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桑柔和顾晞一起,进了望江楼,挑了个偏在一角,景色却相当不错的雅间。
李桑柔也不客气,点了春不老煮黄刺鱼,红烧牛尾狸,火腿炖马蹄鳖,焦炸凤尾鱼,以及其它四五样应季素菜。一式两份,另一份给在旁边雅间的黑马等人。
在建乐城时,哪家有什么拿手菜品,顾晞比她熟悉多了,可在这豫章城,顾晞忙的连在豫章城的时候都不多,李桑柔却是已经吃遍了豫章城各大有名酒楼。
糯米莲藕等几样小菜刚刚上齐,一众书生簇拥着周霈,热热闹闹进了隔壁。
一群人大呼小叫,招呼着伙计把中间两个雅间之间的隔屏移走,两间并作一间,又添了一张大桌子,关门有点儿挤,干脆把对着走廊的门卸下,敞亮爽利。
周霈将五两的银锞子拍到桌子上,扬声吩咐伙计,照五两银子上菜上酒,这五两银子,他们要一顿吃光喝光了才行。
隔壁的顾晞听着周霈的喊叫,哼了一声。
“周霈绸衣绸帽,看起来家境不错,再说,也就五两银子。”李桑柔笑道。
“绸衣半旧,绸帽半新。哼。”顾晞再哼了一声,“小时候,学诗,念到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我当时拍着桌子喊豪气,人生当如此。
“大哥就说,马卖了,裘衣卖了,喝得烂醉,天明要冻死的。”
李桑柔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点着隔壁,“姓周的至少衣食不缺,吃饱穿暖,得了意外之财,豪气一回,这才是少年意气,像你念诗那时候,也豪气过不是。”
顾晞笑起来。
伙计送了菜上来,两个人慢慢吃着,听着隔壁的热闹。
“明天冬至日,不知道那个翰林,是不是又要到董老先生家叩门了。”一个声音落进了李桑柔和顾晞耳朵里。
李桑柔扬眉看向顾晞,顾晞眉头微蹙。
“去又怎么样,董老先生根本不理他!”
“那个翰林可真丑,矮胖黑丑,他占全了,哪有一点儿文士风采!”
一个声音叫了句,惹起一片笑声、拍桌子声。
“北人哪有好看的?个个粗鲁!”
“那位大帅,挺好看。”
“好看什么!一身杀气,就是一介武夫!”
顾晞听的眉毛倒竖,按着桌子就要站起来。
李桑柔伸手拉住他,“你干嘛?打过去?你这一打过去,不正好应了一介武夫四个字?
“就像你当初去打七公子,不打还没事儿呢。”
顾晞听到一句当初打七公子,眉毛高抬,片刻,嘿了一声,往后靠进椅背里。
“他们说的,哪个翰林?褚翰林?”
“嗯。”顾晞咽下刚才那口气,斜了眼隔壁。“禇承业上门,不是因为要拉拢人心什么的。
“大哥说过,江北江南,第一,同宗同族,没什么非我族类;
“第二,北齐南梁从未有过从属,没有谁是正统,也没有谁是逆贼,或者,都是逆贼,那帮读书人,就算刻薄,也不过一句枭雄相争,逆贼相斗,人心上,视江南如江北就行,不必过多理会。
“这几年,大军攻城掠地,从来没特意收拢过人心,到了这豫章城,自然更不会特意做这样的事。
“褚承业之所登门请见,是因为姓董的是褚承业的舅家,褚承业的母亲和姓董的同一祖父,褚承业是晚辈,到了豫章城,不去拜见舅父,这说不过去。
“到了他们嘴里,竟然成了低三下四,以此自傲,哼!丢人!”
顾晞气闷的哼了一声。
李桑柔慢慢噢了一声。
“四郎,你跑到滕王阁写那诗,还得了这五两银子,当心董老先生教训你!”隔壁,有个声音从热闹中透出来。
“我这是让他们出丑,还赚他们的银子!”周霈的声音高扬,“我那诗,想都没想,随便一写,第三句还错了韵了,根本拿不出手的东西,搁他们眼里,就成了好东西了!平白得了五两银子!
“这银子拿来,咱们乐呵,多好!
“我跟你们说,明儿大家都去写,燕兄,赵兄,徐兄,还有孙兄,还有诸位,论文章可比我强多了,别认真,随便写写,赚傻子钱咱们乐呵,多好!”
“就是就是!”周霈的话引得一片鼓掌叫好。
“咱们轮着去,这银子不拿白不拿!”
“就是,拿了就拿了,这叫吃孙喝孙不谢孙!”
“对对对!你看今天那几个,一看就是蠢货!他们知道什么叫文章!”
“那个女人一看就是个蠢货!”
