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桑柔刚到门口,大头就冲上来,告诉她七公子来了,押运军械过来的!
李桑柔倒没什么意外。
从他那位难弟田十一郎被押上前线踱军功起,她就知道他这位难兄离这一天也不远儿了。
也是,押运军械这活儿,在现在这个时候,危险程度刚刚好,军功大小也刚刚好。
李桑柔踏进二门,潘定邦和黑马一前一后,已经急迎出来。
“你可算回来了!这天都黑了!你这回来的也太晚了!”潘定邦劈头先责备道。
李桑柔被他这几句责备喷的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怎么啦?你有什么事儿?”
“天都黑了!”潘定邦用力加重语气,“我还得回船上呢,我这个人,天黑之后从不出门!”
李桑柔眉毛高抬,“天黑之后从不出门?你这规矩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建乐城那几条甜水巷,天黑之后不做生意了?”
“他这规矩就是最近才有的!”黑马伸头接了句,话没说完,就笑出了声。
“你家阿甜给你定的规矩?你又干什么了?”李桑柔一根手指头点着潘定邦转个圈,一边往里走,一边笑问道。
“阿甜给我定什么规矩?”潘定邦一句话没说完,就想起来都不是外人,气势下落,一声长叹,“不是阿甜,是……
“唉,天黑了,不提了,不能提。”
天黑不能提不能提的东西,万一招过来了,怎么办?
“有老大在呢,你怕什么?”黑马从后面拍着潘定邦的肩膀。
“你吃过晚饭来的?”李桑柔问道。
“吃什么晚饭哪!哪顾上了!船一停好,我就赶紧去米粮行问你住在哪儿。
“这是守真告诉我的,说你在扬州城的宅子多,让我到米粮行问问,说米粮行指定知道你住哪儿。
“正好碰到董爷了,我到的时候,太阳还挂得老高呢!偏偏你回来的这么晚!
“你看看,这天都黑透了!
“一会儿我得走夜路回去!走夜路!”潘定邦说着走夜路三个字,都带出哭腔了。
“城门都关了,你怎么回去?”李桑柔无语的看着潘定邦。
“城门关什么?城门……”潘定邦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他光想着避邪的事儿了,忘了这是扬州城不是建乐城!
这会儿的扬州城,不但关城门,还得严严实实守卫着呢!
“谁去看着他那些军械了?”李桑柔看向黑马问道。
“老孟和老董都去了,带了四五十人呢。军械是大事,这话是老孟说的。”黑马笑道。
“你今天就在这儿住下吧,放心吧。”李桑柔拍了拍潘定邦。
“真没事?都是什么人哪?真行?”潘定邦很不放心。
他这军械,可关着他们潘家满门的性命呢!
“那你觉得你在船上,比老孟他们管用?”李桑柔看着潘定邦问道。
“那也是。”潘定邦叹了口气。最不管用的就是他了。
“先吃饭吧。”李桑柔示意潘定邦。
廊下,小陆子几个已经摆了满桌子的饭菜。
几个人吃了饭,李桑柔挪过茶桌,烧水沏茶。
潘定邦挪到李桑柔旁边,“我这趟过来,是想找你讨样东西。”
“嗯,要什么?说吧。”李桑柔随口问道。
“你有面旗,桑字旗是吧?说有小的?给我面小的。”潘定邦笑道。
“你要旗干嘛?那面旗要是竖起来,可比你的军械招眼多了,南梁人肯定是望旗而进,肯定不是望旗而逃。”李桑柔斜了眼潘定邦。
“不是竖起来,是揣怀里,避邪用的。”潘定邦一脸苦楚。
“嗯?”李桑柔眉梢高扬。
“他怕死人,怕到天一黑不敢出门,还做噩梦,说是成夜的做。”黑马伸头接腔,一脸的幸灾乐祸。
“那你该去寺里求块佛牌。圆德大和尚就在城外,回头我让人找他要一块给你。”李桑柔无语的横了眼潘定邦。
