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很快在宫门外停下。
坐在城楼上的连澈晃悠着双腿,低头扫了眼那辆马车,桃花眼中晦暗不明,仰头喝了口酒,抬手示意开宫门。
夜凛正要驾着马车进去,君天澜却忽然让他停下。
他抱着熟睡不醒的沈妙言下了马车,慢慢步进宫门。
夜凛和上方的连澈同时愣住。
君天澜对他们惊诧的目光视而不见,沿着深深长长的朱红宫巷,一路往西边而去。
他的背影极挺拔,侧脸轮廓英俊而冷毅,透着生人勿近的冷漠。
夜凛与夜寒等人远远跟在后面,夜寒轻声道:“大哥,主子咋往教坊司走啊?咱们不是回乾和宫吗?”
夜凛神色复杂,“主子心情不好,你闭嘴,少说两句。”
君天澜抱着怀中的姑娘,明明只有半个时辰的距离,却被他足足走了一整个时辰。
教坊司东苑,花楼高起,花灯通明,莺莺燕燕的笑闹伴着丝竹管弦声,彻夜不绝。
他将沈妙言抱到她从前住过的屋子,轻轻将她放到那张小而破旧的床榻上。
他在床沿边坐了,指腹轻柔拂开她额前的碎,又拿了被褥,给她掖好。
月光从窗棂洒进来,轻薄如纱,格外寂寥。
“从前,总觉得做了帝王,便可一言九鼎,权倾天下……如今方知,世间最身不由己者,恰恰就是帝王。”
他细细说着,暗红凤眸中满满都是他的小丫头,“这半生里,我最快乐的时光,大约是在楚国做奸臣的日子。做皇帝太累,做明君,更累。可这天下,总得有一个人坐在这位置上。”
他俯,吻了吻她的光洁嫩白的额头,动作之轻盈,犹如蝴蝶落于花间。
夜还很深。
他独自坐在床畔,始终凝视着榻上的姑娘。
星辉隐去,天光破晓。
第一抹熹微晨光,缓慢地洒落在他的袍摆上。
他最后凝了眼蜷在被窝中的姑娘,起身,面无表情地踏了出去。
春日清晨的风,带着温柔,吹过教坊司的桃花。
那花瓣轻柔飞扬,从男人翻卷的袍摆处滑落,又被风卷起,往南方而去。
思错殿前的庭院里,容貌昳丽出色的少年,身着白衣,已然舞完一套刀法。
柔嫩的桃花瓣,被风吹到他的面颊上,徐缓地沿着垂在胸前的细小辫滑落而下。
他伸手捻住那瓣桃花,一双漆眸幽深而不见底。
一道黑影从远处掠过来,很快在他面前恭敬跪下:“殿下,女帝陛下把刺杀大周皇帝和毒害大周丞相的罪名,全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昨夜大周皇帝把她抱进了教坊司,今早凌晨,只有大周皇帝一人回乾元宫。”
魏化雨随手解开缠在腕间袖管上的正红丝带,声音淡淡:“姑姑是为了保护我。她知道君天澜不会杀她,也知道这事儿是我派人干的,所以才一口应下。”
他顿了顿,“顾钦原是顾灵均的弟弟,顾灵均若认为她是凶手,恐怕不会放过她。若我没猜错,君天澜应当是答应了顾灵均把姑姑贬去教坊司,甚至,他应当还会立顾家那个女人做他的皇后,以此来交换姑姑平安活下去。”
“那卑职等……应当怎么办?”暗卫抬起头,满脸惶惑,“皇宫中守卫森严,若要救女帝陛下出宫,难如登天!”
魏化雨把那红色丝带在指尖缠了缠,稚嫩清丽的面庞透出冷峻来,“暂时按兵不动。若我没猜错的话,姑姑应当留有后手。不出三个月,她一定会离开周宫。”
据他所知,当初姑姑对付谢昭时,曾与大周的长公主君子佩有过来往。
姑姑不会无端做好人帮君子佩出气,她定是请君子佩帮她做了什么事。
比如,传信给北幕那位。
那暗卫领命,很快遁去。
魏化雨走进思错殿,端起圆桌上摊凉的茶水,刚喝了一口,就听见桌子底下有窸窣声响。
他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圆凳上坐了。
鹿皮短靴,轻轻踩住桌子底下的一角轻纱裙摆。
他唇角轻勾:“啧,天气暖和了,毛毛虫都出来了……瞧瞧,这桌底下,可不是钻了条毛毛虫?”
话音落地,整个圆桌都颤动起来。
鳐鳐趴在圆桌的绣布底下,惊恐地往外爬:“哪儿有毛毛虫呢,哪儿呢?!”
她刚钻出来,少年一把揽住她的纤腰,把她捞到自己腿上,漆黑的眼眸,弯成了月牙儿:“可不就在这儿?这毛毛虫闻起来香香的,定是偷吃了花蜜……”
鳐鳐脸红了个通透,“太子哥哥,人家才不是毛毛虫,更没有偷吃花蜜!”
她认真地捧起胸前挂着的小小香囊,给魏化雨看,“这是我自己调配的香料,装在香囊里很香的!”
魏化雨摘了那淡粉色绣樱花的小香囊,凑到鼻尖嗅了嗅,“果然香得紧,跟妹妹的味道是一样的。”
说着,十分自然地揣进了自个儿怀里,“妹妹今儿怎的有空过来探望我,你的嬷嬷不曾管你吗?”
鳐鳐如今住在东宫,被君念语并几位教导嬷嬷管教着。
君念语对她的所作所为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加之这几日君天澜不在宫里,那几位教导嬷嬷对她的管束也送了许多,因此她才能偷偷地独自跑到思错殿来。
她仰着粉嫩小脸,傲娇地同魏化雨说了她偷偷跑过来的经历。
不过六岁大的小粉团,说话时细声细气,琥珀色圆眼睛透着莹莹水光,小嘴红红,很是稚嫩可爱。
魏化雨靠坐在大椅上,静静听着她絮絮叨叨。
她身上有一股奶香和花香,把这春日都衬得慵懒了几分。
正在这时,替她把守在窗外的杏儿,忽然猛地咳嗽起来。
鳐鳐愣了愣,忙从魏化雨膝上跳下来,“有人寻我来了,太子哥哥,我下次再来看你!”
说罢,拎着裙摆,飞快爬上寝殿的窗户,扶着杏儿的手跳了下去。
魏化雨起身,慢条斯理地踱步到窗前。
只见那小粉团子奔到落满花瓣的幽雅小径上,正喘着气儿时,那个穿浅黄锦袍的小少年走过来,拿帕子轻轻给她擦拭去额角的薄汗。
不是花思慕,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