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镜却睡不着。
他侧过脸,在一片黑暗里望着顾见骊。他面无表情,眸子亦深,看不出情绪。
他凝望着她,长久地。
第二天一早,顾见骊睡得正香被姬无镜推醒,半睡半醒地吃了粥喝了药,又重新睡着了。彻底醒来时已经快中午了。屋子里没有别人,只她一个。她撑着床费力坐起来,右腿搭在床下,又把左腿从床上搬下来。这样简单的动作,让她疼得皱了眉。她望着自己绑着两块木板的左腿,泄气地叹了口气。
只要一想到接下来一段时日的不方便,她就觉得心烦。
不过她又觉得庆幸。庆幸自己替姨母挡了一下,要不然姨母定要遭这样的罪。
外面嘈杂一片,顾见骊听了一会儿,单腿站起来,扶着床和桌椅,一步一步蹦到了窗前。她推开窗户,温柔的阳光洒落了一脸,她弯唇眯起眼睛来。
宫里的圣旨到了,除了兵权未归,父亲曾经的一切都回来了。他又是大姬唯一的异姓王了。
顾见骊望着庭院中的父亲,忽然想起来她很快就可以搬回王府了!然而喜悦一闪而过,她的眼神又黯然下去。她怎么忘了,她已经嫁了人。就算父亲搬回王府,她也不能回去住。那里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她忽然很失落。
顾敬元目光不经意间一扫,看见了顾见骊,急忙大步走进屋内。
原先是因为她睡着,一家人都不敢吵了她。见她醒了,一家子的人都赶过来看望她,与她说话。
顾见骊将在宫中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顾敬元听。顾敬元不发一言,其他几个人却听得心惊胆战。
“真是太凶险了!”陶氏一刻钟内说了三遍。她又夸:“我们见骊真厉害。真是……不敢想。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顾见骊温柔笑着,温声细语:“运气好罢了。”
“哪能都归功于运气!”陶氏不赞同。
顾见骊想了想,说:“除了运气,倒要感谢女儿身。若不是女儿身,昌帝不会轻视,暗卫不会离开,就连陈督主也不会信我帮我。就算事成,新帝也不会留我性命。说到底……只因为这世间绝大多数的人都轻视女子罢了。”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怅然。
顾敬元终于开口:“你好好歇着,剩下的事情不要多管。”
“知道了。”顾见骊应着。
顾敬元说完就起身,更了衣进宫去。
没多久,丫鬟匆匆跑进来禀告骊贵妃被西厂的人悄悄送来了。
顾见骊眼睛一亮,顿时欢喜起来。
“你别动,安生歇着。”顾在骊拍了拍顾见骊的手,起身去迎。
陶氏飞快看了门口的方向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面带微笑,装作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可是她细小的神情变化没有逃开顾见骊的眼睛。
顾见骊微怔,轻轻蹙起眉。
第66章
直到用午膳的时候, 顾见骊才恍惚发觉为什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原来自她醒来就没见过姬无镜。
她坐在床边, 看着坐在窗前缝衣服的季夏, 想问,但是莫名其妙没有问出口。
顾在骊推门进来,顾见骊张望了一眼姐姐身后, 问:“姨母怎么没跟过来?”
“她本来是想过来看望你的。但是我瞧着她倦得很, 让她先睡一会儿。她还不肯, 我只好骗她你睡着了。”顾在骊说着,挨着妹妹坐下。
顾见骊点点头,拿起一旁食盒里的点心小口吃着, 说:“姨母定然吓得不轻, 需要多休养一番才好。”
“怎么样,可还疼得厉害?”顾在骊望着妹妹的伤腿。
顾见骊摇摇头,说:“一点都不疼的,姐姐不要挂念。只是行动不大方便……”
她挽起姐姐的胳膊撒娇:“姐姐, 姐姐, 给我弄个拐杖来吧?”
顾在骊知道妹妹向来报喜不报忧, 伤筋动骨的怎么可能不疼。她也不揭穿,只是说:“让掌柜的给你买去了, 要不了多久就能送来。”
“姐姐最好啦!”
顾见骊又问起:“什么时候搬回王府?”
顾见骊的眼睛璀如星辰, 带着期待。虽然她不能搬回去常住, 可住上几日总是可以的。她一直怀念着王府, 那个她长大的地方。
“自然要修葺一番, 也不知道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大姊!”顾川趴在窗户上喊, “酒楼来了人给你送账本!”
“这就来。”顾在骊应了一声,没再与顾见骊多说,离开了。顺便也将顾川带走,叮嘱他好好读书。
顾见骊又吃了一块糕点,想起上午陶氏的神情。她让季夏扶着她,去了陶氏那里。
陶氏坐在小杌子上,手里握着印章一下又一下摁在纸钱上。桌子上堆着高高两摞纸钱,其中一摞已经印了章。按照大姬的传统,忌日给亡人烧的纸钱每一张盖下福寿顺享等印章,才能表诚意。
“母亲。”顾见骊站在门口喊了一声。
陶氏动作一停,立刻笑脸相迎:“这腿正是疼的时候,怎么过来了?”
