好像也睡过去了?
肚子饿了一天,早就前胸贴后背了。
摆在条案上的座钟一下下的走着,她借着透进窗来的月光看到钟上指针的反光,现时间才到半夜十二点。他们是六点多出的宫,如果七点多回到园子,她等于一口气睡了五个小时。
今天还要进宫,临起床的时辰还有两个小时。
她能再坚持两个小时吗?
十分钟后,她觉得坚持不下去了。好像一想到吃的,脑子里就装不下别的了,满脑子飞的都是牛肉汤、羊肉汤、老鸭汤(最近跟着四爷喝汤喝多了的后遗症),然后各种下到汤里的面,配着汤吃的各种饼。
好饿……
她轻轻的掀起被子,坐起身想从床脚爬下去。
结果她刚跪好准备爬,四爷翻了□,坐起道:“你醒了?”他定睛一看,见她光穿一身里衣不盖被子坐在那里,连忙的用被子把她裹住,捂紧道:“晚上不睡在折腾什么?也不怕冻着了!”
他吼得她特别心虚,小声道:“吵醒你了?”
四爷拉她回来躺好,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这才掀开床帐喊人进来点灯。
玉盏带着两个丫头擎着灯进来,屈膝道:“主子爷要什么?”
四爷披衣下床,道:“叫膳房把煨着的锅子端上来吧。”
李薇刚才叫他裹成了一条棉被毛虫,这会儿也不敢起来了,在床上问:“还煨着锅子呢?”
玉盏这才看到她也醒了,赶紧带着人上前侍候她穿衣服,一边道:“主子爷担心您醒来了饿,早就叫人煨着呢。”
四爷坐在床对面的榻上,看着她笑,道:“快起来吧,早猜到你睡到一半一定要饿得起来。”爷您真是太贴心了!
李薇兴冲冲的起来,虽然玉盏给她穿得也有些多也不在意了。只是想到四爷今天还要早起,这会儿她起来又吃又喝的,他还能睡得安稳吗?
转头一看,果然四爷也开始穿衣服了。
“爷,我去别的屋里吃吧,你再睡一会儿。”她说。
过年他本来就又忙又累,再休息不好又该瘦了。
四爷摇摇头,换好衣服牵着她的手出去,外面已经摆好了热锅,浓浓的鸡汤香味扑鼻而来。另有一个白瓷炖盅里盛的是一只脱了骨的乌鸡。
李薇在闻到香味儿就口水直下三千尺了。
侍膳太监先给她盛了一碗鸡汤,她就着鸡汤吃了两块咸芝麻饼,吃了好几碗鸡汤白菜、韭菜、菠菜等新鲜蔬菜,再干掉那只乌鸡,果然觉得心满意足了。
四爷从头到尾只陪着她吃了几筷子菜,见她吃得舒服得长出一口气,跟着也放下筷子,笑道:“这下可足了?”
李薇吃得靠在身后的迎枕上,扶着肚子说:“足了,足了,肚子都吃撑了呢。”
四爷听了叫人撤下膳桌,过来拉着她下榻:“吃撑了就起来走走,坐在那里窝着肚子不是更难受?”
说完居然陪她在屋里缓缓转起了圈。
大半夜的,四爷有闲心陪她在屋里转圈?
李薇真觉得这有点不太正常。
四爷道:“今天宫里你就别去了,一会儿回去再睡一觉。孩子们都留下陪你,在屋里坐烦了也别到外面去,跟他们玩玩牌、赌赌骰子。”
李薇头顶的问号都快有斗大了,四爷这才笑着对她说:“哪有你这么糊涂的额娘。”说着他轻轻摸上她的小腹。
李薇下意识的也把双手放上去,盖在他的手上。
四爷看她的神情从迷茫到震惊,最后眼珠子瞪得有铜铃那么大,一口气提得高高的,他道:“还没反应过来?”
李薇捧着肚子,连头都不知道点了。
太……太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