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点15分,罗南匆匆扒过几口饭,又拿着姑妈强塞的馅饼和牛奶杯,坐上了姑父的休旅车。他发挥了大胃王的超凡力量,车子还没驶出社区,就把后半截早餐吃光喝净,又打开车窗,把空纸杯准确掷入路旁的垃圾桶,移动打靶的水准,爆掉大部分人十条街。
姑父莫海航瞥去一眼,关上车窗:“不是蒙的吧?”
“怎么会?我练武也不是白练的。”罗南还清楚记得,凌晨时分两位长辈在床头苦思冥想的情形,心里惭愧,下意识插科打诨,“瞧我这身手、准头,姑父,哪天带我去玩枪吧,几年下来,我都忘了射击中心门朝哪开了。”
“成啊,难得你开口。”莫海航爽快答应,接着貌似随口问了一句:“最近在学校怎么样,我是说,交际圈子有没有大一点儿?”
罗南总觉得姑父话有深意,就嗯嗯啊啊应付了两句,又担心说得模糊了,难以取信于人,正好手头有件事,就改头换面说出来,也是请教:
“姑父,怎么给人合作啊?我最近有个社团活动,临时组了个团队,一起做事,不太明白该怎么做比较好。”
莫海航一边开车,一边答道:“既然是团队,就要明白自己在团队里的角色。领袖还是策划,技术人员或是后勤,各安其位就好了。”
这个回答太应付了,罗南不甚满意:“这是从团队的立场上……”
“没错啊,既然是合作,当然要讲团队。”
罗南翻了个白眼:“我是要从个人角度着手,想知道在团队里怎么被人尊重……”
莫海航看路不看人,笑答道:“尊重这概念太空泛了,也没有普遍标准。每个人的角色定位不一样,他的尊重表现也会不同。一个自认为是领袖的家伙,他对下属的尊重,或许就是表扬;可他表扬的对象,如果并不认为自己是下属,会觉得受到尊重吗?”
“……也是。”
“所以,环境不成型,就不要谈论环境中的关系,它随时可能异化:比如尊重可以是报酬,也可能是代价。你那个临时的组合,先成为合格的团队再说吧。”
和姑父这样的知识分子说话太耗脑细胞,罗南先缩了。他半闭眼睛,重新去看牡丹在内部报告上的评价:
“乌鸦此人,专业水准未知,性格上初步判断为‘内向’,不擅交际,主动性欠缺,定位为‘辅助’或许更合适,后续合作或有部分议价空间。”
这就是他的拍档,正式行动都没开始,就要抢班夺权,更过分的,她还要砍价!
罗南佩服牡丹的眼力和判断,可这个态度,难免让他觉得不舒服,而且也让他怀疑牡丹的“格局”
要知道,这次的业务外包,其实是武皇陛下对他的补偿,无论如何,也不会打折扣。牡丹这么讲,反而证明她在事务所的地位比较一般,没摸到老板的脉搏……
嗯,等一下,这太不像是牡丹的风格!
罗南再抠字眼,突然醒悟。所谓“议价”,也许并不是要砍掉“外包业务”的款项,而是落脚到后续招揽上。
如果是这样,就比较高明了,至少她能体会到武皇陛下的部分意图。罗南还是询问了何阅音之后,才得到了答案。
和这种人在一个团队,还要抢占上风,罗南觉得心好累。
这时,莫海航主动与他说话:“我大概知道你想什么,是觉得做事要有一个目标或范式。如果实在不知道怎么做,就学我吧,我觉得咱们爷俩儿还是挺像的,你看看合不合心意。
罗南当即泪目:要的就是您这句话啊!
“我有一句座右铭,你看看。”莫海航发给他一则信息,非常简短,只有八个字。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
罗南愣了愣,总算小时候读过经,最近又跟随修馆主学习古典武技,恶补了一些相关知识,认出这是《道德经》上的话。
这两句是说,为了望远而踮起脚尖,反而站不稳当;为了加速而大步疾行,反而走不太远。
在这两句话后面,还有“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等好长一串,大概意思就是说:轻浮躁进、自我标榜的行为不可恃,更深层的意思则是要以退为进,无为处事之类。
好吧,这确实是一种行事风格,与姑父平日里低调的言行倒也相配。可是……可是现在的情况不是这样啊!
