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慎徽大步朝外去。
张宝在后急急地追着, 左右为难,眼看他就门了,问:“殿下, 奴婢是该——”
“留下, 跟她!”束慎徽低低地喝了一。
他今夜是骑马回来的,很快, 近侍将他的马牵了过来。他上了马,去十数丈远,快拐过王府大门前的街角之时, 微微回,往后望了一眼。
那扇门已在他的后合上了。
自然了,没有谁会追来留他。王府上上下下,每个习惯了他如今夜这般匆匆地回, 又匆匆地走。他总有做不完的事,见不完的。随时随地, 哪怕半夜三更被唤府也是见惯不怪的。
他的情沉了下去,一种被遗忘了抛弃似的无地可去般的失落。方才对着她时的那占了上风般的高亢之感,这一刻『荡』然无存。他略微怔忪,手指不觉地松了马缰。坐骑误解,缓停了马蹄。他任坐骑带着,停在了街角。几名近卫也静静地等在了他的后。
远处的天边忽然发一阵闷雷之, 顶若有巨大的滚岩,隆隆地滚了过去。
近邻宅邸,皆是富贵豪门,天黑后,此处街巷本就车马稀少,远处走着几名不知哪家来的奴仆, 怕淋到了夜雨,提着灯笼加快了脚步,匆匆奔走。边很快空『荡』『荡』了,漆黑的夜空之中,又飘来了一阵不知是哪家高墙也藏不住的宴乐丝竹,有歌姬的婉转喉音丝丝缕缕,线般夹杂在其间,欢笑语,若远若近,撩弦。
又一道轰轰的闷雷滚过顶,地面卷一阵挟了『潮』意的夜风。坐骑收不到主的命令,不安地点着前蹄。
带着春寒的一滴长安夜雨,倏然顶落下,砸在了他的额上。他仿佛听到了水点在他眉间碎裂溅开的音。
束慎徽策马,最后朝他唯一能去的地方去了。
这个时间,宫门已是闭锁,他他夜间惯常入的一道门入内,待进到文林阁时,已被这场骤然袭来的春夜寒雨淋得成了落汤鸡。老太监急忙服侍他更衣。安顿了下来,他先前归家前的那种疲乏之感再次袭来。不想做事情。他进了那处平日用作寝息的内殿,倒睡了下去。他知自己急切需休息了。但是闭了眼,睡意却是迟迟不来。这令他深感郁躁。最后他了,来,燃灯,开始审阅奏章。
上回太庙训话过后,他明显地感到了发生在束戬上的变化。朝会内外,少帝明显比前上,涉及答对和朝政的处理也大有进步。这令他颇感欣慰。
自那回后,束慎徽也刻意将更多的事单独交给少帝处置,待少帝敲定了对策,他再予以核阅,若妥,过,不妥,再详解给少帝。如此一来,他需看顾的事情非但没有减少,其实更多了,相当于同一件事过两遍。不过,这是暂时的额外负担,相信以束戬的聪明,像如今这样,端正态度,他正能够独立担负朝政的那一日,也不远了。
束慎徽打精神伏案到了深夜,终于,待那倦乏之感再次袭来,也仿佛略感沉重,再去睡了下去。
这一回他躺下去,应是乏到了极致,然未再有多周折,很快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他见到了梦景,一个青春少年,纵马驰骋边塞。天地广袤,乌云压城,威严沉重的军角,回『荡』在了满天的秋『色』,烈烈西风,卷动旗纛,将士上的战甲,在乌云下,闪着青白『色』的剑锋般的冷芒。
就是在这古老的燕赵雄关,李牧斩杀了十万匈奴铁骑,汉高祖白登被困,卫霍北,封狼居胥,还有昭君屈辱塞,班姬被迎归汉……
然,热血沸腾过后,那古来之雄主,今安在?最后不过是一抔黄土,寂寞卧于青山,供后来之一杯浊酒空凭吊……
梦景一转,他又仿佛置在了火炉,周滚热。他挣了片刻,渐渐发现,原来不是火炉,他是在一汪温泉水。热烘烘的暖水包涌了他,波动『荡』漾,他看见他的对面,那一片白雾蒸腾的水,徐徐升一名子。她的脸容被澹雾遮挡,模模糊糊,他看不清楚,更想不她会是谁。他觉自己被这梦的子吸引了,盼和她行那巫山云雨,两相欢好。他情不自禁朝她走去,水却阻了他的步足,他没到近前,子继续升腾,消失在了白茫茫的一片水汽之中……