“不碍事的。”
顾见骊被扶着在桌前坐下,她摸了摸桌上的纸钱。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儿,责备自己不孝。她居然忘了母亲的忌日快到了。她歉意地说:“您这么早就开始准备了。我可真不像话,还没准备。”
陶氏笑着说:“不急的,这不还有半个月。我这是闲来无事,提前给你母亲准备着。”
望着眼前的陶氏,顾见骊蹙了眉,犹豫了一番,刚要开口,她便从开着的窗户看见姬无镜大步走进庭院。
顾见骊的视线落在姬无镜手中的轮椅上。
陶氏顺着顾见骊的目光看去,了然地笑了。她拍了拍顾见骊的手,颇为感慨地说:“我们见骊运气真的不差。”
“什么?”顾见骊不解其意。
姬无镜已经走了进来,陶氏便没有再说。
姬无镜走到顾见骊面前,一言不发,直接将她抱了起来,转身就走。顾见骊急忙跟陶氏打了个招呼,才虚握成拳的手在姬无镜的胸口埋怨地敲了一下。
姬无镜光明正大地低眼看她,反倒让顾见骊有理变没理。她闷闷声:“不用你抱着的。我自己可以走路。”
“轮椅推不进来。”姬无镜说着,将顾见骊放在了轮椅上,推着她离开。
回广平伯府?
顾见骊一惊,忙转过头仰望着姬无镜,急中生智:“我困了,想睡觉,现在就想睡,耽搁不得!”
姬无镜嗤笑了一声,颇为嫌弃地睥着顾见骊,道:“顾见骊,收起你那小心思,我没想把你带回广平伯府。”
顾见骊顿时欢喜起来,弯起眉眼,笑靥甜美,脱口而出:“叔叔真好!”
姬无镜盯着她这张脸,接下来想训她故作聪明的话也没有再说了。
陶氏立在门口一直看着姬无镜推着顾见骊走远,她才折回房中,将剩下没有印上福寿章的纸钱一张张印好。又过了近一个时辰,才忙活完。她起身走到里间,将骊云嫣将要烧尽的香火又续上一支,恭敬行了妾礼。
她望着骊云嫣的牌位,微微出神。
她一直觉得自己出身太过低微,根本配不上顾敬元。更觉得自己没有学识才智,模样不够出挑,方方面面连骊云嫣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了。她一直都知道京中的贵妇们暗地里说她上不得台面。
她并不知道骊云莞对顾敬元藏了二十年的心事,可是她敏感地觉得顾敬元和骊云莞不管是不是出于自愿,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儿,骊云莞还是骊云嫣的妹妹,想必要留下的。
若骊云莞留下来,陶氏自然不敢说半个不字。可心里到底是不舒服的。她甚至觉得自己应当主动退于妾位。
她望着骊云嫣的牌位,勉强笑了笑,在心里告诉自己顺其自然就好,没有什么不知足的。能留在顾敬元身边照顾着他,就很好了。
顾敬元下半夜才回来,陶氏一直等着他,服侍他梳洗过一起歇下。顾敬元累了一天很快睡着,陶氏却辗转反侧睡不着。
“怎么了?”顾敬元带着困意地开口。
陶氏忙说:“吵醒你了?没事,我没事……”
她转过身去,再不敢发出声音来,却一夜未眠。
顾见骊也没睡着。因为腿上的伤,她忍住不翻身,睁着眼睛望着床顶。有些难捱。
姬无镜睁开眼睛,转过头来望向她。
顾见骊感受到姬无镜的目光,她也扭头看向他。安静的夜里,近距离地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顾见骊实在是忍不住了。她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捏住姬无镜的袖子拽了拽,小声说:“帮我喊季夏好不好?”
姬无镜问:“这天下有什么事情是她一个丫鬟能做我却不能做的?”
顾见骊干净的眸子在黑白分明的眼眶里转了一圈儿,立刻弯起眼睛撒娇:“叔叔……”
“叫叔叔没用,亲嘴也没用。”
顾见骊拧眉。
“说,到底又怎么了?”
顾见骊的左腿不能动,右腿微微弯曲着,使劲儿贴着另一条腿,紧紧并着。
觉察到她细小的动作,姬无镜垂眸看向顾见骊身上的被子。因为顾见骊腿伤的缘故,最近他们没有盖一床被子,各盖各的。
顾见骊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她以为姬无镜不会听见。可姬无镜自幼习武,听觉自然异于常人。
“就这么点事儿,把你难为到半夜?”姬无镜戳了戳顾见骊的额头。
顾见骊揉着额头,嗡声说:“那你给不给我叫季夏?”
“不叫。”
“我自己叫!”顾见骊轻哼了一声,大声喊:“季——”
只是可惜她刚刚发出一个音,就被姬无镜捂了嘴。她望着姬无镜饶有趣味的眼睛,气恼地想敲他的头!捏他的蛋!
可是她不敢……
姬无镜松了手,他下了床,从黄梨木衣架上拿了顾见骊的外衣给她披上,然后抱起她走出屋,去了浴房。准确的说,是浴房里面的恭房。
到了恭房门口,姬无镜把顾见骊放下来,看了一眼低着头的顾见骊,笑着问:“不用我给你脱裤子吧?”
“才不用。”顾见骊单腿蹦着转身推开恭房的门。
姬无镜看着顾见骊别别扭扭的样子,觉得有趣。不过是想去茅房而已,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从里面传来顾见骊的声音:“你出去等我!”
“不。”
“五爷……”顾见骊放软了声音。
“你再磨蹭我就进去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