……
李桑柔听的眼睛眯起。
顾晞眉毛倒竖,手指点向如意,正要说话,李桑柔抬手拦住他,“你帮我写封信,找笔砚来。”
如意扫了眼顾晞,见他挥手,急忙出雅间去找笔砚。
“不去把他们打一顿,你写什么信?”顾晞被李桑柔一句写封信,说的莫名其妙。
“教训商人,要在商言商,对武士,用刀,对文人,得文骂,文骂咱俩不行,得找几个帮手。”李桑柔眯眼嘿了一声。
“谁?守真?守真肯定不行,他骂不出口,你要叫谁?”顾晞眉毛高抬。
论骂人,他肯定不行,不过他觉得她肯定行。
如意出去进来的极快,收拾出一块地方,铺纸研墨。
顾晞提起笔,看向李桑柔。
“写给钱三奶奶。”
“潘定江的媳妇儿?她会骂人?”顾晞一边提笔写抬头,一边问了句。
“你专心写信。
“跟钱三奶奶说,随信附的三篇文章,是洪州才俊大作,让她替我好好夸夸,什么天下少有,几百年出一篇,傲视天下这一类,总之,拼命夸,夸到天上没有,地上就这三篇儿,三篇文章别一起夸,别省事儿,一篇夸一篇儿,这三篇夸奖,署名梅岭山人,算是我写的。”
顾晞提着笔,想了想,干脆直接录了李桑柔的原话,她这话,要是换成雅言雅语,失了精髓不说,怕那边要会错了意。
她这话里这股子酸坏味儿,就是原话才能散出来。
李桑柔探身敲了敲黑马那边的隔屏,黑马等人立刻从上到下,一排儿探头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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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马走一趟,让孟彦清挑个人,把这封信送给鄂州钱三奶奶。”
李桑柔一边吩咐,一边站起来,挑出一二三名三篇文章,递给如意封进信里。
“看着钱三奶奶写好,封好,立刻送到城外顺风,立刻递回建乐城,立刻印到晚报上。
“越快越好,最快!”李桑柔交待黑马。
黑马连连点头,如意手脚极快的封好信,交给了黑马。黑马一路小跑往外冲出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三篇文章天上肯定没有,天上没有这么差的,你这是要?”顾晞已经有点儿明白了。
“自古,文人相轻么。”李桑柔嘿嘿笑着,捻起筷子,挟了块裙边。
顾晞呆了一瞬,噗一声笑起来。
这可热闹了!
“我以前听不得人言,听到有人胡说,就要打回去,大哥就教导我,说身居高位之人,要有容量,不可过于计较。”顾晞想了想,委婉劝了句。
“我又没身居高位,再说,我也没怎么着,就是夸夸他。”李桑柔不客气的堵回了顾晞后面的话。
顾晞扬着眉梢,片刻,捻着筷子吃鱼。
也是,就是夸夸,再说,信都送出去了。
……………………
隔天,邹旺和枣花进了豫章城,见过李桑柔,当天就各自包船,往洪州各处查看指点各个递铺、派送铺。
邹旺和枣花赶进豫章城隔天,头一批从建乐城过来的朝报、晚报,以及从江北各地写往洪州,不多,可也不算少的信件,从鄂州顺流,或是从黄梅县过江,在江州分拣,递往洪州各处。
豫章城外,李桑柔院子门口那杆顺风大旗,挪到了派送铺门口,换个地方迎风招展。
头一天送进豫章城的朝报、晚报,从船上卸下,足足拉了两三车,送进派送铺,没到午时就卖光了。
江北这朝报、晚报,在江南早就是人尽皆知,南梁的有识之士也早就上了不知道多少份折子,建议大梁也该有这样上传下达的小报。
南梁朝廷还真依葫芦画瓢的办了一份,只不过,这份也叫朝报的小报,一版一眼,跟从前的邸抄没什么大分别,甚至还不如邸抄。
南梁各地的士子聚会,骂本朝的小报,批评分析哪儿哪儿不如北齐,该怎么怎么做,成了固定话题之一。
现在,北齐的朝报来了,传说中八卦低俗,却热闹劲爆的晚报,也来了,但凡识字的,能买得起的,都按捺不住,赶紧买两份回去开开眼。
付娘子也买了两份,坐在廊下,细细的看。
这一天的朝报上,有戴计相写的一篇关于粮税的文章,从各路漕司该管哪些,钞关该管哪些,各府县该怎么做,一直到想开米粮行的商户该怎么做。
最后还举了个例子,淮安某家米粮行,铺子多大,开在哪里,做哪些生意,需用哪些人手,担哪些责任,交哪些税,这样怎么做,那样怎么做,详细明白。
通篇文章,没有花俏,全是实实在在一步一步该怎么做。
付娘子看的惊讶不已,看完一遍,又看了一遍,抬眼看着正来来往往在天井里晾衣服的嫂子,笑道:“嫂子,杏花大舅找到活没有?”
付娘子嫂子的大哥,在豫章城米行做经纪,上个月中,城里的米铺突然一哄而起,各自收米收粮,没人再去米粮行,还听说米粮行亏了好些银子,连那块地儿都抵押出去了,就关了门。
“还没有,早上去买菜,碰到我大嫂,我还问她,她说周边县里的米粮行,也都关门了,唉,大哥做了大半辈子经纪,又不会干别的。唉。”
一提起她大哥,付娘子嫂子就愁的不行。
她大哥也就算了,已经过五十了,年纪大了,可她那两个侄子,全是自小跟着她大哥学做米粮行经纪,只会认米认粮做经纪!