束慎徽是被耳边响的一阵皇宫的似远又近的晨间钟鼓惊醒的。醒来的时候,那梦景仿佛还未断裂,他在费力地思索着子是为何,若存了几分懊恼。但是梦的他,思却又钝缓凝涩,全然无法转动。醒来,他感到疲倦酸软,痛欲裂,体更是肿胀异常,隐然若有痛楚之感,叫极是不适。
他睁开眼睛,眼帘内扑入了一片微白的晨曦。
这个时间,他应当早就已经伴着少帝在听政了!他霍然完全惊醒,那残梦脱离来,倏地翻坐去,呼李祥春,“怎不叫醒我?”语带责备。
老太监疾步入内,见他在寻衣裳,急忙提醒:“殿下,今早无朝议,定了辰时,和几名大臣会面。此刻时辰未到。殿下昨夜寝迟,老奴未叫唤。 ”
束慎徽想了来。今早叫了几,议他接下来南巡离去之后京中的事务安排。
他慢慢坐了回去,扯被胡『乱』掩住体耻处,拂了拂手。李祥春退了去。
他独自在静悄的内室再坐了片刻,驱尽了残梦,看着时辰也差不多,恐已在等,打精神,洗漱更衣。
这趟南巡事关朝廷大计,来回至少是几个月的,事务繁杂。一个上午过去,不过是定下了谁留京伴驾,谁随他。
他看了来,少帝坐听,目光闪闪,不住地看向自己,几次欲言又止,显然极想和他同行。束慎徽准备好了少帝开口。他是不会点的。不过,叫他略感意外的是,少帝最后竟也忍了下去,始终没说什么,是后来,神『色』有怏怏已。
粗粗商议完毕,已是近午。大臣退了去,束慎徽也议事的宣政殿西殿来,送少帝回宫。见他低走路,无精打采,解释:“陛下,朝廷不能同时走陛下与臣二,南巡也并非游山玩水,是于北伐大计的考虑。”
除了这两点,这也是一个考验他单独执政的机会。当然,这个束慎徽没有明讲。
束戬抬说道:“我知道。农乃天下之本,粮草不继,何以北伐。我会守好朝廷的,是这趟又辛苦三皇叔了。快回府休息吧,不用送我。”
束慎徽闻言,倍加欣慰,再送几步,和少帝分开,转回到了文林阁。
早上议事不觉,此刻松弛了下来,他又觉微微痛,额角似有一根暗线在扯动,以为是昨夜『乱』梦,过于疲乏所致,也未在意。草草用了午食,又照平日习惯,伏案做事,整理备忘。正忙碌着,说永泰公主入了宫,求见于他。
束慎徽让李祥春带她进来。因她如若亲姊,二关系亲近,没那么多的讲究,继续坐于案后,听到脚步,方抬,见她进了。
他正放下笔去迎,永泰公主已风风火火快步走到他的案前,开口说:“三郎!我昨日府事忙,晚上才听到消息!外面说就纳那个什么八部王做侧妃了?还说王昨日在家盘桓了大半日?这叫什么事?是给长宁妹妹好看不成?若非驸马压住,死活不放我来,我昨晚就来找了!纳做侧妃?上月长宁妹妹意外遇险,是非亲自下水寻的,驸马拦拦不住,他撒手慢了,竟就翻脸,踹了他满满一脚,回家胸前乌青了一片!我没这么打过他!我还道有几分看重她的。这才转个,就纳侧妃了?我可是看不懂了。”
公主爆仗点着了似的,噼啪啦说了一通。
束慎徽被她吵得觉愈发疼,苦笑,随口道,”阿姐,瞧我是还能再应付别的子的样子?”
公主这才仔细看他一眼,觉他面『色』白发青,然仿佛精气不足的模样,看着和往日不大相同,顿时又关了来,“三郎怎么了?可是哪不舒服?”
束慎徽醒神,立刻笑着道无事,“是昨夜睡少了”,说完,神『色』也变得严肃了来。
公主知他向来是今日事今日毕的,疼劝了几句,又转回到了方才的事上,“先前娶长宁妹妹,我知道是为朝廷计。这回可别说,又是为了朝廷?”
束慎徽正『色』道,“阿姐误会了。没有的事。前夜之所以没有当场拒绝,是场合不宜。赫王来投我大魏,固然是给几分颜面,但也没到需我和他联姻的地步。今日贤王领赫王周游四处,寻到合适机会,会替我推了的。”
永泰公主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笑容,“这样就好!先吓我一跳,昨晚我没睡好觉。今早本想先去找长宁妹妹,又怕她难过,就寻到了这。三郎我告诉,世上少有子会大度到无视自家男和别的同床共枕。想想自己就知道了。会容许长宁妹妹和别的男子私相往来?她虽是将军,飒爽不同于寻常,但她也是子。若纳侧妃,阿姐不信她全然不会在意,除非她就没打算和一道过长久日子。但凡是有一点点的上,也不会乐意家再进来别的!”
