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是生了魔火袭击的大事,白羽剑宗亦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几名剑阁弟子的住处被大火烧没了, 众人就搬去了普通的弟子居所, 几名大少爷虽然出身娇贵, 但练了一个月的剑也早过了不能吃苦的日子,竟觉得普通弟子居也没什么不好。
不知是因为那场魔火,还是因为那场大雨提前消耗了春日的最后一丝寒意, 酷暑很快就降临了白羽剑宗, 整座白羽山有如被摆进了个大蒸笼, 走在路上都能感觉到脚掌滚烫。
这番气候变化体现在剑阁弟子们的身上, 便是他们练剑的地方从外面的空地变成了某处空旷的大殿,而每次练剑的间隙,弟子们都会纷纷冲出来挤到靠近花离十尺内的地方开始休息。
花离素来就皮肤冰凉, 连带着连他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带着些凉意, 所以弟子们没事的时候总要靠近花离纳凉。
为此顾闲影与花离少了许多亲近的机会,她感到心中疲累。
青岚宗的弟子们离开之后,没多久叶歌的伤也养好了,对于那次魔火的事情, 叶歌一反常态主动认错道歉, 甚至还将闻寒的错也揽了过来, 顾闲影罚他在清雾洞里禁闭了三天,便也没有接着追究下去, 叶歌并不知道就在他昏迷不醒之时, 闻寒已经主动将一切前因后果说了清楚。
这两个小家伙不论本意如何, 错了便是错了, 自需承担有过。
戚桐和苏衡依然会与从前一样无事的时候来这边看众人练剑,看到高兴的时候还会开口在旁边指点两句。
“下盘不稳,出剑又晃,你说我都说了你多少次了。”戚桐无奈地摇了摇头,替宫巍摆正了动作,又看他挥了两次剑,这才转过脸回到花离所在的窗边找了根凳子坐下。
跟剑阁弟子们一样,白羽剑宗的掌门和长老也觉得花离旁边是最凉快的地方,花离的身边成了最抢手的位置,这群人抢到了就谁也不肯挪窝。
瞥了一眼花离旁边正在啃西瓜的年轻人,戚桐拍了拍那人肩头道:“你不去练功?”
“我练什么功?”苏衡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笑。
戚桐“啧”了一声,不悦皱眉道:“你现在这副模样,我老把你跟那群小鬼混在一起。”
苏衡笑道:“我这幅模样不好?”
“照我说还是你原来的样子顺眼多了,大把年纪还装嫩有什么好……”戚桐说着这话,正巧顾闲影自殿外走了进来,他一句话险些闪了舌头,赶紧将后半句给吞了回去。
“在说什么?”顾闲影挑眉问道。
苏衡和戚桐连连摇头,在顾闲影面前半个字不敢多说。
顾闲影没有管这两个人,径自到了花离身边嘘寒问暖起来,苏衡这才似笑非笑看了戚桐一眼道:“你也赶紧好好修炼,搞不好也能出落得像我一样仪表堂堂。”
戚桐丝毫不感兴趣:“我又不像你,大把年纪还对人家守着一把痴心。”
苏衡大抵是样貌回来了,连心性也回来了,干脆踹了戚桐一脚,两个老头子就这么扭打了起来。
顾闲影刚刚进来,没有明白这两人究竟怎么回事,不禁看了花离一眼。在旁边听完了全程的花离眨了眨眼,接触到顾闲影的眼神才若有所思问道:“苏衡对谁守着一把痴心?”
这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苏衡和戚桐都听了过去,顾闲影有些惊讶花离竟没看出这其中门道,扭头看着苏衡笑而不语,苏衡轻咳一声出奇的安静了下来,倒是旁边练剑的夏蕴大声喊了一句:“还能有谁,当然是青岚宗那位宁玖师伯了。”
饶是脸皮厚如白羽剑宗掌门苏衡,也忍不住扔了粒西瓜籽过去,叫夏蕴闭了嘴。
一群人就这么练功到了中午,戚桐长老从厨房端来了饭菜,众人聚在一起吃着东西没人闹腾,顾闲影才终于开口道:“后天就是祭剑大典,这两日我与严长老已经将大殿和广场都收拾好了,现在就差剑祠了,明天我会将剑祠将所有剑都抱出来擦拭一遍,再将剑祠好好打扫一次,你们也来帮忙吧。”
苏衡和戚桐习以为常的点了点头,剑阁弟子们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禁问道:“要将剑抱出来?不会惊动了先人前辈?”