“让杏花大舅开间小经纪行吧。你看这上面这间小经纪铺子,就照这间铺子开。
“那些稻谷,杏花大舅扫一眼,就知道是几等稻,是新是陈,空不空,又是出了名的诚实本份,开一间这样的小经纪铺,正正好。”
付娘子站起来,将朝报送到大嫂子面前,指着戴计相那篇文章给她看。
付娘子大嫂也是识字的,仔细看了,惊讶不已,“这真行?”
“肯定行,这个人,是大齐的计相呢。”付娘子指着戴计相的姓名。
“那这个给我,我这就去一趟我哥家。”付娘子嫂子把衣服往盆里一扔,一把抓过朝报就往外跑。
“哎。”付娘子一声哎没喊完,就咽回去了,算了,她再买一份吧,她还没看完呢!
付娘子叫过侄女儿杏花,让她再去买一份朝报,自己坐回去,接着看晚报。
这晚报就热闹了。
付娘子一眼先扫到一篇小八卦。
说是原礼部周老尚书的夫人曹老夫人身边,有两个得用的大丫头,一个叫玉梳,一个叫金篦,为什么叫这样两个名儿呢,是因为周老尚书头掉光了。
周老尚书头掉光了,却不想让人知道,就常年戴着能裹住整个头的大帽子,帽子周围,还要围一圈儿黑绸。
曹老夫人就挑年青好看的丫头,起了这么两个名,说是,盼着她家老太爷还能用得上。
付娘子呆了一瞬,哈哈笑起来。
……………………
第三轮滕王阁评文银子的隔天,一早上送到的晚报上,最显眼的位置,印了第一轮的两篇赋一诗,两赋一诗后面,都跟了一篇比原文长了很多的夸夸评。
李桑柔是真看不大懂那三篇夸夸评,实在是用典太多,她根本不知道那些典都是什么跟什么,用词儿也太古太雅,一串儿一串儿的全是排比句。
不过,这三篇评,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往死里夸奖这个事儿,她看出来了。
当天,豫章城的学生士子中间,人人都在议论:
这个梅岭山人是谁,夸成这样这是什么意思?这么夸,他怎么落得下笔的?写这样几篇夸到不要脸的夸奖文儿时,他脸不红吗?
而且,这夸夸文儿写的,明显比那两篇赋一诗强太多了,文章写成这样的人,怎么也要自恃一下身份吧,怎么能写这样的文章?他这笔,是怎么落下去的?
也就隔了一天,当天的晚报,比平时厚了不少,厚出来的五六张,全是各种刻薄那两赋一诗的文章,有长的,不过大多数都很短小精致。
李桑柔坐下廊下,闻着连廊那边,厨房门口散出的扑鼻的油香,慢慢悠悠,将那些刻薄文章,一篇儿一篇儿细细的看。
顾晞大步流星,脚步快的斗蓬在身后扬起,看到李桑柔,远远就笑道:“你看的是晚报?这就是你要的文骂?”
“对啊。”李桑柔声调愉快。
顾晞哈哈笑起来,“早上看到晚报,守真吓坏了,捏着晚报,站在那儿反思了好久,从见到你头一面开始反思,说他得好好想清楚,他得罪过你没有。”
“他再怎么得罪我,我也不会跟他计较。”李桑柔站起来,拉了把椅子放到顾晞面前。
“你是只对他这样,还是对别人也这样?”顾晞坐到李桑柔旁边,斜瞥着她。
“只对他。”李桑柔笑眯眯道。
顾晞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哼了一声。
“看到他那张脸,我就没法计较。这是我的债。”李桑柔包茶包沏茶。
“你对阿玥那么好,也是因为他?你从什么时候看出守真那份龌龊心思的?”顾晞往后靠在椅子里。
“头一回同时看到他和宁和公主的时候吧。
“宁和么,刚开始是,后来,是因为宁和很可爱,聪明得很,教什么会什么。”李桑柔沏了茶,倒了杯推给顾晞。
“教什么会什么。”顾晞哼了一声。“大哥的信里,回回都说到阿玥。
“从前,大哥的烦恼,一半在阿玥身上,一直担心她过于忧虑拘谨,担心她心胸不展不能长寿,甚至担心她早夭。
“现在,大哥的烦恼,还是一半儿在阿玥身上,不过大哥这担心,常换常新。
“今天夏天,大哥说阿玥要学凫水,管不住,他担心她呛了水,受了凉,呛病了,或是,看护不及溺了水。
“这事儿好不容易过去了,上一封信,大哥说阿玥和阿暃两个,打架打到庙会上去了。”
李桑柔听的眉梢高扬,片刻,咳了一声,往旁边指了指,“我们备年呢,你们军营里过年,备不备年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