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大狗绕着他转了起来,伸出舌头来舔了舔他的脸。脸上的湿漉漉让姬星漏恼怒地瞪着大灰狗。
大灰狗呲牙,姬星漏瞪圆了眼睛也朝它呲牙。
大灰狗弓着背,向后退了两步,明亮的兽眼警惕地盯着姬星漏。
姬星漏实在是太累太困了,眼皮又重新重重合上。
大灰狗绕着他又走了两圈,再次去舔姬星漏的脸,又把姬星漏舔醒。姬星漏第二次睁开眼睛,他和面前的大灰狗对视好半天,费力地抬起小手来,抓住大灰狗身上的长毛。
大灰狗“嗷呜——”了一声,趴下来,由着姬星漏爬上了它的背。它站起来跑出山洞,沿着下山的路跑窜。姬星漏两只小手紧紧环住它的脖子,任它怎么颠簸,都不松手。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趁着外面的月色,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背着自己的好像不是狗……
不近的距离不过灰狼纵身一跃,不多时,灰狼就驮着姬星漏跑到了后方连绵山峦间的凹地小溪旁,轻轻一丢,把姬星漏丢进了溪水边。姬星漏趴在地上,没有力气睁开眼,拼劲了全力才张开嘴去喝溪水。他只喝了一口,就沉沉昏睡着。
“嗷呜——”灰狼仰天长啸,守在溪水旁。
姬星漏再次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半上午。他的精神比起前一天晚上好了许多,他费力地转过头,在看见灰狼还守在一旁时,搭在身侧的小手下意识地在溪水里抓起一块尖尖的石头。那石头可真尖,把他嫩嫩的小手都划破了。
“嗷呜——”灰狼一跃而起,从姬星漏的身上飞过去。
姬星漏攥紧手里的尖石头,小身子紧紧绷着。下一刻,他小小身子忽然就腾空了。姬星漏一惊,握紧手里的尖石头用尽全力地朝后砸去。小手被一只大手握住,他使劲儿挣扎着,抬头望见了一双暗红的眼睛。
姬星漏的挣扎一瞬间停了下来。
他早就发不出声音来,皲裂的小嘴儿张了张,无声喊着:“爹爹……”
姬星漏慢吞吞地弯起唇笑了,因为唇上早就皲裂了,这一笑,唇上竟流出了血丝儿。他重新合上眼,安心地偎在姬无镜怀里。被父亲抱在怀里,就什么都不怕了,父亲的怀抱永远都是这世上最安心的地方。
姬无镜克制了一下发颤的手,才伸出手,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抹去他唇上的血迹。姬无镜抱着姬星漏,一步一步穿过小溪。站在溪间高石上的灰狼跳下来,跟在姬无镜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尾巴。
姬无镜低下头看向灰狼,问它:“这孩子像不像你以前的主人?”
灰狼仰天长啸,声若呜咽。
那一年,姬无镜和姬崇都是四五岁的年纪。
东厂中,姬无镜的四哥姬无错将姬无镜推走,大喊着让他跑,有多远跑多远,有多快跑多快。姬无镜跑进姬崇的太子东宫中,逃过一劫。
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四哥就那样死去了,流血不止,死无全尸。姬无镜攥着四哥的手,清楚地感受着四哥的手从温暖到冰凉,凉得彻骨。
姬崇一身玄黄锦衣出现,他站在姬无镜身边,一字一顿地说:“你也姓姬?既是宗亲,本宫既是你的堂兄。你亲哥不在了,以后我做你哥哥。日后谁要是敢再欺负你,本宫给你报仇,剥了他们的皮剔了他们的骨!”
姬无镜手掌轻轻拍着怀里的姬星漏,心里疼啊。
他这一生最大的憾事,就是姬崇出事时不在京中。
不要姬无镜寻仇,养着姬星漏,让他平安长大,远离皇权纷争做一个普通人——这是姬崇的遗愿。姬崇临终前,唯一的吩咐就是拖人将话带给不在身边的姬无镜。
若他连姬崇的儿子都不能保护好,不能完成姬崇的遗愿,死后有何颜面去见他?
彼时东厂搜查严密,时间又紧迫,姬无镜只能喝下没有解药的毒药遮掩被前任东厂督主种下的慢性毒。
姬无镜知道自己活着不过是吊着一口气,为了等姬星漏再长大一些。他也知道自己是必死的,所以不能给这个孩子太多关爱。他深知自己树敌无数,若是太疼爱这个孩子,他死后,父债子还,必有仇人向姬星漏报仇。
他冷眼看着姬星漏跌跌撞撞地长大,看着他闯祸、拿刀子,凶人吓人唬人,也看着他被欺负,更看着他在被欺负后一次次站起来,变得更坚强勇敢。只要姬星漏活着就好,长得快一些不是坏事。
姬星漏将来狠毒不要紧,成为像他一样被所有人讨厌的恶人也无妨。但是一定要能保护自己,这样姬无镜才敢去死。
姬无镜抱着姬星漏穿过山峦,看见前方的大量人马。是姬玄恪和顾见骊分别带着人搜寻过来。
姬无镜面无表情,径直朝顾见骊走过去。
“星漏!”
