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时间就从窗外正风雪的寒冬到了溪上莺啼绿树浓的五月,私塾里依旧是读书声郎朗。
书房里,正在临帖的湛非鱼放下笔,起身,态度恭敬却不显热络,“师母。”
王氏冷眼看着这粉妆玉琢的湛非鱼,不得不承认自己看走眼了,小姑娘肤白娇嫩,澄净的眉眼里透着灵气,容颜清丽而气质华贵。
如今不过八岁,王氏可以想象十年之后,褪去了这婴儿肥和稚气,必定是绝色佳人。
“小鱼,你如此聪慧,想必明白你夫子为什么不收你为弟子,而仅以启蒙夫子自称。”王氏清冷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怨气。
她没想到李氏竟然会拒了自己的提亲。不,更确切来说是湛非鱼不愿意嫁给远儿!
自己那么俊朗的儿子却被一个乡下小丫头给嫌弃了,若不是拉不下面子,王氏真的想要去问问这母女俩,她们算什么东西,也敢瞧不上她的儿子!
“小鱼知道夫子的良苦用心。”湛非鱼点了点头。
林夫子自知才学疏浅,县试、府试要考的内容他还能教授,但院试却无能为力,当年林夫子自己院试的名次也仅仅排在中间。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教导学生上,都不曾好好写篇制艺文,若是拜师了,定下了师徒名分,日后湛非鱼就无法再拜名师。
林夫子更希望湛非鱼乡试之后寻一大儒当老师,不单单能在科举一途上教导她,日后她是继续科举,或是钻研学问,至少有老师保驾护航。
看着不愠不火的湛非鱼,王氏莫名的烦躁,面色阴沉下来道:“我和你夫子只有远儿一个孩子,你若知恩图报就该答应这桩婚事,我和你夫子日后魂归地府也不用再担心远儿了!”
林修远身体病弱是一点,再者他性格过于温和,王氏担心给他娶了一个性子刚烈的女子,日后妻强夫弱,林修远压不住对方。
可若是寻了一个温柔软绵的女子为妻,王氏又担心这夫妻俩一起被人欺辱。
尤其是林夫子和张秀才有仇,林修远几年后真在县里开了书斋,以张秀才的狠厉奸猾,王氏是死都不能瞑目。
“师母,我是夫子的学生,只要我活着一日,必定会护着师兄。”湛非鱼能理解王氏慈母心肠,可她却无法把自己的婚事当报恩的筹码。
听到这推辞的话,王氏讥讽冷笑起来,“我自然相信你,可日后你嫁人了?有夫家有子女,你又怎么顾得上一个外人?一年两年还好,十年二十年后,等我和你夫子死了,你只怕把远儿都忘之脑后了!”
王氏还有一句话没说,她就算有心照顾远儿,可她的相公会同意?她的婆家能答应?
青梅竹马的师兄妹,湛非鱼若用心照看远儿,到时候传出一点流言蜚语来,她为了自证清白,只怕要和远儿划清界限来自保。
所以王氏感觉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湛非鱼嫁给林修远,她去年就能从湛家过继出来,还让李氏分析别住,小小年纪就如此有心计有手段,王氏就不用担心自己死去后林修远会被人欺辱。
再者看着胖嘟嘟脸颊的湛非鱼,她这身子骨一看就很强健,日后必定好生养,成亲后若是能生下三五个儿子,自己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看着已经魔障的王氏,湛非鱼无奈的开口:“师母,婚事恕小鱼不能答应。”
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王氏冰冷的目光看了湛非鱼半晌,随后神情漠然的转身离开,但看她眼中的偏执,只怕不会轻易放弃。
“这叫什么事啊!”湛非鱼苦着脸,生无可恋的趴在桌上。
也幸好自己才八岁,否则湛非鱼真担心王氏会用什么手段来促成这婚事。
等林夫子来书房时,湛非鱼已然收敛了情绪,“夫子。”
“你近日制艺文大有长进。”林夫子笑着夸了一句,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小鱼制艺文的水平可谓是突飞猛进。
破题、承题不必说,这是她的强项,如今通篇读下来,框架结构也无从挑剔,唯独在文采上还想要继续磨练。
看着眉开眼笑的湛非鱼,林夫子话锋一转,严厉道:“但依旧没有达到科举的水平,考试是有时间限定的,而且你也不知主考官会出什么样的题,没有宽裕的时间让你琢磨思考。”
“我知道。”湛非鱼受教的点了点头。
如果说普通读书人半个时辰能写一篇科举水平的制艺文,自己至少要一个时辰,甚至更多的时间来打腹稿。
说到底还是对四书五经掌握的不够通透,做不到信手拈来的程度,若是题目出的偏、古怪,或者是更为变态的截搭题,那自己九成九要沉沙折戟。
“你明白就好。”林夫子最满意的就是湛非鱼的读书态度,从不沾沾自喜,不骄不躁的都不像是个孩子。
“从今日起为师出题,你在限定时间里完成一篇文章。”林夫子拿起笔快速的写了题目: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
“夫子你这题目肯定是昨晚上就想好的。”湛非鱼弱弱的抗议,可自己却要现场做题,说好的公平呢?
