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瑾坐着步辇,去看过一趟,又听太医说脉象平稳,肯定没事儿,这才稍稍放心,出了宫门,用力揉着额头,心里一阵接一阵,全是想砸东西骂人的冲动。
阿玥跟着她出去两趟,头一趟听到她泼妇骂人,第二趟阿玥真正喝醉了酒!
阿玥长这么大,这是头一回喝醉酒,她喝酒的时候都很少,以往的所谓喝醉,也不过是多喝了一两杯!
感觉到了顾瑾浑身的暴躁,从清风到抬步辇的中年内侍,个个提着心屏着气。
顾瑾一路气息不稳的回到明安宫,坐到偏殿那间榻上,用力揉了把脸,用力压下那股子想砸东西骂人的冲动。
明天再说,等阿玥醒了再说,这事儿明天再说也不迟!
他这会儿正在暴躁中,不宜做任何决定。
……………………
第二天散了早朝,顾瑾示意了顾晞,一齐进了明安宫。
没等说话,顾瑾就看到了一幅提心吊胆模样,站在偏殿廊下的宁和公主。
“酒劲儿过去了?头痛不痛?”顾晞更早看到宁和公主,远远的就关切的扬声问道。
“我没事儿了。”宁和公主提着裙子,紧几步迎上来,答着顾晞的话,却是一脸小心的看着顾瑾,“昨天没喝多少酒,是有点儿累了,才睡着的。”
“不但醉酒,还学会胡说了。”顾瑾蹙着眉。
“真没有。”宁和公主声音更小了。
“昨天喝的什么酒?你一向不爱喝酒的。”顾晞问着话,也是打着岔。
“说是清风楼的桃花酒,像蜜水一样,我以为? 大约,就是像酒一样的汤水。”宁和公主几句话说的气短心虚。
她喝到后来,明明头已经很晕了? 却越来越觉得桃花酒真好喝。
“哟!”顾晞眉梢扬起? 先哟了一声? “清风楼的桃花酒是像蜜水一样,可后劲儿却大得很,你喝这酒? 李姑娘没看到?”
“是李姑娘给我的? 大约,她也不知道,她肯定不知道? 她不喜欢喝桃花酒? 她喝的是玉魄。”宁和一边小心的替李桑柔掩饰? 一边瞄着顾瑾。
“她肯定知道? 她也爱喝桃花酒。
别怕? 喝醉就喝醉了? 我喝醉过,大哥也喝醉过,这没什么。
头还疼不疼?还难受吧?”顾晞轻轻拍了下顾瑾。
“头不疼,也不难受。”宁和公主再次瞄向顾瑾。
“你看你把阿玥吓的。”顾晞干脆看向顾瑾,直截了当道。
“外出喝酒? 头一回? 就能醉成那样……”
“不就是头一回么? 才会这样? 以后就知道了,至少知道自己的量了,是吧?以后肯定不会醉成这样了? 是吧?”顾晞替宁和解释。
宁和公主赶紧点头。
“唉。”顾瑾拧着眉叹气。
“那阿玥你以后别喝酒了,也别多出去了。”顾晞转过身,冲宁和公主眨了下眼。
“嗯,我以后再不出去了,也不理李姑娘了。”宁和公主赶紧接上顾晞的话。
“不是不让你出去,也不是不让你跟李姑娘出去。唉!”顾瑾再次长叹。
“你看看你,从咱们进来,你这一张脸,就没晴过,
你看你把阿玥吓成什么样儿了,阿玥一向听话,你要是觉得哪儿不好,交待一句,阿玥哪一回不听话了?”顾晞对着顾瑾抱怨。
“不是因为阿玥。”顾瑾再次长叹,“唉,行了行了,不说这个了。
你醉过一回,也好,像你三哥说的,至少你知道自己的量了。
记着,喝酒要量力而为,其它事更要量力而为。
不能再像昨天那样,醉的不醒人事,酒醉伤身,也容易出事儿。”顾瑾看着宁和公主,严肃交待。
宁和公主不停的点头。
“昨天光喝酒了,文会上有什么热闹,只怕都不记得了吧?”顾瑾虽然还是想叹气,却忍住了,露出了笑意。
“记得,都记得!”宁和公主语笑叮咚,她得赶紧表现一下,以示她昨天真挺清醒的。
“昨天曲水流觞请了周老尚书点评。
七公子说,自从周老尚书身边那个小爱妾死了之后,周老尚书就再没写出过好诗好词,说就连他点评诗词文章的本事,也差了不少。说昨天实在不该请他的。
七公子还说,这话不是他说的,是他三哥说的。
七公子还交待我们,不许往外说这些话,更不许说是他三哥说的,要不然他三哥又得打他。”
宁和公主语速很快,且说且笑。
顾晞听的眉毛高挑,顾瑾有些呆怔,这都是什么话儿?什么叫小爱妾?
“还有,田十一说,马大郎,就是马翰林的大孙子,说他其实矮得很,说马大郎看着高,那是因为马大郎的鞋,有这么高的底!”