公主这话,倒叫束慎徽想到她无知无觉的模样,不但如此,昨日还和那个王姐妹相称,最后,竟然还因自己态度不善,反过来责怪他吓到了?
他当初娶她,固然是另有所谋,但也当是做好了和她共处一生的准备。
是在她,如今是看得彻底明白了。她就没有长久夫妻的打算。
他忽然有了一种反是自己遭她利用的感觉。
犹如横生一根暗刺,渐渐走了神。
“对了,那有无告诉她无意再纳侧妃的打算?”
耳边又传来公主的关问话之。
他随口唔了一。
告诉她如何,不告又如何。她会在意?
想来不过就是在等将来北伐成功,自己于她再无可利用之处,那时她翻脸不再认,丢下他,和别尽情快活去了。
难怪了,先是温婠,再是如今的王,她一副巴不得自己接过来的模样。
该当成全这个本就和他素昧平生的姜家儿,还是不能叫她如意才好?
他的愈发气闷,也疼得愈发厉害。额内本来还是像有一根线在扯,此刻如同有把锤子在敲,额筋突突地跳了来。
“三郎!到底怎么了?是哪不舒服?我去叫太医来给瞧瞧?”
公主终于觉察到了他恍惚的模样,不放,走了过来,探手『摸』他的额。
束慎徽侧避开了公主的手,脸上再次『露』笑容:“当无妨。是南巡在即,最近好事情压在案亟待处理,方才我在想事。”
公主看一眼他案堆积着的各种奏折和卷案,“罢了罢了,二无事就好。是也不顾朝事,一味冷落了她。长宁妹妹不爱说话,但我看她是个软之。对她好,她也会记的好。若实在是不得空,那就记得多说好话,哄她高兴。没有子不爱听好话的。”
束慎徽嗯嗯地随口应着。公主见他不在焉的一副样子,知他事忙,既然是空担一场,自己也就没事了,于是告退。
束慎徽送她了文林阁,立于阶上,等她影远去,转入内。
转眼两日过去,明日是春赛。摄政王实在是忙,竟被事务缠住,连着两天没回王府。
又一个日暮天黑,文林阁灯火通明,飘来一缕煎煮散发来的『药』味。
候着『药』汤来的空,老太监吩咐小侍盯紧炉子,自己轻手轻脚地入内。
摄政王穿一服,坐于案后,手握奏章,一目十行,正在看着。
“殿下,张宝来了,问殿下今夜是否回去?”老太监轻说道。
他先未答,稍顷,问:“谁差他来的?”
“说是庄嬷嬷。”
“说我事忙,不回了。明早再去接她入宫吧。”他淡淡地道。
老太监应了是,待,看一眼面前的影,迟疑了下,又道:“殿下,莫若老奴也顺带告诉张宝一,叫他回去和庄嬷嬷道一句,就说殿下是前夜淋了雨,有不适,懒怠动,这才没回。免得庄嬷嬷凭空记挂?”
摄政王恍若未闻,一言未发,继续低翻着手的奏章。
老太监再等片刻,躬,退了来。
“爹爹,殿下今夜回吗?”张宝问。
“回去告诉庄嬷嬷,殿下前夜淋了雨,有烧了来,今夜就不回了,免得又吹风。他明早再回去接王妃。”
张宝呀了一,急急忙忙了宫,赶回王府,一口气地跑了进去,找到正在等他的庄氏,喘着气道,“庄嬷嬷!不好了!殿下淋了大雨,发了个大烧!我过去,满鼻子就闻到浓浓的苦『药』味!也不知怎样了,怕是晕厥了,还说明早亲自回来接王妃哩!”
前夜摄政王夫『妇』房中发异响,仿佛猛力之下,撞翻大件,庄氏当时听得清楚,接着王妃应说无事,再接着,摄政王走了,有不快的样子。这两日他没再回来。庄氏实在不放,又不好在王妃面前提及,所以今夜悄悄让张宝去问一。闻言吃惊,更是担,匆匆忙忙入了繁祉院的寝堂。
姜含元带着几名侍,正在收拾行装。
等到明日六军春赛结束,赫王一行也将离开长安回往八部。接下来很快,就是束慎徽先前说的南巡了。
小姑娘那日被他吓住,这两日没再来寻她。她无事,晚上提早收拾下东西。
属于她的需带走的东西倒也不多。
当初婚嫁突然,时间又紧,姜祖望毫无准备,能给儿置的嫁妆有限,内府赐了大半。本就不是她的,如同物归原主。她需带走的,主是士兵家付托的东西,以及……
她在箱底,翻到了一把短刀。镶着古老宝石的刀鞘在明光发耀目的光芒。
她注视了片刻,伸手,第一次试探般地,拿了这把以聘礼赠她的宝刀。上手沉坠。她一手托着刀鞘,另手握住刀柄,慢慢地,一寸寸地,将刀刀鞘抽,刀的锋芒,烁动着凛冽的白芒。抽到一半,她听到后传来叫自己的音,是庄氏进来了。
唰的一下,她归刀入鞘,放回在了箱底。
此物也不属于她。不能带走。
她转过,见庄氏匆匆到了近前,神『色』焦急地说:“王妃,方才张宝去了趟文林阁,才知殿下前夜淋雨,发了高烧晕厥。他那个『性』子,王妃也是知道的,我怕他还顾着事情!我入宫不,恳请王妃这就过去看看,叫他无论如何也先养好病,千万不能硬撑!”