没理会嚷嚷的湛非鱼,林夫子点燃了香开始计时,眼中却有笑意快速闪过,“行了,半个时辰后为师再过来,你抓紧时间写!”
“是,夫子。”湛非鱼脆声应下,看着出门的林夫子,伸长脖子又补了一句,“夫子,要不中午你提前吃饭,我怕你一会生气就没了食欲。”
脚步一顿,林夫子笑着摇摇头,这丫头越大越没个正行。
书房安静下来,湛非鱼看着题目开始思索。
这题出自《论语》为政篇,原文是: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
翻译过来就是:有人问孔子说:“您为什么不当官参与政治呢?
孔子说:“《尚书》中说:’孝呀!只有孝顺父母,才能推广到友爱兄弟。并把孝悌的精神扩展、影响到政治上去这也是参与政治,为什么一定要当官才算参与政治呢?”
湛非鱼摸了摸鼻子,夫子肯定是故意的,去年自己过继了,娘也搬离了湛家,夫子却出了一个以孝为题的制艺文让自己来写。
孔圣人注重孝道,他认为孝顺父母、友爱兄弟,然后是亲戚、朋友、邻里……所有人的关系和谐了,整个社会也就和平了,不是只有当官一途才算是参与政事。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湛非鱼搁下笔已经错过了午饭的时间。
看到林修远提着食盒进来了,湛非鱼头皮一麻,刚放下的笔又拿了起来,我还能再写一篇制艺文!
“小鱼,先吃饭。”看着苦大仇深的小姑娘,林修远不由笑了起来,只当她被这题目给难住了。
“师兄,我去讲堂吃。”湛非鱼也饿了,不过为了避免和林修远单独相处,她还是去讲堂吃吧。
山娃子他们虽然大了一岁,可依旧熊的很,这不吃完饭后就跑出私塾外撒欢的玩去了。
湛非鱼拎着食盒进来了,朱鹏几人看了一眼,倒没说话。
他们还在背诵孟子集注,湛非鱼去年就开始写制艺文了,明年二月就要参加县试了,距离太大,根本生不出嫉妒,双方是井水不犯河水。
走过来的朱鹏靠在桌上,看着吃饭的湛非鱼道:“你知道湛大郎要去张家私塾了吗?”
“张秀才竟然收了他?”湛非鱼一愣,莫名的感觉这其中有什么阴谋。
过年后,湛大郎总不能一直在家待着,湛老二没有再去张家私塾自取自辱,在县城里找了个老童生把湛大郎送去读书了。
老童生是个迂腐的性子,极其严厉,湛大郎读书第一天就被戒尺把左手心给抽肿了,之后那就是水深火热的日子。
湛大郎有多懒散,老童生就有多严格,书背不出来:打!字写的丑:打!迟到早退打瞌睡:打!
湛大郎的左手就没消肿过,被打狠了,他开始赖学不去读书了,然后老宅又是鸡飞狗跳的,湛非鱼没想到湛大郎竟然要去张家私塾了。
朱鹏也不卖关子,他一直记得朱地主的话,要交好湛非鱼。
“湛大郎和泰福酒楼谢家的小女儿在议亲,有谢老爷的面子在,张秀才肯定要给三分薄面。”
“上泗县最大的泰福酒楼?湛大郎?”湛非鱼瞪圆了双眼,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谢家小女儿很丑?身有残疾?还是名声有损?”
