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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度道:“倘若将来某日,天下仍需大将军,你还愿出山一战吗?”

姜毅正举杯自饮,闻言,手微微一顿,抬目看去,见秦王双目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慢慢地放下杯酒,沉吟了片刻,缓缓地道:“姜毅武将,为战而生,战乃是我天职。只要上无愧苍天,下不负黎民,我尚能骑马执戈,但有召,姜毅必至!”

李玄度从座上起身,朝他恭敬地行礼,姜毅急忙将他扶起道:“殿下这是何意?我岂能受殿下如此之礼?”

李玄度道:“当受!此为我代我李氏对昔日姜大将军的赔罪。大将军一生于国无愧,反倒是我李氏,于公于私,欠你太多。请叔父务必保重自己,后会有期!”

姜毅一顿,随即哈哈大笑,笑声里透着无限的畅快之意。

“不瞒殿下,能遇殿下,此或为我生平喝得最为快意的一顿酒了!我这里酒水虽浊,却也管够,殿下若是不嫌,今夜我便陪着殿下,不醉……”

他话说一半,忽然转头,看了眼门的方向,笑了一下,改口道:“姝姝和你长久分离,今日你来,她想必十分高兴。不早了,再留殿下,我怕姝姝气恼,明日连我这个义父也不肯认了!殿下还是去陪姝姝吧,至于酒,待明日喝,也是不迟。”

李玄度亦早就觉察到了门后那道若隐若现的纤细身影,瞥了一眼,微笑道:“姝姝懂事得很,方才我来,她便叫我只管陪她义父,不必管她。”

菩珠知自己便是退走也是迟了,幸而方才去厨间取了壶酒,不至于手中空空,定了定神,急忙推门而入,若无其事地将酒送了进去,脸上带着笑容道:“我送酒来了。义父不必管我,让殿下陪您好好喝一场。我不打扰,先回了。”

她替姜毅和李玄度各斟了一杯酒。

姜毅丝毫没有觉察他二人的异样,笑着赞道:“姝姝实是贴心!”

李玄度眼角微抬,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端起酒饮了一口,未作声。

菩珠放下酒壶,退了出去,一出来,面上的笑容便再也挂不住了,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才走进去,眼泪便就掉了下来。

这么久了,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说他会争取。

她费尽心思,一直期待的,不就是他如此的一个表态吗?

至于他是如何想的,又有何干系?她应当无所谓。只要能达到目的,她就算成功了。

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在她的心中,却没有半点的欢欣,只有难受,无比的难受,仿佛被人重重抽了一巴掌似的。

床就在前方,她却好似连走那么几步的力气也没了,靠着门边的墙,无力地慢慢蹲了下去,最后坐在地上,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没关系的,哭就哭吧,她心里想,反正他今夜也不会回来了。看他和姜义父在一起的时候,笑脸才是最随心的。

如此一想,不知为何,眼泪更是汹涌而下。怕抽泣声会惊动别人,她闷着头,默默地流泪,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人闷得快要透不出气的时候,感到面前仿佛多了一个人。

她抬起快糊掉的一张脸,泪眼朦胧里,借着木屋中的月光,看见李玄度竟然回来了。

他就坐在她的面前,皱着眉,瞧着她哭,不知已经看了多久,一脸的嫌恶之色。

她再也忍不住了,“呜”的哭出了声,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朝他扑了过去,伸臂抱住了他的脖颈。

李玄度僵了片刻,当耳中听到她断断续续的抽气之声,再也忍不住了,咬着牙,将她抱了起来,放在床上。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她不应该高兴吗?

对着这个无心又冷血的人,他只觉心中一阵爱,又一阵恨,爱得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听不得她半声的哭,恨又想离她远远,再不要见到她这张脸了。爱恨交加,别无他法,他只能用他能掌控的方式去狠狠地征服她,让她在自己的身下臣服、求饶,他方能感到一丝报复般的快感。

木屋之外,狂风呼啸,整整刮了一夜。

第二天,菩珠醒来,睁开眼睛,发现风停了,窗外照进了一缕阳光。

仿佛已是晌午了。

她躺在床上,发呆了片刻,倏然清醒过来,转脸,发现边上已是空荡荡。他早不在了。

她感到一阵空虚的茫然,若不是身子传来阵阵残余的肿胀酸痛之感,昨夜发生的一切,便犹如是梦。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骆保的声音,问她醒了没有,说叶霄那边刚刚传来一个消息,积善宫陈太后薨了,照规制,秦王夫妇须尽快回京奔丧。

“王妃若是醒了,等收拾好,便可动身上路。”

