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强者通吃的世界,没有秩序,不讲道理,修士凌驾于众人之上,名为超然于物外,实则予取予夺,视凡间万物为供养,楚天佑一度想建立起某种秩序,连涛城便是他的尝试,但没有看到希望,就被外力摧毁了。平衡被打破,从这一刻起,修士亦成为予取予夺的供养,在他们之上,多了一重大山压迫——虽然只有一人,暂时只是一人。
数万年未遇之大变局即将到来,与之相比,天妖的入侵只是癣疥小患。
“那人怎地找上连涛山的?”
楚天佑嗤之以鼻,“是卢胜引他来的,你想不到吧!”
卢胜,碧萝派四大护法之一,竟投靠了外敌。什么时代都有引路党,不是卢胜,也会有张胜李胜王胜赵胜,卢胜是投石问路的那块“石”,千金市骨的那根“骨”,杀了卢胜也无济于事,一个卢胜倒下来,千千万万个卢胜站起来,他可以预见这一切。
“无冤无仇,为何对太一宗下手?”
楚天佑苦笑道:“那人要寻的是黑龙妖凤,如若太一宗卑躬屈膝,俯首称臣,或许能逃过这一场浩劫,不过谁又想得到呢——等到想要卑躬屈膝俯首称臣时,已经来不及了。”
是啊,玄门正统,做惯了人上人,又怎肯放低身段,即便是潘乘年,也心存侥幸,意欲凭借先天鼎和灵台方寸灯与他斗上一斗,至不济,再舍去一具身外化身罢了。
没有侥幸可言,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太一宗上下……没有幸存者了吗?”
“七殿殿主,长老耆宿,无一幸免,机灵一些的弟子,或许能逃脱一二,那也无济于事,太一宗已经完了。”
“前辈尚有这一具化身,收拢门人,另觅仙山,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楚天佑颓然道:“真身已毁,空留化身,被困于这东溟鬼城内,不得脱身半步,其实与这城中鬼物无异,苟延残喘罢了,再起,嘿嘿,起不来了!”
魏十七点点头,真身被毁,化身便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全赖东溟城维系,此生无望脱困了。
他忽然记起地穴下传出敲击声,似有人求援,便将此事略略提了几句,楚天佑凝神寻思片刻,道:“那是有人趁乱躲进鱼眼石矿洞避难,逃过了一劫,结果反被困在地下,不得脱身。”
这一说提醒了他,楚天佑心中燃起一丝希望,道:“魏十七,魏师侄,我有一事相托——”
“前辈请讲。”
“烦劳你拔下瀑流剑,收了东溟鬼城,下到鱼眼石矿洞去,寻一块‘四眼’,取出另觅隐秘之地,与瀑流剑一同埋下。东溟鬼城已经毁得差不多了,不过若能得地脉之气滋养,积以时日,或许能恢复旧观。”
魏十七心中一动,“这么说来,鱼眼石——”
“不错,‘四眼’乃连涛山地脉之本,鱼眼石之母,举凡‘三眼’、‘双眼’、‘单眼’,具为其孕育而生,取走‘四眼’,就是取走了一整条鱼眼石矿脉。”
“前辈有意重建连涛城?”
“我已老朽不堪,不是我有意重建连涛城,此事是否可为,全在于你。”楚天佑目光炯炯,“如有机会,何不为之?”
“重建秩序吗?”魏十七早已过了热血澎湃的年纪,冷静地权衡利弊,计算得失已经成为一种本能,如果这件事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为什么要去做它?
楚天佑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轻声道:“不,不是重建秩序,不用背负起任何东西,只是一个……游戏。”
“只是一个游戏?”魏十七深深看了他一眼,随手拿过一捆纸钱,捆了个“蟹缚”,他留意楚天佑的神色,没有任何异样,这让他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
楚天佑把玩着他捆扎的纸钱,道:“化身无需修炼,不饮不食,困在这东溟城中,也没个亲近人说说话,长日无聊,唯有捆扎纸钱消磨时间,慢慢就想了些花样——你这种捆法,是自己想的,还是另有传承?”
“虽然是小道,也有传承,我知道的,大致有一十八种。”
“一十八种,这么多……”楚天佑随口叨念,心思却全不在此,以地脉滋养东溟城,重现旧时规模,身在其中,获益匪浅,兴许还有重见天日的希望。他仿佛吃准了对方一定会接手,不由分说,自顾自将驱使瀑流剑收放东溟城的要诀传于魏十七,并将出入矿洞的路径一一道来。
从始至终,魏十七没有答应什么,但他听得很仔细。
大半个时辰后,魏十七与阮静离开墓室,回到东溟城中。城池在不断崩坏,断壁残垣一丝丝化作黑烟,不成其形,看来瀑流剑伤及根本,已无法继续维系洞天了。
徐壶仍蹲在银钩赌坊的废墟前,长吁短叹,作愁眉苦脸状,连姿势都不曾稍改,恍惚间,魏十七有一种浓浓的即视感,这是个以假乱真网络游戏,徐壶和楚天佑是智能NPC,发布任务修复东溟鬼城,完成的酬劳是瀑流剑和“四眼”。
这只是开端,终极大BOSS的身影若隐若现。
他跟徐壶打了个招呼,宽慰几句,悄然走出了东溟城。
天惊峰笼罩在云海下,东溟城黑气滚滚,阮静仰起头,好奇地问:“你真打算帮他这个忙?”
魏十七一笑了之,道:“我什么都没答应。他说了,这只是个游戏。”
阮静欲言又止。
如意飞舟贴近天惊峰,魏十七寻了一圈,终于在山岩罅隙里找到了瀑流剑,光泽黯淡,坑坑洼洼,灵性所剩无几,被拳锋余威波及,就损毁成这副模样,他难以想象,天下谁能抵挡那人正面一击。
阮静目不转睛盯着瀑流剑,忽然抱住他的胳膊,道:“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咦?”
“躲起来,谁都找不到我们,管他星河倒悬,九洲陆沉,过一天是一天!”
“躲起来?”
“嗯!”阮静用力点点头,拉着他的胸襟,踮起脚,亲在他嘴唇上。
她的嘴唇小巧,温软,颤抖,她累了,她怕了,为自己,也为魏十七。
魏十七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没事,一切都会过去的。”直到这一刻,他才清清楚楚感觉到,她终于完全接受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