“只是剑而已,有什么关系?”顾闲影丝毫不以为意,理所当然道:“你们以为剑阁的剑平时都没人碰的吗?那若是锈了怎么办?”
几名弟子顿时哑然,紧接着连连点头,其中胆子最小的谭慕羽道:“太师叔祖,听说名剑皆有灵,那些剑都是历代高人的佩剑,会不会也有剑灵藏身其中?”
顾闲影听见这话默然片刻,继而若有所思地笑道:“虽说不是剑灵,不过却也差不了多少,等到明天你们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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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闲影这番话让几名剑宗弟子有的期待有的心惊,所以等到了第二天众人一起站在剑祠门口的时候,顾闲影现这群小鬼眼下全都藏着一层黑青,昨日皆没有好好睡着。倒是苏衡戚桐和严天舒三个人模样神清气爽,带着笑意大步进了剑祠之中。
三个人先是跪下来恭恭敬敬地对着满堂的剑拜了拜,这才开始去拿墙上悬着的剑。
花离跟在顾闲影的身后,学着他们拜了一拜,转身也去帮忙拿剑,顾闲影却一把叫住了花离,“你要做的事情不是这个。”
她这般说着,将花离带到了剑祠外面,那里摆着一排木架,是为暂时拜访剑祠中拿出来的剑而准备的,顾闲影将花离安顿在木架旁,点头道:“你就在这看着这些剑就好了。”
剑祠里面顿时传来了对于太师叔祖偏心的控诉,然而顾闲影恍若未闻,又接着叮嘱花离道:“若是累了就坐下来,旁边还有吃的,别累着自己。”
花离犹豫一瞬:“可是……”
“看剑可是很重要的事情,我只放心让你来做,那些小兔崽子都靠不住。”顾闲影板起脸正色道。
花离被她神情唬得一怔,连忙乖乖点头:“我一定好好看剑。”
顾闲影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噙着笑意回到剑祠,见了依旧正在原地没动的几名剑阁弟子,还有在那边有气无力的苏衡和戚桐,不由得催促道:“干活吧,早些打扫完就能休息了,明日还有其他门派的人要来,或许其中还有宁玖。”
听见宁玖的名字,苏衡咬牙扛起了几把剑赶紧往外面跑去。
戚桐摇头鄙视道:“出息。”
叶歌夏蕴等几名弟子也跟着上前开始搬剑,然而跨入剑祠内抬手正要提起墙上一把剑,顾闲影便扭头看了过来,出声提醒道:“先见过诸位前辈,跟他们打个招呼,否则他们是不会让你们碰剑的。”
几名弟子听得顿时怔然,但见顾闲影神情正经,便不敢再多言,纷纷学着刚才戚桐和苏衡的模样,先是在堂前恭恭敬敬的拜过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去碰墙上的剑。
顾闲影又道:“每一把剑的位置都是固定的,你们要记得他们从前摆在哪里,一会儿打扫完后还要放回去。”
遵照着顾闲影的吩咐,起初众人还满脸正色的去拿剑,然而剑祠当中的剑如此之多,再加上搬剑也不是个简单的活儿,没过多久几名弟子就有些体力不济了,搬剑的动作也不再那般谨慎起来。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剑祠内突然传来了夏蕴一声惊叫,接着便是一阵沉闷声响。
