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班指挥人,把书斋和卧房先清理出来。
一桶桶井水冲洗过后,地面终于恢复了原有的颜色。灰尘和着老鼠屎之类的污秽,顺着屋檐下的水槽流淌出去。把门窗全都打开,冷风灌进来,卷走了房间里原本的阴湿腐腥之气。
不过,想要立刻住进去,恐怕也不太可能。
厢房中,冯超痛哭失声。
“非我愿为贼,实不得已而为之。”
邓稷问道:“什么叫不得已而为之?”
冯超听邓稷询问,泪如雨下。
原来,在两年多前,冯超的父亲冯爰,最初是徐州牧陶谦的幕僚。当时徐州并不似如今这样混乱,海西县的问题,就成了陶谦的心腹之患。这海西县虽然地处荒僻,却又是勾连两淮地区的盐路枢纽。由于海西县的混乱,使得两淮盐路受阻,加之受地方豪族掌控,使得徐州的盐税流失极大。陶谦想要整治海西,于是便向当时在长安的朝廷,举荐冯爰为海西令。
董卓自迁都长安以后,也一直试图修复和关东诸侯的关系,分化关东诸侯的力量。所以陶谦很轻松的便得到了朝廷的委任,冯爰带朝廷诏令,赴海西任职。
冯爰是个很认真,也很尽责的人。
一上任,便开始着手整顿海西县的混乱局面。
只是,冯爰过于雷厉风行,以至于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
到任两个月后,一群盗贼突然袭掠海西。冯爰仓促应战,奈何孤掌难鸣,被盗贼所杀害,尸首被悬挂于海西县城外的接官厅门楣上,整整三日,才被人发现。冯超当时任海西县曹掾史,得知消息后,愤怒不已。可那些盗贼来无影,去无踪,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报仇。
本想要通过陶谦,却不想这一年,发生了陶谦部将杀害曹嵩的事情。
曹操为父报仇,挥兵讨伐徐州……”
陶谦面对曹操兵临城下,那里还顾得上海西的事情?
不久,曹操因吕布攻占濮阳,不得不收兵返回。陶谦随之一病不起,临终前把徐州托付给了刘备。
提起刘备,冯超突然间咬牙切齿。
“镇东将军不管吗?”
“休提那国贼!”
冯超暴怒吼叫“,刘玄德,国贼尔!”
曹朋闻听,不由得愕然。
受《三国演义》的影响,曹朋对刘备的印象,总体来说,并不是太坏。在他的记忆里,刘备应该是一个温和儒雅的长辈。即便后来他对刘备少了许多爱,重生之后,更发现刘备并非是后世所传的那样,名声响亮。司马徽赞刘备,有大志;郭嘉却认为,刘备是伪善之人。
这版本,众说纷纭。
但,国贼,之说,曹朋还是第一次听到。
心里不免疑惑,但曹朋并没有急于询问,而是坐在一旁,静静聆听。
“冯超,这,国贼,之说,又从何而来?”
“大人可知道,这海西有,三害,吗?”
邓稷还真没有听到过这种说法,连忙问道:“愿闻其详。”
“海贼、盐枭、商蠹子。“冯超深吸一口气,努力平稳了一下情绪,“海贼,就是广陵大盗薛州所部。他麾下坐拥万人,有海船数艘,盘踞海外荒岛,登陆袭掠村镇。且薛州所部实力极大,又和陆上诸多盗匪勾连,故而来无影,去无踪,根本无法消灭”家父就任后,曾仔细研究过薛州此人,并私下里对我说,绝盗难,绝海贼更难。他们行踪诡异,进可入山,退可入海。而且登陆之地,更无人知晓,想要消灭薛州所部盗匪,必须要有足够耐心。”
邸稷闻听,眉头一蹙。
“那盐枭又怎说?”濮阳闺问道。
“大人可知,东海最大的私盐贩子是谁吗?”
“呃”,这个还真不清楚。”
“便是海朐糜家。”
“海朐,糜家?”
冯超点点头,“海朐糜家,徐州首屈一指的豪族。
糜家祖世货殖,资产钜亿,僮客万人”,于外,人们只知糜家行商天下,却不知这糜家自光武以来,便暗中贩卖私盐,几乎掌控了两淮,乃至于江东地区的私盐。他们在朐山煮海,勾结官吏,贩卖私盐,在徐州有着极为巨大的影响力。即便是陶恭祖对糜家也忌惮三分。
海西,是糜家贩卖私盐入两淮的重要所在,故而在海西县,糜家堪称一霸。
那刘备接掌徐州以后,糜家之主糜竺,先进其妹于刘玄德,后赠奴客两千,金银货币无数,助刘备在徐州站稳了脚跟。吕布夺取徐州之后,随掳走刘备家眷,后来又不得不交还刘备。其中糜家的周旋,产生了重要作用。你们说,刘备与糜家如此亲近,焉能对糜家动手?,,
邓稷倒吸一口凉气,和濮阳闺相视一眼,不禁面面相觑。
真是不临其境,不知其害。
若非本地人,谁又能知晓这里面,居然会有这么多的弯弯绕呢?
