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贫道谢过崔掌柜照付,只是这城中繁忙,还请崔掌柜赶快回去吧。”
听到了他的话,崔婉容也知道,送别送到这会儿……已经是可以了。
如果在这么下去,这城池内外来往人多,反倒有些不好。
只是……
看着眼前的道人,她再次抿起了嘴唇。
她似乎很喜欢这个动作,在情绪流露时,便会出现这样的表情。
而看了他几眼后,终究,心里的话没能说出口。
只是化作了应声:
“好,那……道长多多保重。”
“崔掌柜也是。”
“……嗯。”
崔婉容点头,策马而行。
“贫道恭送。”
听到这话,她下意识的扭过了头,看着那稽首行礼的道人……脑海里刚才对方那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的话语开始翻滚。
文采斐然?
胸有丘壑?
都不重要。
她不在乎,一些锦上添花之物而已。
可是……
眼波流转,最终,女子收回了目光,骑在马上一步一步,走入城门的阴影之中。
她从未感觉过这只不过一墙之隔的阴影有多漫长,只是双眼再次沐浴阳光时,却觉得视线有些模糊。
眨了眨眼,双目重新清明。
她向前走去。
一旁。
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的道人靠在墙根处,啧啧两声后,肩膀一晃,身影消失不见。
再次出现时,恰好与一辆马车擦肩而过。
赶车的俊美和尚在无数人的注视下,偏偏看到了他的侧影。
看一眼。
疑惑上心头。
有些不解的看着那与马车擦身的侧影,他疑惑的眨了眨眼。
“……怎么了?”
坐在另一边的杜如晦见玄奘往自己这边观瞧,疑惑的问道。
而玄奘则愣了下神后,笑着摇摇头。
那一笑,不知倾倒了多少女儿心。
“无事,刚看到了一位好像道长之人。”
“呃……”
杜如晦想了想,笑道:
“大抵是道长的面貌太普通了吧。”
一听这话,玄奘忍不住来了一句:
“可他一直认为自己风流倜傥一表人才来着。”
“这……”
也不知道是带着嫉妒还是什么心思。
杜如晦摇摇头,感叹了一句:
“普通且自信。”
马车滚滚而走。
可与他们擦身而过的道人脸却已经成了砂锅的底儿。
恶狠狠的扭头看向了那走远的马车。
行,老杜,孙贼!
以后有你好果子吃!
脚步再次恨恨一跺,道人再次出现时,已是西城门外。
城门外,那些流民依旧无所事事的在城池边上等活。
不过这几天随着渡口里面的物资越来越多,所有人也都意识到了一些事情。在加上崔家刻意通过渡口里的人放出来的消息,这些人已经明白了……在于栝老老实实的干活,可能是自己唯一能活下去……和妻儿老小团聚,死了之后可以埋入祖坟之中的机会。
所以这群人愈发踏实了。
而人踏实下来,时光就慢。
时光慢,就需要一些调剂品。
这不……
当眼睛最贼的一群人看到了那穿着蓝道袍的道士出现时,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二话不说,七八个人迅速围了上来。
“道长来了!……快快快,我们几个护送着道长过去!”
几个人打的什么心思,道人很清楚。
美名曰护送,实际上是去抢个前排的位置。
也就由着他们了。
而走这一路,原本扩散的很开的人群迅速开始收拢,三五十步的距离,就已经把道人给围在了中间。
满眼期待。
只见道人依旧抚摆袍袖,土台拱起。
扇子,醒木,手绢挨个摆出来。
有条不紊的准备好了一切后,他这才抬头,看着这些双眼发光之人:
“各位,那咱们这就开说?”
“嗯嗯嗯嗯……”
一群人的点头与应声表达着他们对于这个九头十三命的故事的欣喜。
而道人则微微一笑,手中的醒木抄了起来,不轻不重的朝下拍了过去...
……
“玄英,你可知佛法与道法有何相近之处?”
车马上,不知为何被撵出了司机的位置,赶回车厢里的玄奘笑呵呵的对自己这个弟子问道。
“唔……”
手里一直捧着玄奘随身携带的那本《摩诃般若波罗蜜神咒》的成玄英抬起了头。
看着比起大师那逍遥自在的清明双眸不同,显得一片平和的双眼,他琢磨了一下,说道:
“在龙门山上的时候,弟子问过师叔,师叔告诉弟子:道不同,义不同,生死亦不同。这就是佛道的区别。”
“嗯。”
玄奘点点头:
“话是如此,可你知晓这句话怎么解么?”
“这……请二师解惑。”
小道童说着就要行礼。
可玄奘却扶住了他,接着忽然扭头对李臻说道:
“道长可知何解?”
“哼!”
“……”
玄奘无语了,而杜如晦也无奈的说道:
“你这为人师表当的……”
“切!”
看着这个口蜜腹剑,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书生,老李就气不打一处来。
亏我还给你炖了大鹅!
你个吃里扒外的黑心书生!
我哪里比不上这和尚!
“……真是有辱斯文!”
杜如晦干脆翻了个白眼。
可琢磨了一下后,扭头冲着车内的俩人说道:
“以我看来,佛道的区别,其实是在对生死的态度上吧?佛门讲究涅槃,脱离生死轮回。认为人生便是苦,而众生活着,便是在苦难中修行。生是苦,死是苦,循环往复。只有觉悟了,实现涅槃,才能超脱这种苦。而道门则认为生灵自然,人活一世,修性修命,追求长生,是为了形神并养,与天地共存。说简单点……道门修今生,佛门修来世?对吧?”
