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晞回到住处,沐浴洗漱,睡了一个多时辰,起来换了身庄重的常服,往豫章城最大的酒楼松鹤楼过去。
松鹤楼已经布置一新。
顾晞骑着马,离松鹤楼还有二三十步,松鹤楼里,以骆帅司为,文诚和骆帅司并行,两人身后,是已经到齐的豫章城诸位头面人物,一起迎出了松鹤楼。
离众人还有十来步,顾晞就下了马,拱手欠身,笑容满面,看起来谦虚非常的和众人见礼。
骆帅司恭恭敬敬的让进顾晞,落后一步,文诚往前,紧跟在顾晞身后,压着声音笑道:“董老先生到了。”
“嗯?”顾晞眉梢微扬。
“已经让人把禇翰林叫过来了,其它几位翰林也一起叫来了。”文诚声音压的低低的,接着笑道。
“他这是有事儿吧?什么事儿?”顾晞低低问了句。
“还不知道,他到得晚,你来前刚刚到。不怕他有事儿。”文诚话里带笑。
有事儿,那就最好了。他不怕他们有事,就怕他们什么事儿都没有。
这一场元旦宴请,重在仪式,这仪式上特别讲究。
顾晞一个人高踞上,骆帅司和文诚一左一右,一人一张小桌,豫章城诸人,按照骆帅司和席幕僚张先生捻断胡须,纠结到头秃的安排,依次落坐。
顾晞举起杯,先郑重谢过皇恩,再祝福新年,最后感谢在座诸位,三轮酒后,骆帅司和文诚分别祝了酒,气氛稍稍松缓下来。
坐在前面的豫章城头面人物先起身祝酒,两三个人后,到了董老先生。
董老先生站起来,却没端酒杯,看向顾晞道:“老朽有一事,想请教大帅。”
顾晞抬手,示意董老先生说。
“听说文先生曾对洪州万民承诺,江南江北一体对待。
“老朽就想问一句,那一份花边晚报上,对我洪州士子百般辱骂,这就是文先生许诺的一体对待吗?”
酒楼里安静下来,众人屏气静声,看向顾晞。
“你说的,是晚报上对滕王阁那些文章的点评?是这件事儿?”顾晞皱眉问道。
“是。”董老先生紧拧着眉,一个是字,严肃凝重。
“晚报上争论学问,点评文章,始于葡萄架下不再家长里短,开始谈论诗词文章,不是从洪州归入大齐才开始的。
“谈论学问文章,我记得,规矩是三十个大钱二十个字,交了钱,有评必印,是这样吧?”顾晞看向文诚。
“是,不过有几条小规矩,比如不能污言秽语,不许有大逆不道之言,除此之外,交了钱,有评必印。”文诚欠身笑答。
“顺风派送铺不收洪州人的点评?”顾晞看向董老先生,皱眉问道。
“那倒没有。”董老先生脸色不怎么好看。
“那洪州有人交了钱,递了点评辩驳,晚报没给印出来?”顾晞接眉毛皱得更紧了,一幅不敢相信的模样,接着问了句。
“印是印出来了。”董老先生勉强答了句。
“那老先生以为,哪一处没有一体对待?”顾晞立刻追问了一句。
“洪州的米粮行,一夜之间就崩塌了。”董老先生对面,一个微胖的中年人,小声接了句。
“米粮行为什么一夜之间崩塌了?这事我怎么不知道?”顾晞皱眉看向骆帅司。
“回大帅,这是他们商户之间竞争所致。
“听说是洪州的织坊突然插手米粮买卖,收丝同时搭收稻谷,再从中间牵线,将农人手里的稻谷,直接卖进了米铺。
“农人的稻谷卖价,比原本米粮行的收价高出不少,而米铺买稻谷的价,又远低于米粮行。因此,洪州的农人,以及各处米铺,就越过米粮行,自行买卖。
“听说米粮行的经纪,如今都自己开米粮行了,腊月里我了三份证照,我看他们写的,他们的米粮行只评定稻谷品等,收一点佣金,价多价少,都由米铺和农人自谈自定,这粮税,也由买卖两家自缴,是这样吧?”最后一句,骆帅司看向对面的微胖中年人,笑问道。
“江北的织坊,也是这样,想插手米粮,就能插手米粮吗?”微胖中年人忿忿道。
“江北也是这样?”顾晞皱着眉,看着骆帅司,跟着问了句。
“是,在江北,别说织坊,哪行哪当哪个人都行,只要按规矩缴纳米粮税就行。
“这一件,江南江北并无两样,都是如此,因为这米粮税和小经纪行的事儿,戴计相还专门写了篇文章,指点各路各府各县,以及各家纪经行,就印在腊月里的朝报上。”骆帅司笑道。
“骆帅司所言,你都听到了?还有哪一处不是一体对待?你接着说。”顾晞看向微胖中年人。
中年人紧紧抿着嘴,没说话。
“文先生许诺江南江北一体对待,这话,是本帅许诺给文先生,以及骆帅司的。
“诸位,要是觉得哪一处没有一体对待,那就现在说,一件一件说,说清楚,江北如何,江南却是如何如何!