宁和公主用力撑着拇指和食指,比划着这么高。
“黑马说田十一瞎说,说那么高的鞋底,那不成了踩高跷的了,说踩高跷难着呢,说你们这些贵人肯定踩不了。
田十一就跟黑马吵起来了,两个人就打了赌,田十一说他去偷一双马大郎的鞋,鞋底要是低于三寸,他就在东华门外青蛙跳,跳十下。
要是高于三寸,黑马跳,也是十下。
我押了黑马,李姑娘押了田十一。”
宁和公主越说越兴致勃勃,两只眼睛闪闪亮。
顾瑾目瞪口呆,顾晞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昨天酒多了,今天不该起这么早,回去歇着吧,一会儿让太医再去给你诊诊脉。”顾晞赶紧拍了下宁和公主,忍着笑示意她回去歇着。
“嗯,那我先回去了。三哥,”宁和公主愉快答应,旋过身,轻轻拉了拉顾晞,压低声音问道:“你知道什么叫弹弓吗?”
“知道,你怎么知道这个?”顾晞扬眉问道。
“昨天李姑娘用小石头砸蝴蝶,砸得可准了,她说我可以找把弹弓练一练,说可容易了。你让人找一把给我好不好?”宁和公主一幅跃跃欲试的模样。
顾晞两根眉毛抬的老高,一边推着宁和公主往外走,一边压着声音道:“我先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东西不好找,要是找到了,让致和给你送过去,顺便教教你怎么用。”
“好!”宁和公主尾音高扬,听起来愉快极了。
顾晞站在廊下,看着宁和公主走远了,转身回去。
“我真得好好想想,阿玥跟着李大当家出去,是不是合适。”顾瑾疲惫无力的揉着眉间。
“哪儿不合适了?阿玥多高兴,这么些年,从来没见她这么高兴过,又没什么大事,不就是酒喝的多了点儿,这不算什么大错。”顾晞明确反对。
阿玥眼睛亮闪闪那么高兴的样子,只在她很小的时候有过。
顾瑾不说话了,沉默良久,低低叹了口气,“你得想想,阿玥这样高兴,是因为那份肆意。”
顾晞眉梢挑起,顾瑾往后靠了靠,看向顾晞,“算了,你觉得合适就合适吧。只是,阿玥要肆意,咱们就得尽力往前。
老二的亲事,不能全由着他们,我还是觉得,这个后位,沈大姑娘最合适,她足够聪明,得把她推到足够的位置上,永平侯一系,得有个足够聪明的人领着,才能看起来和你势均力敌。
这事你亲自安排,要让沈贺足够明白:沈大姑娘为后,对他们沈家才最有利,让他们去说服沈娘娘,不管他们用什么法子。”
“好!”顾晞答应的干脆利落。
“沈大姑娘……”顾瑾看着顾晞,话说到一半,却不往下说了。
“沈大姑娘怎么了?”顾晞等了一会儿,见顾瑾只看着他不说话,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顾瑾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你去找一趟李大当家,跟她说,阿玥跟她不一样,阿玥就是世间最寻常女子。告诉她,这句话,是我让你提醒她的。”
“好。”顾晞应声干脆。
看着顾晞出了殿门,顾瑾叹了口气。
沈大姑娘想嫁的人不是老二,而是他这个弟弟。
大约,沈大姑娘已经说服了沈娘娘,要是两情相悦,倒是可以成全,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沈大姑娘还是嫁给老二,对他们,对大局,更有利一些。
……………………
从过了年直到进了四月,聂婆子和邹旺这一对儿搭档,越来越忙。
两个人,从建乐城到无为州的四府一十六县,很快就接手了从无为府到扬州,再从扬州到建乐城这一圈儿的州府县。
不过两三个月,邹旺已经气质大变,谦和中透着自信,也已经买了两个小厮带在身边,出入各地商会官府,举止有度,十分得体。
聂婆子却是往另一个方向变化。
人瘦了一整圈,看起来却年青了许多,车还是那辆车,换了两头比马矮不了多少的大青走骡,走骡拉车,没有走的时候,不是小跑,就是快跑。
聂婆子走路也都是一路小跑,人经过时,带过一阵小风。
没办法,事儿多,实在太忙。
……………………
刚进四月没几天,李桑柔接到了顺风速递内部头一封最高等级的急件。
信是邹旺写来的。
宿州临涣县派送铺的掌柜齐嫂子横死,他刚到临涣县,就觉得这事儿他只怕处理不了。
李桑柔看完信,立刻吩咐黑马回去收拾几件衣服,带点儿干粮,让金毛去请了陆贺朋,挑了八匹马,即刻启程,赶往临涣县。
从建乐城到临涣六百多里,李桑柔收到信是傍晚,一行人一路疾奔,到亳州时,放下带的八匹马,再换八匹健马,接着急行赶路。
天边刚刚泛出鱼肚白,李桑柔一行四人就赶到了宿州符离府递铺。
邹旺没在递铺,李桑柔四人匆匆洗了洗,换上干净衣服,吃了点东西,直奔临涣县。
在骑手到临涣县之前,李桑柔等人就已经赶到了派送铺。
临时过来顶替的递铺马夫刚卸下门板,正在扫地,看到黑马,急忙放下扫帚上前,人没走近,先指着齐嫂子家的方向,“邹大掌柜在齐家看着呢,马爷快去看看吧,唉,是真惨。”
黑马和金毛将马交给马夫,黑马几步冲到最前,带着众人,往齐嫂子家过去。
齐嫂子家离派送铺不算近,四周偏僻而脏乱。
齐嫂子家门头上挂着白布,惨白的灯笼还亮着烛光,门口一个穿着素服的小厮正在烧纸钱,看到黑马,先叫了一声:“老爷!马爷来了!马爷来了!”