众人连忙回头看去,便见夏蕴跌坐在地,正满脸茫然惊恐的抱着脑袋,看着面前飘在空中的一把长剑。
“剑……剑打人了!”夏蕴仿佛没有睡醒,整个人还带着些呆愣。
面前飘着的剑晃了两晃,绕到夏蕴的身后,以剑柄又狠狠敲了他的脑袋。
剑阁弟子们见状顿时呆若木鸡,直到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除了一个从来都淡然自若的叶歌,其他人纷纷惊叫起来,有的人甚至吓得扔了手中的剑。
然而更加让人面色大变的事情接着又生了,那些被抛下的剑没有落回地上,也跟着飘了起来,绕着几名弟子转悠,甚至开始暴起揍人。
顿时之间,整座剑祠内一片混乱,只听得挨打声痛叫声和逃窜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剑光晃眼绕成了一片。
戚桐在旁边长叹一声,捂着脸头疼道:“果然变成这样了。”
苏衡憋着笑看得高兴,就差没有抓一把瓜子在手里磕了:“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让老祖宗们教训教训这群小鬼也是好事。”
然而顾闲影就没心思欣赏这番景象了,她很快阻止了满场的闹剧,将几名被吓得不轻的剑阁弟子给捉了回来,又将那堆飞剑给拦了下来,无奈道:“都是年轻弟子不懂规矩,老祖宗们快别和他们计较了。”
浮在空中的飞剑总算是稍稍停下了势头,不过仍有一把飞剑悄然绕过顾闲影狠狠又敲了夏蕴一记。
顾闲影忍不住唇角牵起一抹苦笑,小的闹就算了,连老的也这么折腾。
她在夏蕴叫出声之前赶紧将人给安抚了下来,等到老的小的都没了动静,这才回头对几名剑阁弟子解释道:“这些剑都是昔日白羽剑宗德高望重的前辈们用过的佩剑,他们有的已经殉道,有的已经飞升了,但这剑上都有着前辈们的一缕神识,千百年来守着我们白羽剑宗,所以不得对这些剑稍有不敬。”
众弟子总算明白了顾闲影昨日那话的意思,原来剑中还有着这样的玄机。
于是众人纷纷将目光落在了夏蕴的身上,不知他方才是如何惹怒了先辈,夏蕴万分委屈:“就是剑太重了,没拿稳稍微磕了一下。”
“小心些,不可再犯。”顾闲影回头看了看方才那把暴起揍人的剑,知道前辈不过是跟小家伙打闹着玩,便摇了摇头,让他们接着去搬接下来的剑。经过这么件事,剑阁弟子们动作果然小心谨慎了许多。
而就在这时候,独自在外面看剑的花离也正面临着古怪的画面。
木架上的剑不知为何忽地全飘了起来,正围着花离绕圈,而赤红色的逢魔剑就飘在中间,上上下下的晃着,仿佛是一个人正打量着花离。花离独自留在剑祠外面,根本没听见顾闲影的那番解释,也不知道眼前究竟是怎么回事,只得怔怔看着眼前的场景。
这些剑晃了一会儿,剑身突然开始颤抖起来,嗡嗡声交织在一起,片刻后又停了下来,接着逢魔剑也开始颤,两方的剑仿佛在进行着某种对话。花离眨眼不解,觉得自己似乎该要说些什么,然而还未及开口,便见面前的这些剑晃动着剑身出了尖啸,那声音微微刺耳,却又热闹极了,听起来就像是……人的笑声。
花离起初还有些茫然,此时见数十把剑一同笑了起来,禁不住也跟着舒展了眉眼,唇角带笑。
逢魔剑缓缓靠近花离,用剑柄轻轻触碰了花离的手背,一下,两下,三下。
轻柔且郑重,仿佛某种庄严的仪式。
花离若有所觉,看着这把赤红的长剑,想到之前顾闲影曾经说过的那些话,鬼使神差地出声问道:“您是……阿闲的师父吗?”