“这位老先生说的晚报上的学问之争,文章点评,以及这位刚才所言米粮行,江北如何,咱们洪州府同样如何,本帅和骆帅司都解释了,是这样吧?
“请诸位接着畅所欲言,接着说,哪一件事,江北是那样,洪州却是这样,请讲!”顾晞抬手示意众人。
“那位梅岭山人,也是花了钱的点评么?”董老先生闷了片刻,看向顾晞问道。
“不是,那位梅岭山人,就是修滕王阁的东主,也是顺风速递的东主。
“她是个地地道道的粗人,虽然仰慕学问,却读书不多,不解诗不识典,照她看来,挂在滕王阁前连廊内的文章,篇篇都是精彩之极。
“那篇仰慕之评,是她写下之后,请人润色而成,真心实意。”顾晞答的坦诚。
“董老先生,滕王阁连廊内那些文章,不瞒老先生说,我篇篇都看过。
“身为父母官,唉,我也不好太护短,头几轮评出来的文章,是都不怎么样。”
骆帅司看着脸色难堪的董老先生,以及冷着脸的顾晞,赶紧接话回转。
“最近的文章,已经大有长进。说起来,”骆帅司呵呵了两声,“那些争论点评,我也看了不少,不过是说洪州文章不行,某人文章不行,洪州学问,某人用错了典,这个么,”骆帅司再次呵呵了两声,“董老先生您自己说,这文章,这错了韵错了典,啊?是吧?
“咱们大齐,皇上屡次训示,不可堵塞言路,您看,连皇上,面对御史,也得耐着性子听着,咱们洪州这几篇文章,倒是说不得了?
“没这个理儿是不是?
“我跟你说,也不只咱们洪州,当初,潘相写了篇小县治理的心得体会,放到了葡萄架下,也是任人点评哪,唉,不提了,潘相看了点评,感叹说,他想得少了,果然三人行,必有吾师。
“这事儿吧,照我看,洪州的脸面,失在文章上,要挽回,也只能用文章挽回,是不是?
“咱们总不能文章不好,还不许人家说,是不是?
“再说,”骆帅司一声干笑,“也没办法不让人家说不是。”
“褚承业呢?”顾晞斜瞥了眼董老先生,扬声问了句。
“下官在。”禇翰林急忙往前几步。
“董老先生,年前屡次至贵家叩门的,就是这位,褚承业褚翰林。
“禇承业,你说说,为什么屡屡骚扰董老先生?大声点儿。”顾晞手指点着董老先生。
“回大帅。”禇翰林一脸苦笑,“下官的母亲,是董老先生的堂妹,同一祖父,尚在三服。
“知道下官身在豫章城,母亲就一连写了几封信,再三嘱咐下官,去看看舅父好不好,舅母好不好,诸表兄弟表姐妹好不好。
母亲思亲心切,一封信接一封信的催促,下官实在是没办法,不是有心骚扰。”
禇翰林一张脸苦的像被黄连汁儿腌透了,他是真苦恼。
“禇翰林这门亲戚,董老先生必定不知道,是吧老先生?啊?”骆帅司一脸干笑,打着呵呵圆场。
董老先生白着张脸,没接话。
“哼!”顾晞斜着他,冷哼了一声,站起来,往前走到中间,挨个环顾着诸人。
“洪州平平安安归于大齐,诸位就以为,本帅是位善人?襄樊城是怎么拿下来的?襄阳城外,水还红着呢。
“巴陵城是怎么拿下来的?嗯,你们离大江太远,没看到那条大江,被浮殍遮住了江面。
“这会儿,你们怎么敢把本帅当善人?
“江南江北一体对待,你们还觉得不够,那你们还想怎么样?难道你们觉得,不是本帅拿下了豫章城,是豫章城拿下了本帅?”
顾晞挨个看着诸人。
坐了一圈儿的豫章城的头脸们,垂眼低头,一声不响。
这位大帅的名声,他们都是听说过的,心狠手辣。
“诸位,好自为之。”顾晞凉凉摞了句,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