第92章

说起陈太后之薨, 实是一件意外之事。

朝廷此前在获悉同州疫病的消息之后,火速派端王和韩荣昌带着众太医以及紧急征召而来的民间医士赶赴当地。

韩荣昌办案,将州官等一干涉案的上下官员全部捉拿归案, 加以审讯。端王紧急召见吴之林。吴之林奏, 因州官的刻意隐瞒, 加上举措不力,他虽竭尽全力, 奈何孤掌难鸣, 疫情已是扩至县城, 采取措施,刻不容缓。端王悉数照办, 当日下令不但封高县一地的城门, 为防万一, 还将整个同州下的十几个县也全部封掉,再命全力救治病患, 渐渐局面好转。

根据端王发往京都的最新一封奏折, 最近几日各地的病症越来越少。照如此趋势,最多一个月内,便可解封城门。

孝昌皇帝欣喜, 召大臣议事过后,东巡决定不予取消,待同州事定之后,再择日出行。

随皇帝同去泰山封禅刻碑纪念, 是陈太后一直以来的夙愿,连姜氏太皇太后都未曾做过如此的事。这回姜氏还是不去, 陈太后却极想去。先前得知同州疫情,以为不能成行, 日日气恼,那日忽然获悉影响不大,皇帝决定月后出发,不禁喜出望外,当日兴致勃勃,特意去试乘了为她专门定制的出行所用的凤车,回来心情大好,又多吃了几口太医告诫她少食的甜糯之食。大约是白天吹了风的缘故,乐极生悲,当晚竟积食发热,一下病倒。

陈太后虚胖,平日身体就不大好,常气喘吁吁,此番病倒,一下引出旁的病症,攻入五脏六腑,太医虽全力救治,却也没能挽回,拖了十来日,便就薨了。

太后既薨,自非小事。孝道在上,皇帝下令再次延迟东巡,先为太后举行国葬。

菩珠随李玄度离开上郡回往京都,又是一路紧赶,这日终于进入京畿之地,明日便能抵达京都了。当天晚上落脚在驿舍之中,刚进去没多久,听到外面传来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阿婶!阿婶!”

菩珠一下便辨出了声,是宁福郡主李慧儿。

她怎会来了这里?

菩珠急忙应声,正要出去,骆保带着李慧儿已是现身了。李慧儿看见她,又叫了声皇婶,飞奔到了她的面前,满脸欣喜之色,眼圈却是有点红,强忍着情绪说:“阿婶,太皇太后叫我来接你!阿婶你一切可好?”

菩珠恍然,见她望着自己的一双眼眸之中,满是关切之色,心中感动,笑着点头,牵住她的手,说一切都好,叫她不用担心。

李慧儿这些年在蓬莱宫中,虽受姜氏庇护,但身边几乎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去年终于认识了皇四婶,还有怀卫作伴,是她这十六年来过得最快乐的日子了,如今怀卫走了,前些日又听说皇四婶回乡祭祖的路上遇到危险,怎不焦急万分,得知她终于能回来了,求得姜氏的许可,特意出城来接。方才乍见到人,险些欢喜落泪。

菩珠安慰了她一番,牵她坐下来,询问最关心的同州疫病之事,得知已无大碍,松了口气。

天也黑了,菩珠问了声李慧儿,得知她也未进暮食,便叫人将饭食送来,和她一道用饭。吃完继续说话。

李慧儿见到菩珠,心情大好,又听她问京都里最近发生的事,就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诉了她。

上官邕虽极力撇清和同州的关系,但还是遭到弹劾,焦头烂额之际,又传出他买凶暗杀同州州官事败的消息,那个州官为了保命,将他供出,说全是照着上官邕的指使办的事,包括初期的隐瞒疫病和驿舍放火谋害秦王妃。朝廷顿时起了乱子,更多的弹劾奏章雪片似地飞往御前,虽然上官邕矢口否认,说自己是被人构陷,但皇帝还是十分震怒,下令将上官邕削官,送入昭狱待审。虽然此案目前尚未波及整个上官家族,但上官皇后已经病倒,上官家的人也是惶惶不可终日。

“阿婶,你这回功劳实在不小!韩驸马的奏报也特意提到了你,说那个吴医不敢受功,道若没有阿婶你的及时出手,疫病必会蔓延更甚。还有,要不是阿婶你及时将消息送达京都,同州那边如今还不知道要怎样呢!太皇太后对阿婶你也很是关心,先前天天催人问你下落。我还听陈女官说,等你回了,陛下必有奖赏。”

“对了,还有个沈旸沈将军!他已获嘉奖了,封了正二品的骠骑将军。说他用令牌助力阿婶你送信回京,这是真的吗?”

李慧儿叽叽呱呱地说完京都里的事,又好奇地发问。

菩珠想起那日她对沈旸许下的应诺,笑了笑,算是默认。

“看不出来,原来沈将军也如此古道热肠!不过也是,像阿婶你这么好的人,谁都会帮你的!”

李慧儿感叹了一声,无意抬头,看见李玄度不知何时来了,站在门口似在听自己说话,也不进来,急忙打住,站起来唤道:“皇叔!”

