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敬等在谷外,待姜含元走出,迎了上去,“迎亲使者到了,黄门侍郎何聪。”
这个官职平常给事于宫内,是皇帝侍从,内顾问应对,外则往往陪乘,关系亲近,居官之人,往往是皇帝信任的重臣或是外戚宗室。
“现在就回吗?”姜含元问。
“自雁门出发,若随大队日行夜宿走着,路上需月余方能到京。况且这里到雁门,也是需要些天。何侍郎说,婚期是太史测天时观星历选的良辰吉日,所以最好……”他停住。
姜含元已点头:“我明白了。”
她转头,眺向西北方向的远处。
樊敬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里有座千年风吹而化的石头山,山壁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窟,状若蜂巢,上有摩崖。正当黄昏,那摩崖岩便静静地卧在夕阳的斜晖之中,远远望去,橘光一片。
“你们先回城吧。明早汇合,一道走。”
樊敬又看一眼那座沐浴在夕阳里的摩崖石山,似若有所悟,却也没说什么,只用复杂的目光望了眼女将军,应是,扭头便带着人去了。
最后一抹夕阳落下了山巅,天『色』骤暗,昏鸦绕着山头秃岩聒噪。山脚,有条通往上方的简陋石道,石道的尽头,是个不知哪朝哪代的修行人在这里依山凿出的窟。此刻在那石窟之外,一对城里来的父子正弯腰,向着对面之人表达着感激之情。
那是一个年轻的僧人,肩披葛衣,脚穿草履,因为清瘦,他显得眼眶微凹,目光却也变得愈发炯炯。他面带着笑容,双手合十,朝那对父子还礼。那儿子千恩万谢过后,拿着草『药』,搀着父亲,沿着便道下来。他们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往城中,忽然看到站在一旁的姜含元,认了出来,忙相扶着走了过来,向她行礼。
姜含元知这对父子应是从云落城来这里求医的,便颔首,示意不必多礼。
那僧人目送父子离去,转身回往石窟,正要入内,忽然,仿佛觉察到了什么,迟疑了下,停步,转过了头。
姜含元立在那如天梯般的石阶之末。暮『色』朝她四合而来。她朝僧人微微一笑,迈步,沿着石阶走了上去。
“无生,我又来了。”她说道。
这个名叫无生的僧人注视着她,也笑了,合掌:“小僧等候将军多时了。”
这个独居于摩崖洞的僧人,曾有过一段不为人所知的隐秘往事。他本出身于一个末代皇室,帝之幼子,聪敏早慧,过目能诵。在他六岁那年,国为大魏所灭,他侥幸存活,与比丘结缘,成为了一位来自天竺的高僧的嫡传弟子,从此割断红尘,改名无生,取无生无灭真谛之意。多年之后,高僧圆寂,那时,无生虽年纪尚轻,却已得禅学衣钵,精通梵文,造诣高深,声名远扬,长安护国寺也慕名,派了使者请他入寺主持讲经,然他舍了一切,踏上了他的前行者曾走过的那条苦行之道,风沙砥砺,西行漫游。
三年前,他终于带着所得的经文东归,随一队商旅同行,不料经过这一带时,遭遇到一伙狄国游骑的劫掠。同伴纷纷被杀,狄人见他是比丘,暂留了『性』命,却肆意加以凌|辱。正当生死攸关之际,是姜含元带着士兵如神兵般从天而降,将他救下,带到了这个地方。伤好后,他停下了脚步,栖身在这个不知名的先人所留的摩崖石窟里,一边继续修行,一边翻译经文。这个独居城外摩崖洞的比丘,不但精通梵文,亦通『药』理,时间长了,周边民众慢慢传开消息,便时常有人来此找他看病。他从不推拒,后来还将石窟辟出一角,专门用来存他跋山涉水采来炮制而成的各种草『药』。便这样,一晃,竟已三年之久了。
窟内的陈设,和姜含元上回来时见过的一样,分毫没有改变。除了那些草『药』,便是一几,一灯,笔墨纸砚,再一石榻,榻上一领薄薄麻被,一口陈旧藤箱,窟外另有一处简陋火坑,用以煮食烧水,旁贮几袋口粮。
这便是全部了,一个人得以维继生命的最原始的需求供应。
这地方的唯一丰盛,便是那一册册堆叠而起的梵文经卷,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可见主人平日爱护的程度。
姜含元曾让舅舅每隔段时日派人送些补给过来,却被无生婉拒,让她不必为此挂心。他饮食简单,倘若入定打坐,可七天七夜不饮不食。他笑着说,即便自己没有劳作采摘,光是靠着那些来他这里看过病的淳朴城民不时送来的食物和口粮,便就足以果腹了。
姜含元知他澄心空空,天龙护念,所求不是这些凡人的身外之物,后来便也未再提过了。
无生盘膝坐于石窟内的那张案几之后,就着青灯,译着经文。姜含元靠坐在摩崖窟的洞边,望着远处雪山顶上的那缕白日余光。当黑暗彻底降临,雪顶消隐,她整个人也被笼罩在了黑夜里。
“无生,你知道吗,我要嫁人了。”她忽然说道。
无生那执笔的手在纸卷上微微一顿,一个墨点从笔尖滴落。他抬头,看了一眼坐在窟口的那道青『色』的背影,慢慢地,低头,就着方才的那个墨点继续落笔。墨点消失。
“是吗?”他应答。
“是的。我以前见过那个人的。在我十三岁的时候。那时他也年少,我见他仿佛爱笑。”
“无生,你见过晴天之时,来自雪山的风吹皱镜湖,湖水泛出层层涟漪的景象吗。这就是他笑起来的感觉。”
僧人再次停笔,思索了下。
“小僧未曾见过。”他沉声说道。
“你何日有空,可以去看看。湖水非常美。当然了,他必早已忘记他见过我。其实莫说他了,便是我,倘若不是这回他向我父亲求亲,我也早已经忘了。毕竟,那是多远之前的旧事了。谁总会整天记着从前的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你说是吧。”
“将军说的是。”
无生在她身后继续低头译着经。油灯的昏光微微摇动。
“无生,你知他为何娶我?”她悠悠的声音再次传来。
“想必总有他的理由。”无生应道。
“是。他以天下为棋枰,上有宏图和大业。我是他枰上的棋子。但是我却愿意为他去做一个马前卒,心甘情愿。无生你知道为什么吗?”