“佛牌不管用,我有!”潘定邦从脖子上拽出根红绳,红绳上系着驱邪八卦、佛牌,狗牙,桃木剑,一包朱砂,桃木钟馗像,一片玳瑁,一只白玉葫芦。
李桑柔看的赞叹不已,“你这可够齐全的,要是再加头大蒜,就能满天下通吃了。”
“不管用!”潘定邦晃着那一绳的避邪物,都有哭腔了。
“给他拿面旗吧,怪可怜的。”黑马替潘定邦说话。
“唉,你在这里四处走走,感觉感觉,害怕吗?”李桑柔叹了口气,用茶针割断潘定邦脖子上那根红绳,把那一串儿避邪物儿拽下来,示意他起来走走。
“我陪你走一圈。”黑马拖着潘定邦起来,推着他,哪儿黑就往哪儿去。
“还真不怎么怕,你这宅子太平。”潘定邦被黑马推着走了一圈儿,重新坐下。
“我们老大在的地方,当然太平!”黑马一脸得意。
大常已经拿了面桑字小旗出来,递给潘定邦。
“只能放怀里,别拿出来。”李桑柔嘱咐了句。
潘定邦细细看了一遍,小心的折好,揣进怀里,看向大常道:“再给我拿一面,我给十一带过去,他比我还惨。”
大常看向李桑柔,见她点头,转身再去拿旗。
“十一不是在你二哥那里,怎么惨了?”李桑柔递了杯茶给潘定邦。
“就是在我二哥那里,才惨呢!”潘定邦一声长叹,“我二哥那个人,脸酸心硬,最能狠得下手!当年……
“算了不提当年了,就说十一吧。
“当初,点了十一到我二哥那里帮办军马军务。
“十一找到我,先哭了一场,说这一趟不去不行了,连他阿娘都说了,得去,说这一趟要是不去,一统天下之后,家里,朝廷里,都没有他立足之地了,这一趟要是去了,一统天下之后,他就能在这份功劳上躺一辈子。
“唉,我阿爹也这么说,可上回出使南梁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
“世子爷多霸道呢,说打就打!我不愿意跟他一块儿!
“我阿爹就说,你就忍一忍,这一趟出使回来,你就能在这份功劳上躺着不动了,这一回,又这么说!”
“你上回把世子爷扔在江都城了,是我们给送回去的。”黑马捅了捅潘定邦,提醒他。
“我阿爹也这么说,唉,说到哪儿了?噢对,十一先哭了一场,后头又说,好在是到二哥那里。
“你听听这话,傻不傻?
“十一说,等他到了我二哥那里,就让我二哥专给他派又能立功又轻松的差使,最好干一件抵两件,能立大功的活儿,他赶紧攒够军功,赶紧回建乐城。
“我就跟他说,这话吧,最好别跟我二哥说,我二哥那个人,一向是你不说还好,你一说,那你就真惨了!
“可十一说,他跟我不一样,我是亲弟弟,他是亲戚家弟弟,二哥对我脸酸心硬,翻脸无情,对他指定不能这样,亲戚之间,得讲脸面。嘿嘿。”
潘定邦撇着嘴,嘿笑了几声。
“十一吧,可用心了,走前特意去找我二嫂,问我二嫂有什么东西要带给我二哥吧,有什么话吧,要不要写几封信,他给我二嫂带过去。你瞧瞧这个巴结劲儿!
“第二趟,我往文将军那里送军械,离我二哥他们不远,文将军说不用我看着点军械,让我去看看我二哥,我就去了。
“我二哥不在,小十一看到我就哭了,那样子,啧,唉呀,令人感慨啊!
“小十一说,他悔青肠子了,当初该听我的话,对着我二哥,就该为国为民不为功劳,就得说大话儿。
“我跟他说,别后悔了,说什么都没用,我三个哥,他五个哥,都是一样!你说真心话,他打你,你说假话,他还是打你!
“小十一说,我二哥派给他的头一桩差使,让他去看着把救不活的,刚死的马匹,剥皮腌肉。”
“这差使不错!”黑马接了句。
“我听十一说的时候,也觉得不错。可十一说,我二哥那里人手不够,我二哥就定了规矩,主事官吏白天帮着干活,晚上处理公文公务。
“这马能不能救活,十一不懂,是不是刚死的,十一看不出来,剥皮不会,切肉切不动,只能打杂,拉马腿,抱刚剥下来的马皮,铲马屎马血,内脏肠子,一堆一堆的!