顾见骊也看见了姬无镜和姬星漏,她又急又喜,急忙快马赶过去。
“小心!”姬玄恪惊呼了一声。
他拔剑,将顾见骊身侧树枝上觊觎的蛇挑开,与此同时,他拉住顾见骊的手腕,将顾见骊带到他的马背上。
顾见骊心有余悸地回头看向姬玄恪。
姬无镜看着顾见骊和姬玄恪靠在一起的样子,慢慢皱起眉,红色的眼中染上了阴戾。
“多谢三郎出手。”
顾见骊跟姬玄恪道了谢,立刻从马背上跳下去。
“囡囡!”姬玄恪俯下身来,抓住顾见骊的手腕,急道:“不要过去,不要去碰那个孩子!”
顾见骊犹豫了一瞬。她背对着姬无镜和姬星漏,眼前却浮现姬无镜抱着姬星漏走来时缓慢的步子——姬无镜神情不对劲。
“放开!”顾见骊挣开姬玄恪的手,毫不犹豫地朝着姬无镜跑过去。
“囡囡……”姬玄恪手空了,他眼睁睁看着顾见骊的衣角从他掌中划过。他缓缓抬眼,望着顾见骊朝姬无镜飞奔而去的背影,嘴角慢慢浮现一丝苦笑。
顾见骊还没跑到姬无镜面前,姬无镜身体矮下去,他单膝跪在地上,垂着头,一口黑血吐出来。他抱着姬星漏的手,却没有松开。
第104章
“五爷!”顾见骊大惊。
姬无镜挥手, 一道劲风挡在顾见骊双脚前,顾见骊身子猛地一趔趄, 差点跌倒。
“别靠过来。”姬无镜声音沙哑。
他用指腹缓慢地擦去唇角的黑血,抱着姬星漏慢慢站起来。
“可是……”顾见骊看着姬无镜缓慢站起来,她抿唇将余下的话咽了下去。
——不是讲所谓义气的时候。她不是大夫不懂医,靠过去除了有可能染上天花外,毫无用处。
她冷静地让侍卫牵了一匹马给姬无镜。顾见骊看见侍卫给姬无镜送马的时候,一直盯着昏睡在姬无镜怀里的姬星漏,眼露恐惧之色。
天花这般可怕, 顾见骊也理解。
只是姬无镜身体情况本来就差得很, 他又没有做任何防范直接抱着姬星漏, 顾见骊不得不拧紧了眉,为姬无镜担忧着。
姬无镜抱着姬星漏上了马。
顾见骊回忆了一下,先前吩咐的事情应当没遗漏什么, 才令王府的侍卫都回王府去,自己翻身上马,默默跟在姬无镜的马后。
姬玄恪停在原地,遥遥望着顾见骊骑着马跟在姬无镜马后不远不近的地方, 跟着他朝山下去。
苦涩凝在姬玄恪眸底。他自诩足够了解顾见骊的品性,知她的善良, 更知她的理智冷静。所以,即使她明明知道自己不是大夫帮不上什么忙也要跟上去?为什么啊?只是因为善良和为妻为母的责任?
姬玄恪没有再去想,不敢再去想。
昨日百花宴,他因为应酬喝了不少酒本就又疲倦又不舒服, 又因担心顾见骊回家看不见姬星漏难过着急,连夜在山野间寻找了一夜,眼下头疼欲裂疲惫不堪。然而却全然抵不上心里的闷痛。
他望着顾见骊马背上逐渐走远的背影,第一次恍惚意识到顾见骊正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一步步远离。
姬玄恪握着马缰的手微微用力。然而他能够握紧的也不过是这可笑的马缰。如今的他,还没有资格站在顾见骊面前,朝她伸出手带她走。
姬无镜回头看向跟在后面的顾见骊,说:“回你自己的家去。”
顾见骊抿着唇摇头。
不远不近的距离,堪堪看得清对方的眼睛。四目相对,僵持了半晌。姬无镜怀里的姬星漏醒了过来,不安分地在姬无镜怀里哼哼唧唧。
“他应该是饿了。”顾见骊解下坠在马侧的水囊,朝姬无镜扔过去。
姬无镜扯了塞子,一股奶香飘出来。水囊里装的不是水,而是临出门前,顾见骊特意给姬星漏带上的羊奶。
姬无镜低下头,将羊奶小心翼翼地喂给姬星漏。姬星漏没睁开眼,却安静地喝了几口。
顾见骊又扔过来一个水囊。姬无镜扯开塞子,闻到一股鱼香。里面装着的是顾见骊给姬无镜带的鱼粥,他醒来就立刻出了王府,早上没有吃东西。
姬无镜抬眼瞥了顾见骊一眼,沉默地将两个水囊挂在马侧,调转马头,继续往山下走。
顾见骊继续默默跟在后面。
到了山下,御林军远远开始拦截,大声喊道:“姬门主,蔡某奉命将这个孩子带去……”
姬无镜骑马前行,速度不减,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红光一闪,拦截的前排御林军胯下马匹前肢瞬间被砍断,马惊跪地,御林军跌落一地。后面的御林军看着凭空出现的红衣玄境人,再不敢拦阻。
可是想起上边的命令誓要杜绝天花病源,蔡玉义和另外两个头目,长枪一挥挡在了才骑马赶过来的顾见骊马前。
“姬五夫人,天花疫情不容耽搁。还请您劝劝姬门主!”