曹朋多多少少,弄明白了冯超为何对刘备怀有怨念的缘故”,莫非,冯爰之死,和糜家有关?
“商蠹子又是什么?”仅是这海西县城里的贾人。”
古时,行为商,坐为贾,连在一起就是商贾。
“贾人,自古有之,又怎算得一害?”
“若他们老老实实行商,自然算不得一害。可海西县的贾人,大都是一些欺行霸市,为非作歹之徒。
比如兴平元年,曹操攻打徐州。
海西贾人率先屯粮,使得物价暴涨。当时从东海等地来了许多逃难的流民……”那些贾人便收其青壮为打手,霸主商市,哄抬粮价。十日间,从百钱一斛,暴涨至两万一千钱一斛粗粟。有人出来和他们争吵,那些商蠹子们便叫上打手将其痛殴。更有甚者,毁其家园,坏其性命。而官府也只能坐视,对这些商蠹子束手无策。若打压的狠了,他们便联手罢市。”
冯超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几乎是咆哮出来。
“如此霸道,谁敢招惹?
而且这些商蠹子背后,都有人暗中支持。曾有人告到了下邳,结果没两天便横尸于街市……”
小人幼时也读过书,懂得这是非善恶的道理,可小人又能如何?
家父组建巡兵百人,不到半年就被迫解散。
在海西县,大家已无生路,不去做贼,做什么?”
邓稷和濮阳闿,都沉默了!
曹朋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冯超,你从贼,是想要为你父亲冯县令报仇吧。”
“啊?”
“冯县令死于盗匪之手,你却不知道该找谁去报仇。
于是,你就扮作强人,流窜于山野之间。你想用这种方法,和那些盗匪接近,打听消息,对吗?”
冯超没有回答,却低下了头。
曹朋突然厉声骂道:“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被你杀了的商贾路人,又有何罪?”
“我没有杀过人,只抢东西。”
“可你抢了他们的东西,就等于断了他们的性命!“曹朋怒斥道:“不是所有人都是糜家,也不是所有人,都家财万贯。那些商人可能是用身家性命来押送一批货物,赚的是辛苦钱,卖命钱!可你抢走了他们的货物,有没有想过他们怎么办?他们的家人,又该怎么办?”
“我……”
冯超张了张嘴巴,却不知道该如何辩驳。
“为人子者,为父报仇,天经地义。可如果你把报仇的愿望,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你又算得什么东西?你报了仇,你畅快了……”可那些失去财物,绝望而死的人,又该找谁?难道他们的儿子,也要去做盗匪,也要去效仿你们的行为?冤冤相报,到头海西县越来越故”,我再问你,那些因此而受到牵连的海西百姓,又有何罪?他们为何要为你一己之私,而卷入这仇恨的漩涡之中?人人都似你这般作为,朝廷威严何在?律法威信又何在?”
冯超哑口无言,垂下了头……”
曹朋哼了一声,甩袖走了出去。
濮阳闿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冯超的肩膀,也走出了房间。
邓稷则看着冯超,“冯超,你为父报仇心切,本官能理解。但本官还是希望,你能用正道解决此事。似你这样聚众为贼,冯县令若泉下有知,恐怕也无法瞑目……”你糊涂,糊涂啊!”
说罢,邓稷朝着王买和邓范摆了摆手,转身走出房间。
王买邓范也松开了冯超,目光里有一丝怜悯,又有些鄙薄,随着邓稷,一同走了出去……”
“姐夫,就这么不管他了?”
“让他好好想想吧。”
邓稷轻声道:“我们初临海西,人手明显不足。这冯超可以纠集这么多人,说明他还是有一点威信。如果他愿意帮咱们的话,说不得可以使咱们尽快融入海西这个环境,站稳脚跟。”
而另一边,濮阳闿却笑盈盈看着曹朋。
“友学,计将安出?”
曹朋摇摇头,“哪有什么妙计。
只不过,我还真没有想到,这海西县里居然这么复杂……”海贼、盐枭……”还有那些商蠹子?”
韩非子在《五蠹》中,把商贾列为五蠹之一。
想必商蠹子,便是由此而来。
糜家!
刘备”,
哈,这好像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有趣了!
糜竺在历史上的评价很高,甚至包括曹操在内,对糜竺也很欣赏。
不过,谁也没想到,这糜竺居然还是个私盐贩子出身。那么糜夫人死后,关羽对糜芳始终怀有轻视之意,丝毫不念及糜家和刘备的关系,也就能合情合理。关羽,重士大夫,而清庶民。糜家就算给予刘备帮助再多,糜竺即便是有再大的功劳,可论及出身,还是个私盐贩子。
“阿福,陪我去内衙查验一下案牍。”
邓稷说着,就往内衙行去。
曹朋从邓范手里接过火把,轻声嘱咐道:“五哥,先简单收拾一下,安顿下来,明日再说。”
“好!”
曹朋点点头,举着火把,和濮阳闿并肩,往内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