那僧人又一次地停笔,思索了下。
“不管为何,他是一个有福之人。”最后他说道。
那道青『色』背影仿佛笑了起来,因为无生的这句话。
“无生,你心有慧灯,通常你总是对的,不过这次,你错了。他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失了此生所爱,何来有福可言?”
“求仁得仁,亦是福缘。”无生在她身后应道。
她再次轻声而笑,为这一句话。
“其实我本曾打算与他面话,因我实是不甘就此受下我所不欲之安排。但是在我见了他后,我却改了主意。他的为人何其无情,心『性』何其坚硬。似他那样的人,为达目的,可绝人欲,可劈山,可裂海。无生你相信吗?我被这样的人给说服了。我无法不成全他的所想,因他的所想,便是我之所想,所以,我改了主意——”
她停住,似第三回,自己笑了起来。而这一回,是自嘲的笑。
“算了,我今日话太多。不说这些了,你也不会懂的。无生,你的世界距俗世太过遥远。你生来就和普通人不同,高高在上,低眉慈悲。你的使命是传播佛法,普度众生,将来成为释迦那样的伟大之人,去受世人的顶礼和膜拜。我不该和你说这些,扰了你的清净。”
“你可以的。无论你想说什么,都是可以的。”身后传来回复之声。
姜含元转过脸,看见摩崖窟的深处里,昏暗的油灯映出一团朦胧的身影。无生并没有看她,还是那样低着头,继续写着他的经文,一边写,一边在和她对话。
她看了片刻,环顾这处枯寒到了极点的石窟,摇了摇头。
“有时候我不大明白,你为什么不走,偏偏要留在这荒凉之所。”
他停了笔,慢慢抬起头,在昏暗的灯火中,远远望向她。
“这是小僧的修炼。”
他应道,“译经也将会是小僧这一生的重大责任。只要有笔墨,无论身在何地,莲台宝境,九荒之野,于小僧而言,都是一样。”
他说完,放下了笔。
“将军,我可以诵经给你听。你还想听吗。”
她从前曾说,他诵经的声音极好。虽然听不懂他在诵什么,但无关紧要,她喜欢听他诵经的声音。
姜含元点头:“想。”
“那么就诵小僧手头的这部经文吧,讲化生天道。佛陀宣说了成就十种佛论,以此,降诸天魔外邪论,摧灭一切诸有情类犹如金刚坚固烦恼,断一切障。”
在淡淡的草『药』苦香和无生那不疾不徐的平静的诵经声中,姜含元靠在洞口的岩石上,慢慢地,闭上了眼。
他继续诵着,直到她完全睡沉了,方停止,起身,取过石榻上的那方麻被,走到了她的身畔。
他弯腰,凝视着她的睡容,轻轻地,将麻被盖在了她的肩上。
他走了回来,盘膝坐到了近旁的一张石台上,闭目,打坐。
一夜过去,天明,当第一道阳光照『射』到摩崖洞口外的崖壁之上,他缓缓地睁开了眼。
洞壁口,昨夜那道曾听他诵经的青『色』身影已离开了,此刻,那里空『荡』『荡』的,不留半分踪迹。那幅曾盖住她为她取暖的被,也已叠得整整齐齐,放回在了石榻之上。
她一夜安眠,是在凌晨五更拂晓时分醒来的。无生灵台清醒,心目观她悄然离去,却没有出声,和她道别。
无需道别。
若是有一天,她又想听他诵经的声音,她自然还会回来。
而若是有一天,她遇到了另外一个能代替他诵经声的声音,在那道声音之畔,她亦能获得安然入眠,她自然便不会回来了。
那时,他也就可以离开这里。
他的修炼,也将得到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