李玄度这才走了进来,点了点头。

李慧儿看了眼窗外,惊觉天色已是不早,自己恐是扰了皇叔和皇婶的休息,急忙道:“我先回房了。”

李玄度阻止了她,微笑道:“你和你阿婶许久没见面,想必还有很多话说。晚上你陪她睡吧,四叔回来取些东西。”

上郡马场的那一夜,菩珠至今想来,犹觉是梦。

那夜过后,两人一路回京,李玄度对她照顾十分周到,但却再也没有和她有过亲密行为了。晚间二人同床共枕,他总是很快就睡了过去。

菩珠有一种感觉,他对自己是彻底地瞧不起了。

她不怪他有如此的想法。

她自己其实也很是后悔,后悔当时一时冲动,看见了他,也不知何来的满腹委屈,竟什么都没想,不管不顾就扑上去,缠住了他。

过后,他自然更是看不起她了。

见李慧儿望过来,菩珠亦笑着点头。

李慧儿十分高兴,忙叫人去把铺盖等物取来。

李玄度未再说话,收拾了两件衣裳便退了出去,这晚他睡在驿舍的另间空屋里,一夜无话,次日带着菩珠和李慧儿入京都。

皇帝正服孝,口谕,嘉奖秦王妃立下的大功,说国丧之后,正式制文颁发。

皇帝又口谕,派李玄度一个差事。宗正已去皇陵打点各种事项,为太后的入殓做准备,不料年迈体弱,前几日病了,那边现无可用之能人,考虑到他从前曾守过皇陵,派他过去,接替宗正之事。

凌晨快五更,菩珠方从奠宫回来。

昨日回到京都,第一件事就是换上孝服,入宫举丧。不但跪了大半夜,跟着礼官的引导,一阵阵地哭灵,边上还是上官皇后、长公主李丽华、宁寿公主李琼瑶,太子妃姚含贞等人,一道道目光如箭射来,全都在看她,总算熬完脱身回来,一进门,她就听说李玄度被派去皇陵办事,等下就要出发了。

或许那个地方留给她的记忆实在不好,得知这个消息,她心里竟有点不安,连身上的孝服都来不及脱,匆匆赶往寝堂,走在廊上,遇见李玄度从对面出来,两人迎头碰见,各自停下了脚步。

皇陵距离京都有数日的路程,他过去办事,必是要住那里的,不可能回来。

他一身外出的衣裳,应该是要出发了。

菩珠想说点什么,见他沉默着,自己一时便也不知该说什么,和他相对立了片刻,感觉气氛略微尴尬,终于想出了一句可以问的话:“去那边的日常换洗衣物,都收拾好了吗?”

李玄度的视线落在她头上戴着的一朵白色珠花上,唔了一声。

菩珠也想不出还能说什么了,默默再立片刻,忽觉似是自己挡了他的道,急忙让到一边。

李玄度便迈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菩珠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那种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在他身影快要消失在走廊拐角处时,终于忍不住说:“你小心些!”

李玄度脚步一顿,慢慢转脸,望了她一眼,微微点头,随即离去。

菩珠独自在走廊上怔立了片刻,无精打采地入了寝堂。

接下来的数日,每天都是一样的事,入宫守灵,回府睡觉,循环往复,枯燥至极。

她回京时,太后已是停灵多日。七天之后,便是灵柩送往皇陵落葬的日子。

当天方四更,整个皇城便喧闹了起来,从皇宫通往城外送葬之路的那段街道,灯火通明,缟素一片。皇帝亲自送太后灵柩入葬。自皇帝之下,后宫嫔妃,文武百官,浩浩荡荡,一行数千之人,更有无数侍卫随驾,出发上路,去往皇陵。

菩珠带着李慧儿同车,随驾送葬。

已是暮春时节,天气渐热,又正当晌午,车顶晒着日头,车厢吸热,里面渐渐变得燥了起来,李慧儿的额前已是微微沁汗,菩珠卷帘透风,忽见远处一列人马朝着这边疾驰路过。虽距离有些远,但一眼便认了出来,领头的人是崔铉。

去年秋狝过后,她便再没见到过崔铉的面了。知他在秋狝脱颖而出后官升得很快,如今才小半年,观他孝下的服色,已是四品的羽林上骑都尉了,此次发葬,应也担着护卫之职。

他如风一般纵马掠过,在道上扬起一片尘土,惹得前后马车上的贵妇人们纷纷抱怨,一边咒骂,一边忙不迭地降下帘子挡尘。

车厢里卷进了一阵尘土。

菩珠微微怔忪,缓缓放下帘子,转头,遇到李慧儿望着自己的目光。

她小心地道:“阿婶你怎么了?方才那人……”

她想说以前遇见过,略一迟疑,又闭了口。

菩珠笑了笑,摇头道无事。

从京都到皇陵的这段路,沿途修有几处驻跸之所。一路顺遂,起初并无任何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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