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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子贵母死,是指当某位皇子被确定为皇位继承人时,其生母要被处死。《北史》说:“魏故事,后宫产子,将为储贰,其母皆赐死。”北魏开国之君道武帝拓跋珪安排身后之事,措置之一是杀死预定的嗣位者的生母。道武帝长子明元帝拓跋嗣的生母刘贵人出自独孤部,成了子贵母死的第一个受害人。据《北史》:“初,帝(指明元帝)母既赐死,道武召帝告曰:‘昔汉武将立其子而杀其母,不令妇人与国政,汝当继统,故吾远同汉武。’帝素纯孝,哀不自胜。”按这个说法,道武帝杀刘贵人以立明元帝,历史依据是汉武帝杀钩弋夫人以立昭帝的古事。这当然是史臣缘饰。无论道武帝出于何种动机,他对于这一做法的必要性十分自信,似乎决心很大。当明元帝因悲念母亲、惹怒道武帝而出逃后,次子清河王拓跋绍就成为可能的继承人,而道武帝似乎也想杀掉他的生母贺夫人,逼得拓跋绍抢先下手杀了道武帝。
明元帝之后,太武帝、景穆帝的生母辞世都早,很可能都死于子贵母死。前已说明,文成帝继位时,拥立他的大臣们同时也杀了他的生母郁久闾氏,名义上大概也是遵循子贵母死的“故事”,但实际上应该是要避免与有皇帝生母身份的皇太后分享权力。这样跨越时间的实践累积下来,形成某种颇有制约力的传统,使得子贵母死有了一定的制度意义。当然,权力场域的参与者对制度或传统的选择性利用,才是制度成其为制度、传统成其为传统的主导力量。比如,冯氏从一个因罪入宫的奴隶,蝉蜕一般变身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的过程中,子贵母死之制就是她最重要的武器,先是被她的支持者和保护者,后来被她自己完美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
读北朝史的人都会注意到子贵母死,研究者多多少少都会触及这个话题,迄今较为重要的成果见于两本书,一是李凭《北魏平城时代》,一是田余庆《拓跋史探》。两家各有侧重:李凭着眼于拓跋君权运行中母后的影响力,关注宫廷政治中权势女性的个体作用;田余庆先生则从拓跋集团的政治结构和历史经验入手,着眼于母族后族作为拓跋君权的支持者和竞争者的双重作用,以认识清除君位继承人的母亲,其实是预防强大母族干预国政进而威胁皇权。两人都对子贵母死的非人性因素感喟良多,犹以田余庆先生的这些话发人深省、余韵悠长:“在拓跋部向文明攀登的过程中,残酷的暴力是催化剂。暴力铸成了许多伤天害理的罪恶。……子贵母死的研究给我一种认识:野蛮孕育文明;同时也给我一个疑问: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使用残酷的暴力手段,难道古今文明都需要野蛮残酷才能孕育?我思之再三,无从作出答案。”
在田先生看来,道武帝逼母杀妻之时以及之前,拓跋君权的确存在某种结构性的危机,最主要的问题是对母族后族部落力量的依赖。随着部落离散,集权加深,拓跋统治已基本稳定,母族后族难以干预国政,更不可能威胁皇权,原先立子杀母的动因早已消解。然而,“子贵母死完全制度化,并更严厉地执行,是在文明太后冯氏之时。冯太后与献文帝、孝文帝均无血缘关系。她……充分利用子贵母死之制,为自己及冯氏家族谋利。……在子贵母死之制日益制度化之时,形成子贵母死的社会条件却正在消失。……按理,子贵母死已失去存在理由,应当逐渐淡化,以至消失”。然而,制度也好,传统也好,决定其出现与延续的力量显然不是后世史家对历史时代的认识,而是历史现实中操弄权力者对自身利益的判断。所以田先生说:“冯太后为了私利,着力利用,使这一制度延续下来,而且更加严酷,导致预想不到的后果。”