莫海航不知罗南心中纠结,还问他:“看懂了?”
“看懂了。嗯,姑父,还有没有别的?”
“有啊,比如‘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
“我知道。”
“那么还有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罗南怕了,干脆一口气把整个段落都背下来。《道德经》里类似的句子没有一百句也有八十句,可这真不是他所需要的!
莫海航哈哈大笑:“看,你想要怎么做,心里明明很清楚嘛,干嘛还要问我?”
“……”
罗南知道自己被耍了,一时间偏又无言以对。其实他对什么样的方式都没兴趣,也不是非要压过别人一头,如果让他选择,他会安静地呆地某个角落,烧炼外接神经元,仔细体验这个过程,看看最终会得到怎样的结果。
然而,为了获得这份安静,他又必须去做些事情。
这份纠结,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莫海航用手指在自家太阳穴上绕圈儿:“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你想去做件事,又不知道能不能做成,所以想找个成功的范式,就像套公式那样,把各种参数往里面一扔,然后齐活?”
罗南呃了声:“……就是参考一下。”
莫海航点点头,又摇头叹了口气:“南南,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
“多好的年纪,当初我16岁的时候,搞大了同学的肚子,被老爸从楼梯口踹下来,摔烂了嘴……”我擦,这八卦!
罗南下巴砸在胸口上,半天没合拢。
莫海航目注前方,和熹微笑,似乎在回忆永不回返的青春,可是最终的落脚点,还是在罗南身上:“好像你十岁以后,我就再没有揍过你,对吧?”
“呃,好像是。”
“十来岁的孩子,二次发育、青春期、叛逆期,多么精彩的时段,竟然就这么过来了?”
没逮到机会揍我,姑父您很失落?
正暗中吐槽,就有新的言语灌入罗南的耳朵:“你说我是该夸你少年老成呢,还是担心你身体发育、精神成长有问题?”
罗南讶然抬头,正碰上莫海航冷澈眼神,更体会到里面的严肃态度。
“人类从来都不是完美的生物。这个种群的进化史,就是一部试错史,顶多再加上不错的运气。所以,社会很残酷,但总给人留下了一些试错的空间,对年轻人尤其如此。你爷爷的‘社会格式图’,单列出学生这一栏,正是有一批‘交学费’的人在里面。”
姑父的言语,有一种学者式的认真;罗南则有些慌神,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去回应,最后只能是嗯嗯啊啊。
莫海航仿佛是在逼问:“那么,南南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对‘学费’这么吝啬呢?是准备按下所有的缺陷,然后到更残酷的阶段,一把赔掉所有?”
罗南连“嗯啊”的力气也没了,感觉今天的姑父,与平常完全不一样。也许昨晚上的事情,让姑父多了一些联想,现在就是试探他的态度?
罗南很想说,那是误会,并没有什么莫名其妙的组织找他。可多想一层的话,他面临的事态性质似乎也差不多,这不就是武皇陛下那拨人引出来的问题?
脑子连转几圈儿,好不容易想到词:“就是说让我摸着石头过河,摔打几下是吧?你们这是狼姑父鹰姑妈好不好?得了,我知道姑父你看不上学生活动。”
罗南努力搅乱气氛,嘟嘟哝哝:“知雄守雌,知白守黑,知荣守辱,吃亏是福,我会背还不行吗?”
莫海航静静看他,末了洗去所有严肃冷澈的意味,回归和熹,微笑道:“但愿。对了,刚刚我给你说的那事儿,你嘴巴要闭紧了。你不会真想让我揍你吧?”
罗南眨眨眼:“您不说是,要敢于付‘学费’……哎呦!”
耳畔生风,莫海航真的一个耳括子过来,当然没用劲儿,就是用劲了,也扇不到有目窍心灯加持的罗南。
车厢里变得热闹起来,自动驾驶系统发挥了它应有的功效。
笑闹中,罗南却知道,一些事情真的变得不同了,他必须要习惯这种改变。
这边车子还没到知行学院,远在河武区的某个公园里面,硕大的乌鸦振翅飞起,沿着城市河畔绿化带低空飞行。捆在足胫上的“皮筋”微微震动,将即时信息传递过来。
大约十分钟后,当四十公里外的平江区,罗南步入校园的时候,这边墨水也找到了目标,一头扎进路边的平民SUV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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