这马车上,一个是五百年来最有望成佛的佛子,一个是立志法遍天下,约束万民,腹有诗书万卷的书生。
在加上这会儿陷入到“我难道不帅吗”的魔障之中,懒得听着一个算儒一个秃驴废话的道人。
究其学问而言,应该也算得上是高配了。
旅途枯燥,玄奘既然开口打算和道童聊聊,自问饱读诗书的杜如晦也想效仿先贤三人行必有我师娘之佳话,借训诫子侄之口,和这一道一佛交流下学问。
谁规定咱老杜只会打打杀杀的?
而果不其然,成玄英听到了这位杜叔叔的话后,下意识的看向了玄奘:
“二师,是这样吗?”
玄奘微微一笑:
“说生死,今生来世,其实无错。可你的杜叔叔却是以儒家释义来解释佛与道的不同。但实则是有些不准确的。佛与道真正的区别,是在“有”与“无”的区别里。佛门不言空而悟空,道门不悟有而言有。懂吗?“
“……”
“……”
别说成玄英了,连杜如晦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思索着玄奘话语里的真意。
直到……
翻了个白眼,实在听不下去的李臻嗤笑了一声:
“嗤。”
道人摇摇头:
“你要这么教他,那就真是误人子弟了。”
“哦?为何?”
“因为,教徒弟不是这么教的啊……你要做的不是说一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然后让弟子自己去猜。而是应该把那些难懂晦涩的知识用最简单的语言,掰开了揉碎了喂给他,让他一点点的消化,最后形成自己的认知。上来就什么有什么无的……他没读过佛经,哪里知道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终究还是心疼徒弟,李臻选择了放下“偏见”,一边赶车便对自己的小徒弟说道:
“你二师讲的话是对的,只是你听不懂,对吧?”
“……嗯。”
“那我来告诉你,来,《道德经》四十二章,背出来。”
听到这话,成玄英下意识的念诵出口: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好。”
打断了弟子的背书,李臻又说道:
“你手里那本《摩诃般若波罗蜜神咒》可知出处?”
“这……弟子不知。二师……”
见弟子看自己,玄奘笑着解释道:
“此经文由鸠摩罗什尊者传佛法入东国时所译,你手里的,便是初本,尊者种下禅院之中那颗菩提树后所写。”
“你念一下。”
听到这话,成玄英开始念诵: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停。”
赶车的道人打断了弟子后,说道:
“这本经文那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其实就可以和刚才让你背诵的《道德经》四十二章一样,作为佛门的最佳阐释。佛门,教人悟空。凡物之过程,成住环空,终归于空,有亦是空,无亦是空。佛门为何叫空门?这空,便是生死之后的涅槃,便佛学的最高境界。也就是你二师说的不言空而悟空。
而道门呢,道祖告诉我们:天地有道,由无生有。三生万物,万物有生,自然因动而生变化,长生长化,而无止境。有则恒有,不会再返于无。天地有灵,灵亦永有。道为有根,则有道,最后,万古常存。谓之为“仙”。也就是他嘴里的道门不悟有而言有。万物由无到有,我们不会去否认一件事物的存在,因为它存在,一定是有道理在其中的。
佛门却要从这份存在的事物中,找寻到那它不管存不存在,都可以接受的“空”。所以,归根结底,道门与佛门其实都是在追寻事物发展的源头与终结罢了。从这点来看,佛道不分高下。因为“人”存在的本身,对这个世界本身也是一种不被确定的认知。
或者,你可以这么认为,不管是修佛还是修道,修到最后,无论是成仙还是成佛,它所存在与不存在的道理都是相同的。我们追求的都是一种生命层次上的超脱。成佛普度众生,希望众生万家生佛。而成仙也同样教人修性修命,达到不朽。二者无高下之分,一切只是看身为“人”的你如何选,如何想,如何去思考,明白了吗?“
把玄奘那高深的话语掰开、揉碎、摊到了弟子面前。
给出了最详细的解释。
道理浅显、直白,乍一看就懂,可懂了只有,却又引发出了道童那深深的思考。
他觉得他懂了。
可懂了之后,又有种想不出问题该怎么问的疑惑。
就像是个连环扣,解开一个,又看到了一个。可新的扣子他却还没发现线索一般……
一下子就把道童给难住了。
同时又解开了之前的疑惑。
让这孩子陷入了思考。
而一旁的杜如晦也同样如此……
只不过,终究,他活的岁数长,看的书也多,仔细品味了片刻,便明白了道长的道理。
忍不住赞叹道:
“原来如此,道长无愧为人师表,这一番话……受教了。”
李臻听他说话,气就不打一处来。
直接干脆翻了个白眼。
我把你当哥们,你却说我普通又自信。
你个老光棍不打听打听,谁不说咱老李是十里八乡的英俊后生?
于是冷笑一声:
“哼,不学无术的酸书生!”
“……”
杜如晦嘴角一抽。
好好的学问探讨,效仿圣人之举,怎么到你这就变成了讥讽!
“你这厮, 简直有辱斯文!”
“哼哼。”
李臻也不搭理他,继续赶车。
他是正常的赶路速度,并没有跑的那么急。
一来车里有个孩子,长途跋涉的颠簸其实对于小孩来讲挺遭罪的。
谁家徒弟谁心疼。
二来,也不用急在这两天。
所以在路上走了一个昼夜,在出发的第二天下午,终于抵达了河津城。
可到了河津后,李臻和玄奘心头却是一沉。
这还没进城呢。
左右看去,依稀能瞧见那原本的阡陌之田一片荒芜,根本瞧不见什么作物……
只有一群人在割草、忙碌,而远处……一个又一个的窝棚连成了排,大片大片的烟雾从窝棚里散发而出。
这场景在看习惯了于栝的“繁华”后,让李臻有种画风突变的难以接受。
“……他们……在熏鱼?”
“嗯。”
杜如晦点点头:
“在熏鱼。如今亦如夏,种什么都晚了……便只能这样了。”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