冯太后的祖父冯弘是北燕最后一个君主,冯弘在位的最后几年,面对北魏太武帝的巨大压力,一方面送女儿入魏宫,另一方面不肯送爱子做人质,最终逃死高丽。他的几个先已降魏的儿子中,就有冯太后的父亲冯朗。据《北史·外戚传》,冯朗入魏后担任秦雍二州刺史(我怀疑秦当作东秦),治于长安。冯朗的妻子是乐浪王氏,跟他母亲是一家的。冯太后和她的哥哥冯熙都生在长安。据孝文帝亲自撰文的冯熙墓志,冯熙生于太武帝太延四年(438),比冯太后大三岁。
《北史·后妃传》说冯太后入宫是因为冯朗“坐事诛”,显然是以罪人家属“配奚官”。史不言冯朗所坐何事,我猜是因为他弟弟冯邈随军北伐时叛逃柔然。《北史·外戚传》说冯熙随保母逃命,是因为“叔父乐陵公渺因战入蠕蠕”。排比年代,我估计冯邈叛逃发生在太平真君四年(443)冬。这一年九月北魏大举北伐,四路大军深入漠北,一直打到柔然的心脏地带根河(鄂尔浑河)河谷。可是这一战似乎出了好多问题,首先是一个重要将领“镇北将军封沓亡入蠕蠕”,其次是战后处死了行军“后期”的八个将军,其中包括四路大军主帅之一的中山王拓跋辰。很可能,冯邈就是和封沓一样(或一起)叛逃柔然的。
冯朗因此被杀,妻王氏可能先已亡故(不然她也会和女儿一样成为奚官奴),六岁的儿子冯熙随保母魏氏逃窜,“至氐羌中抚育”,逃过了受宫刑做阉官的厄运。所谓“氐羌中”,大概是冯朗任东秦州刺史所管辖的关中东北部,即汉晋的冯翊郡境内,以氐羌等非华夏人口为主。冯太后年方三岁,配入宫里。《北史·后妃传》说她入宫后得到姑母的照顾:“太武左昭仪,后之姑也,雅有母德,抚养教训。”这个左昭仪冯氏,就是冯弘送到平城和亲的女儿。年幼的冯氏一方面得姑母照拂,另一方面自己努力,“性聪达,自入宫掖,粗学书计”。不过,左昭仪也不能帮她改变卑贱宫女的身份。冯太后的时来运转,要靠另一位好运气的长辈。这就是文成帝的乳母常太后。
《魏书·皇后传》:“高宗乳母常氏,本辽西人。太延中,以事入宫,世祖选乳高宗。慈和履顺,有劬劳保护之功。高宗即位,尊为保太后,寻为皇太后。”据《北史·外戚传》,常太后的祖父常亥、父亲常澄在苻秦官为郡太守,当然更可能的情况是他们同样(或主要)在后燕和北燕为官。所谓“太延中,以事入宫”,是指太延二年(436)太武帝灭北燕。如果常氏就在魏军此次掳掠的北燕人口中,那么她入宫三四年后文成帝才出生。她能被太武帝选为文成帝的乳母,说明她那时刚刚生育,而史料不见她的子女信息。按照李凭的看法,文成帝一出生就被带离其生母郁久闾氏,后者并没有参与文成帝的抚养,真正尽到母养责任的是宫女常氏。
很可能,常氏在文成帝过了乳养期之后,仍然以保母身份与他保持亲密关系。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文成帝的祖父太武帝身上。太武帝对保母窦氏格外亲敬,“感其恩训,奉养不异所生”,就是把她当母亲一样对待。文成帝被奉立即位时年方十三,身边最可信任的人就是常氏。文成帝的生母郁久闾氏死在他即位一个多月后(文成帝于452年10月31日即位,郁久闾氏于452年12月6日死亡),李凭认为是常氏假借子贵母死之制害死了郁久闾氏,因为她不想与郁久闾氏分享文成帝。不过那时常氏可能还远未掌控宫廷事务,她能影响的人只有文成帝,而杀死文成帝的生母这件事似乎也不宜通过文成帝实现。更可能的情况是,完成政变拥立文成帝的大臣们,宁愿与常氏共事,也不愿冒其他风险,遂以子贵母死的“故事”杀害了郁久闾氏。当然,这么做是符合常氏利益的,但不能认为这是常氏主导的结果。