邹旺从院门里连走带跑出来。
“大当家的,毛爷,马爷,陆先生。”邹旺一圈儿礼见的极快,看着李桑柔,张嘴想说话,却哽住了,“大……先到里头吧。”
李桑柔大步进了院子。
院子破败却干净,东厢门口一棵枣树,树叶翠绿,结满了小小的枣儿。
破旧的正屋,两扇门已经卸下来了,正中放着具质地极佳的黑漆棺木,棺木前的供桌上,点着白烛,供着鲜花鲜果。
棺木前,一大块厚软的垫子上,一个六七岁的瘦弱小姑娘,披麻戴孝,呆若木鸡的坐在垫子上。
李桑柔进来,先蹲到她身边,叫着她,伸手摸着她,抱起她,她都浑若不觉。
李桑柔眼泪夺眶而出,轻轻放下小姑娘,示意金毛,“你过来,跟她说说话儿。”
李桑柔上了香,出来,看着邹旺,“怎么回事?”
“我是大前天中午前后,接到的信儿,说临涣的派送铺没开门。
正好巧了,我当时就在符离府,立刻赶过来,找到这里,家里也没人,问了邻居,说是前一天,齐嫂子带着闺女,天刚亮就去铺子里了,一直没回来。
我一听就害怕了。
这临涣县的信还不是很多,一天十封八封,多了也不过十几二十封,往外寄的也不多。
齐嫂子跟我说过,她先不找人送信,上半天她在铺子里收朝报晚报,再派出去,之后,让她闺女果姐儿看着铺子,她把城里的信送完。
要是有城外的信,她就下半天早点关铺门,带着果儿去送信。
城外的信不多,也不是每天有。
我就赶紧去铺子隔壁问了,说是齐嫂子那天未正前后关的铺子,还跟旁边卖烧鸡的刘婶子打了招呼,让给她留半只烧鸡,她回来拿,这一去,就一去不返。
我立刻赶到递铺,查了那天的信,城外的就一封,是寄到涣水镇王老爷家的,我立刻赶往涣水镇,还没进涣水镇,就听说镇子外头有死人。”
邹旺的喉咙哽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就是齐嫂子,惨得很。当时,我没看到果姐儿,齐嫂子是带着果姐儿一起出的城,我就赶紧找,果姐儿就在离齐嫂子不远的一棵老槐树后头,齐嫂子背信的褡裢盖在她头上。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就这样,把她抱回来,一直到现在,一直这样。
齐嫂子怎么死的,只怕她都看到了,吓的,失了魂了。”
“报了官了?”李桑柔冷声问道。
“报了,我弯了几个弯,跟县粮书攀了点儿关系,送了十两银子,县粮书带着我,见了罗县令一面。
罗县令那意思,齐嫂子一个女人,带着闺女,成天在外面跑,横死是早晚的事儿。”邹旺的禀报直接明白。
“罗县令这个人,守礼道学,极其厌恶女人抛头露面。”陆贺朋接话道。
顺风速递线路到达的地方,各处大小官员,履历如何,禀性如何,他早就下过功夫了。
“白粮书也这么说,我找到齐嫂子,抱着果姐儿回来,没敢先给齐嫂子收尸,先递的状子。
罗县令没去现场,只打一个小衙役,和县东头的杀猪匠一起,过去看了一趟,我跟着去的,他们两个,就是远远看了眼,就走了。
我就先把齐嫂子收殓回来了。”
“把棺打开,我要看看。”李桑柔深吸了口气,示意黑马。
“想着大当家的只怕要看看,还没钉棺。”邹旺忙着黑马一起,往屋里进。
金毛侧身挡在果姐儿眼前,邹旺和黑马一前一后,推开厚重的棺盖,李桑柔踩着只凳子,伸头看向棺里。
棺材里的齐嫂子,面目全非,几乎不成人形。
李桑柔半边身子探进去,小心翼翼的掀开只能盖在上面的寿衣,仔细看着齐嫂子身上惨烈得伤势。
她是被人活活打死的,死前,还被肆意凌辱过。
“我必定替你讨回这个公道,就是现在,就这几天,你等一等,看过了,再去往生。
果姐儿我替你养大,你放心。”李桑柔的手轻轻抚过齐嫂子的脸,温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