顾见骊朝着姬无镜的背影大喊:“五爷,他们要抓我回去切成一块一块做研究!”
蔡玉义看着姬无镜转过马头,吓了一身冷汗。他可没有这个意思啊!这个小娘子怎能含血喷人!简直是害他性命啊!
姬无镜阴翳的目光随意一扫,包括蔡玉义在内的所有人都脊背生寒。蔡玉义急忙收了长枪,向后退去,急道:“嫂夫人请!嫂夫人请!”
姬无镜轻扫而过的目光最后落在顾见骊的脸上,多停了一瞬,才收回视线,继续赶路。
顾见骊忽略掉姬无镜目光里的警告,装傻充愣地跟上去。
蔡玉义为刚逃过的一劫松了口气。不怪他畏惧姬无镜,整个大姬何人不惧这匹杀狼?也就是姬无镜这几年身体不好才安稳些罢了。
蔡玉义可是亲眼见过姬无镜杀人的。他眼前不由浮现多年前唯一一次见姬无镜用刀——前太子奉命祭祖,遇上数十人刺杀。姬无镜拖着一柄重刀缓步出现,扯起一侧唇角诡异地嗤笑,红影闪过,几乎是瞬息间二十九颗人头落地,他下令门下玄境人将二十九的刺客的人头串起来,高悬玄镜门正门前,让乌鸦啄食皮肉,最终只剩骷髅头骨。
蔡玉义拍了拍胸口,后悔今日领令时没找个借口请假。他决定回去之后立刻告老还乡。
姬无镜犹豫带着姬星漏要去哪里,是去玄镜门还是回广平伯府。最后选择了回广平伯府。他不怕自己染上天花,可不想将天花带进玄镜门,若广平伯府有人染上……那就染上呗。
广平伯府早就被皇城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只许进不许出。宫中的太医已经赶了来,一个个脸色凝重。医者并非不畏天花,只是他们知道若不能及时抑制住天花的蔓延,整个永安城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染上天花。
纪敬意也得到了姬无镜的消息,带着罗慕歌赶了来。
姬无镜回到府中,立刻将姬星漏放在床上。几个太医掩了口鼻围上来查看。
顾见骊落后一步,她下了马,腿侧有些疼。因她穿的是裙装,骑马太久,磨破了娇嫩的皮肉。她来不及顾及这些,赶忙询问起府中情况。
果然,府里还有一个丫鬟染上了天花。丫鬟比姬星漏更早染上,此时情况比姬星漏还差。想来是这丫鬟在府外染上,回来之后传染给姬星漏。
顾见骊心里一沉。
若姬星漏是第一个染了天花的人,这疫情尚且可控。若是从府外传进来,那将不堪设想。百姓无钱医病,很可能很多人染了天花自己还不知道,只当成水痘。
被顾见骊猜中了。
姬岚第一时间下令全城排查,一个又一个染了天花的人被揪出来。傍晚忽然落下一场暴雨,大雨瓢泼。御林军冒雨搜查,将染了天花的人抓到一处等着太医研究。而所有与天花病人有过接触的人都被侍卫灌了药。时间紧迫,也不去分辨到底有没有接触,只要是有可能有过接触的人,尽数被灌了药。
侍卫说那是天花的解药。可天花哪有解药,不过毒药罢了。侍卫将这些与天花病人有所接触的人毒死后拉到一处,统一焚烧土埋。
姬岚第一时间雷厉风行地防疫,可不过半日的光景,查出的天花患者数量还在增多。
季夏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沉甸甸的两个食盒去后院送饭,远远看见长生冒雨跪在门前,已跪了半日。
栗子呆呆地蹲在哥哥身边,茫然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