据《魏书·高宗纪》,文成帝兴安元年十一月壬寅(452年12月24日)“追尊景穆太子为景穆皇帝,皇妣为恭皇后,尊保母常氏为保太后”。兴安二年“三月壬午(453年4月3日),尊保太后为皇太后”。从此常太后不仅在实际上,也在名义上成为平城后宫的最高权威。正如齐郡王元祐妃常季繁墓志所说,随着常太后地位的确定,常氏一门鸡犬升天,“王爵加隆于父兄,世禄广贻于子侄。虽丁傅扬光于盛汉,羊庾振赫于有晋,无以过也”。《北史·外戚传》也说:“诸常自兴安及至是,皆以亲疏受爵赐田宅,时为隆盛。”常氏家族隆盛一时,仅仅因为常太后以偶然的机会建立起与文成帝的母子亲情。这种亲情并没有制度的保障,时移世易,一切都会快速变化。这一点常太后是清楚的。她能做的就是把她自己掌权的模式,复制到下一代自己的代理人身上。
恰好这时第一位皇子出生了。据《北史·后妃传》,文成帝即位一年左右,也就是只有十三四岁时,有一天在平城宫正殿西侧名为白楼的高台上东张西望,看见下面有个漂亮的宫女,动了心,下得台来,把那个宫女带到斋库里,“遂有娠”。这个宫女姓李,和王钟儿一样本是南朝刘宋人,家住梁国蒙县(河南商丘),在元嘉二十七年(450)的战争中被北魏永昌王拓跋仁掳掠到北方。文成帝兴安二年拓跋仁犯事被杀,家中女婢作为资产都转入皇宫,李氏就成了宫女,不久被文成帝看见。宫女怀孕,当然惊动内宫,加上她入宫未久,颇有嫌疑。于是常太后仔细盘问,找皇帝侍卫了解情况,据说当初看守斋库的人还在墙壁上留有记录,这才得到确认。兴光元年(454)七月,文成帝的长子献文帝拓跋弘出生。李氏以生皇子之功拜贵人,不过,皇子是不是由李贵人亲自乳养,是非常可疑的,很可能孩子一出生就从她身边消失了。
常太后的掌权模式,就是抚养皇位继承人,与下一个皇帝建立情感上的母子关系。然而这时常太后自己不再年轻,大概已不能亲自养育皇子,只能找一个靠得住的代理人,着力栽培,以期待日后保护常氏家族的利益。她确定的代理人,就是后来成为文明太皇太后的宫女冯氏。在文成帝长子已经出生的情况下,常太后必须抓紧培养代理人。《北史·后妃传》:“(冯氏)年十四,文成践极,以选为贵人,后立为皇后。”冯氏十四岁,在文成帝太安元年(455),是文成帝即位之第四年,时文成帝十六岁,献文帝一两岁。常太后先把冯氏从宫女选为贵人,使她具备皇后候选人的资格,然后马不停蹄,把她推到皇后大位上。
两岁半的献文帝被立为皇太子,在太安二年二月丁巳(456年2月22日),而两天之前的正月乙卯(456年2月20日),十五岁的冯氏被立为皇后。这是有关联的两件事,或者说,是同一件事的两个不同阶段。常太后在幕后安排一切。就在这三天之内(或稍早),李贵人被常太后赐死,依据的正是子贵母死“故事”。《北史·后妃传》:“太安二年,太后令依故事,令后具条记在南兄弟,及引所结宗兄洪之,悉以付托。临决,每一称兄弟,拊胸恸泣,遂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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