赤红的剑不知是否听懂了花离的话,竟随之颤抖起来。
花离更加笃定了心中的猜测,恭敬对长剑拜了一拜。逢魔剑古怪的晃了几晃,突然拔地而起,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去。花离眼见此剑离开,当即追了上去,连忙道:“前辈,阿闲让我看着这些剑……”
逢魔剑摆了摆剑身,似乎是想说要花离不必担忧,接着继续往前面飞去,花离看着逢魔剑的去向,终于明白了过来,喃喃问道:“前辈是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原本已经飘远的逢魔剑大概是受不了花离的犹豫,干脆又这么飞了回来,剑柄抵在花离的后背,几乎是半推半赶的带着花离朝那方向而去。
顾闲影好不容易让剑祠内的大大小小安静下来,这才抱着几把剑跨出大门,谁知那放剑的木架之前,却没有了花离的身影,只剩下数十把剑嗡嗡地闹着,仿佛在对顾闲影说些什么。
顾闲影随意扫了一眼就觉了逢魔剑不在其中。逢魔剑虽是当年鸿叶真人的佩剑,后来却也为顾闲影所用,所以她凭借着对剑的感应,很快便知晓了逢魔剑所在的位置,只不过她怎么也没想到那剑会去那个地方。
循着对剑的感应,顾闲影穿过几条回廊与院落,最后找到了西边偏殿后方的一排破旧小屋。
这边其实也是白羽剑宗的弟子居,不过是旧居,当年白羽剑宗弟子众多,一开始大家都住在西边,也是后来不够住了,掌门才又修建了东边的弟子居,后来多数弟子搬去了新居,又过了许多年,山上弟子少了,旧居便干脆空置了下来,这么多年过去,白羽剑宗再也没热闹过,这片旧居最后就成了白羽剑宗堆放杂物的地方。
顾闲影刚来白羽剑宗的时候,就是住在旧居的,不过后来成了长老,又成了长辈,辈分越来越高,有了单独的住处,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多年没人踏足的地方,如今早已站满了尘埃,也因为如此,此处的景象与多年前并没有太大的变化,顾闲影踏入此地,寻了不过片刻,就在熟悉的房间里找到了花离。
她走进屋子的时候,正见到花离站在桌旁看着手中的东西,他的面前桌上摆着个陈旧的木匣子,他手里的东西就是从木匣子中拿出来的,逢魔剑正飘在他的身边,本是十分高兴的晃来晃去,见顾闲影进来立即便老实了下来,愣在原地动也不动了。
花离也看到了进屋的顾闲影,他微微一怔,接着慌忙道:“对、对不起,我只是跟着前辈进来,我也不知道会看到这些……”
从来都白白净净的人,这会儿在废弃的屋子里钻了半天,又翻出这么多东西,身上早已经堆满了灰,甚至连脸颊上也是花成一团,顾闲影压根没有生气的想法,看见这副模样的花离就只顾着笑了。
花离似乎也察觉了什么,连忙伸手去擦,然而沾满了灰的手擦拭半天自然也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他有些颓丧地看着顾闲影的反应,试探着问道:“很丑?”
小鲛人虽然平时嘴上不说,但心里对容貌却十分在意。
顾闲影忍笑道:“谁都没你好看,你在看什么?”
花离低着头,将那个木匣子和手里的东西都推到了顾闲影的面前。
木匣子里装着的东西其实不是什么宝贝,不过是一些书册,草编的兔子小鸟,几个生了锈的铃铛,五颜六色的小石头,还有许许多多的杂物。顾闲影看着这些东西长久沉默,面上的笑意渐渐敛了下来,眸中却多了些怀念之色。
她认出了这些东西,这些都是她小时候喜欢的小东西,师父替她找来的,师父小时候喜欢拿这玩意儿逗她,每次能逗上一整天。后来渐渐地她长大了不再玩这些小玩意儿了,也不知道这些东西都去了哪里,没想到竟被人收进了木匣子,装了这么多年。
“是前辈带我来的。”花离看了一眼身旁的逢魔剑,轻声解释道。
顾闲影抬起头来,眼圈有些泛红,却含着笑意:“嗯。”
花离道:“是对阿闲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吗?”
顾闲影瞥了一眼如今依然装死不动的逢魔剑,摇头道:“不重要,扔了吧。”
逢魔剑终于动了,飞快晃到木匣子面前剧烈颤抖起来,大有谁拿走这些东西它就跟谁拼命的意思。
瞧着逢魔剑的反应,顾闲影终于破功,笑出了声来,笑意舒朗畅快。
她想起四百多年前在白羽山上见到魔皇的时候,魔皇告诉她,她会被鸿叶真人收作弟子,会成为白羽剑宗弟子,都是因为她是魔皇的血脉,鸿叶真人一开始就是为此才找到她的,所有的一切不过仅此而已。
但她却知道,感情是作不得假的。
她镇守白羽剑宗,甘心将自己困在此处,不是因为宿命如此,而是因为她是鸿叶真人的弟子,除魔卫道,守护山门,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