“唉,十一可怜哪!
“还有更可怜的呢,干了半个月,十一总算找到我二哥了,问我二哥,说这得是大功劳吧?他再干上半个月,就能回建乐城了吧?
“我二哥说,这算什么功劳,半分功劳也没有,说这是让十一适应适应。
“可怜吧!”潘定邦拍着大腿,这一声可怜吧,愉快上扬。
连大常在内,一起斜瞥着他。
“一个月!十一拉了一个月马腿,我二哥让他跟着去收马。
“十一说,我二哥就跟他说去收马,别的,一个字没多说,十一想着收马这活儿简单,二哥还是挺照应他的,亲戚就是亲戚。
“结果!”潘定邦一拍大腿。
“到战场上去收马吧?”黑马一脸明了。
“可不是!到地方一看,前面还在打呢,地上到处是死人,还有没死透的,突然窜起来,挥着刀就砍。
“十一差点吓疯了。
“唉,可怜!
“好在吧,十一说,收马算功劳。唉,可怜!”潘定邦一声长叹,又啧了一声。
“十一功劳攒够没有?还差多少?”李桑柔一边笑一边问。
“早呢!十一说,他觉得回建乐城这事儿遥遥无期,还不如想想什么时候进杭城。”潘定邦再啧了一声。
“嗯,十一爷就是聪明!”黑马竖大拇指夸奖。
“你这军械,也得送到进杭城。”李桑柔看着一脸幸灾乐祸的潘定邦,笑道。
“唉!我也这么想,不过,想想十一,我这差使也就不苦了!”潘定邦一脸愉快。
大常斜瞥了眼潘定邦,黑马哈哈笑着,拍着潘定邦的肩膀,“就是就是!”
当天晚上,潘定邦跟黑马挤一间屋,听喜和小陆子他们挤一间。
天刚蒙蒙亮,潘定邦起来,眉开眼笑,这一夜,他一枕黑甜,半丝噩梦也没做!
这桑字旗,可真管用!
匆匆吃了早饭,李桑柔和黑马将潘定邦送到码头,看着他上了船,船队撑离码头,顺水入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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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周围,以及江南附近的水稻累累垂垂,进入收割期。
以湖州、秀州为线对峙的南梁和北齐大军,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收割水稻上。
武将军派出一队一队的精锐,天黑出动,往周边收割水稻。
以湖州、秀州为线的杭城四周,聚集了几十万大军,杭城又是人口极众的大城,人口极多,却没有足够的稻田,江南原本的鱼米之乡,现在多半都在北齐手里。
现在,抢收水稻是第一要务。
顾晞由一边忙着调度人手,赶紧收割水稻,一边忙着四处围堵南梁收割水稻的队伍。
这一季水稻之后,冬天就到了,接着开春,直到明年四五月里,才有新稻下来。
南梁那边,能据守多久,某种程度上,取决于他们这一个秋季能抢到多少粮食,北齐同样,如果能让南梁在湖州、秀州之外,颗粒无收,那最多围到明年开春,杭城就不攻自破了。
两家都忙着抢水稻,战事暂时停歇。
饶州城外,楚兴部却加紧了攻势。
李桑柔一张张仔细看了从江南急递过来的军报,再一张张扔进红泥炉里烧了,往后靠在椅子里,了一会儿呆,招手叫小陆子,吩咐他写几个字,往安庆府叶家递个话,让叶家老爷叶安平空闲的时候,来一趟扬州城。
北齐和南梁的对峙,在春节之前,大约不会有什么大动作了,那年前,头一场拍卖会,以及那些药丸子,都可以动起来了。
李桑柔又呆想了一会儿,站起来,出门去找孟娘子。
拍卖会的事儿,动静还得再大些,找孟娘子商量商量,最好再能快一些。
春节前,她要回一趟建乐城,棉花的事,明年一定要在建乐城周边强制推广栽种,这事儿,最好她亲自和那个皇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