“全怪我!前夜殿下走了没多久,天打雷落雨,我分明想到过殿下未携雨具,却也没有赶去送上。这倒春寒的雨,最容易招病,是我的疏忽……”
姜含元也是吃了一惊。
实话说,淋个冷雨这种事,对她言,实在如同家常饭,绝不至于落病。
但换成是他……
这种锦衣玉食堆养大的富贵,就难讲了。又见庄氏极是自责,眼角红了,安慰她:“嬷嬷不必自责。我这就入宫去看下。叫殿下务必好好休息,他明日还有事。”
庄氏连道谢,拭了拭眼角,又道,“我尽快备个食盒,劳烦王妃一并带去,看殿下能吃多少,吃多少。”说完转匆匆去了。
姜含元换了去的衣裳,等了片刻,庄氏就带了食盒来。说准备得匆忙,除了几样小点和配菜,就一盅鸳鸯粥,照他喜甜的口味,稍稍添了两勺蜂蜜。
姜含元接了,跟着张宝在王府侍卫的护送下去了皇宫。也是门进去,赶到了文林阁。
这是她第一来到这处他平常待得最多的地方。位于皇宫的一道宫墙内,近旁是东西朝堂还有中书省、门下省,以及待制院和史馆等处,是百官日常办公的所在。一个小侍进去通报,很快,姜含元看见李祥春匆匆赶了来,躬向她见礼,引她入内,一直到了内室。
“殿下就在。”老太监替她张开了一道隔门。
内是间方室,设了床榻。应是用作卧寝之用,故地方不大。此刻火烛通明,她看见他穿着常服,斜靠在榻上,正在看着手的奏折。榻旁的一张矮几之上,另外还堆了折子,笔墨齐备,看着是在榻上做事了。
“殿下,王妃来了。”老太监说。
他神『色』如常,看她一眼,随即收目,口道,“不是说了,明早回去接吗,来此何事。”他的嗓音带着嘶哑,说完,继续看手的奏折。
姜含元放下食盒,转问李祥春,“李公公,殿下如此几日了?”
“前夜来时淋了个湿透,昨日就烧了来,殿下不叫知道,今日才唤了太医来,方才喝了『药』。”
“摄政王手的折子,推个一两天,朝廷是否会『乱』?”
李祥春一怔,看一眼摄政王的脸『色』,迟疑了下,“禀王妃……老奴不知……不过想来应当……”老太监停了下来。
姜含元点了点,“那就是不会。”走上去,将束慎徽手中正在看的折子抽,连同榻上的那全部收了,指着道:“李公公,拿去吧。”
老太监再瞧一眼摄政王。他倒也没有阻止,将自己慢慢地靠在了床上,脸『色』微微沉了下去。他急忙应是,唤来张宝,照王妃的话,一股脑儿捧了去。
等奏折被拿走了,姜含元再问老太监:“殿下晚上吃了吗?”
“喝了『药』,就吃不下去,吃了几口。”
“不过,昨日,本就胃口不振,总共也没吃多少。”老太监又补一句。
姜含元打开食盒,将带来的吃食一一取,摆在方才腾来的空案上,解了保暖的锦障,最后抽箸,双手奉上:“殿下吃吧。是庄嬷嬷为准备的,说是特意照了的口味做的,还是暖的。就算没胃口,好歹也吃上几口。”
他一言不发,依然沉面,没接。
姜含元等片刻,耐就用光了,微微蹙眉:“原来殿下今夜急急叫我来,就是让我看如何带病做事吗?”
“怎的,是觉着不日可京,这是越来越放肆了?“
他仿佛一呛,随即寒着,轻轻叱了一句。
奇怪的是,那语气听着,却又仿佛不是的动了怒。
张宝何曾见过如此场面,方才就已被王妃强收奏折的一幕给惊到了,此刻站在李祥春的后,微微张嘴。
李祥春无无息退了去,朝他使了个眼『色』。张宝回神,忙也跟了来。老太监轻轻落下帷帐,阖了门,叫还在外候着的散了。摄政王今夜做事,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