朱鹏哈哈大笑起来,他突然感觉湛非鱼和自己见过的读书人完全不同,不迂腐不清高!看这话一问就问到点子上了。
“我听我爹说那是谢家的老来女,娘胎里没养好,脑子不太灵光。”朱鹏一开始还以为谢老爷瞎眼,否则怎么挑了湛大郎那个眼高于顶的蠢货。
是个傻姑娘!湛非鱼听明白了,又感觉索然无味。
湛家多么重视湛大郎这个长孙,吃喝穿用是孩子里最好的,早早就供他读书,最后却让他娶了个傻姑娘。
……
其他学生还在午休,湛非鱼和林修远已经端正的坐在书房里,两人的制艺文都交了上去,只不过林修远是昨晚上花了一晚上时间写的,湛非鱼是规定的半个时辰。
林夫子审阅了两篇文章后,并没有立刻点评,而是问道:“小鱼,你的制艺文进步飞速,你且说一篇好的文章该如何写?”
殷无衍送了十册《制艺文范文》,一共五百多篇文章,湛非鱼已经通读了三遍,又逐篇分析思考了,虽然目前只钻研了前五十篇。
湛非鱼答道:“夫子,我认为有三点:一是破题承题时不能偏了,要精准的把握住题目的含义。”
主考官要考春花,你就不能写秋月的文章,有的放矢是首要的,这就看经学功底是否扎实,若是对四书五经掌握的不够通透,碰到难题、偏题、截搭题,必定榜上无名。
“其二:说理透辟,层层阐述。制艺文乃代圣人立言,必定不能违偏离孔孟宗旨。其三:遣词造句的文采要斐然惊艳。”
湛非鱼说完了自己写制艺文的心得,对上林夫子看过来的目光,心虚的笑了笑,“我目前只做到第一点,第二第三还需要磨练。”
“知道不足便要改正。”林夫子温声道,这才开始分析湛非鱼的这篇制艺文,指出不足的需要修改的地方……
等到散学时间,湛非鱼独自回家,依旧是明日来私塾林夫子出题她限时写,今儿回去的课业是把刚写的这篇制艺文修改后重新写一遍。
“小鱼回来了啊。”大榕树下,十多个村里人聚在一起说着话。
五月的天暖和了,村里人吃了饭都喜欢来这里闲聊,只是今日明显人变多了,而且还有四五个男人在。
湛非鱼叔伯婶子喊了一圈,刚打算回去吃晚饭,就看到小姚氏和马氏相携而来,妯娌俩说说笑笑的,像是亲姐妹一般。
“呦,小神童散学了啊。”依旧是阴阳怪气的声调,小姚氏昂着下巴,不屑的打量了一眼湛非鱼,将心底的嫉妒压了下去,这死丫头的新衣服都穿不完了,三天就换一套!
不等湛非鱼说话,小姚氏嘚瑟的显摆起来,“我家大郎从明日起就要去县里的张家私塾读书了,去年童生试,林夫子那里可是一个都没考上,张家私塾可是有三人取得了童声名头!”
“县里的私塾那肯定不一样。”有妇人立刻附和起来。
“是啊,听说张秀才教得好,可惜束修太贵了,我们这些农家哪供得起!”
马氏一听到束修两个字,笑容一垮,没好气的道:“那根本就是抢银子,一年束修就要二十两!笔墨纸砚还需要自己买,中午吃饭也要重新交银子!还要买衣裳,一年至少要花三十两银子!”
“这么多!”榕树下的村里人咂舌了。
一家子五六个汉子一年忙到头也就存个三五十两银子,这全都交私塾了,那一大家子十多口人难道不吃不喝了?
因此村里没有分家的人家,一年也就存个十几两银子,毕竟要吃要喝要穿,这还是没人生病的情况下,否则别说存银子了只怕还要借钱看病。
小姚氏没好气的瞪了一眼拖后腿的马氏,对着似笑非笑的湛非鱼高傲的开口:“虽然是要花银子,可谁让张秀才教得好呢,一般人捧着银子张秀才都不会收,小鱼你也是读书人,我没说错吧。”
湛非鱼点了点头,笑嘻嘻的开口:“是啊,张家私塾是上泗县最好的私塾了。”
晾她也不敢瞎说!小姚氏挺直腰杆,可湛非鱼话锋一转道:“不过比起县学还是差远了,毕竟县学的夫子都是举人出身,而张家私塾也就两个秀才两个童生。”
“你!”嘚瑟的笑容僵硬在脸上,小姚氏愤怒的看着湛非鱼,偏偏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一旁山娃子娘看不惯小姚氏这显摆的模样,笑着道:“那小鱼你什么时候去县学啊?我听说只有秀才才能去县学读书呢!”
湛大郎再了不起能比得上湛非鱼吗?她手里可是握着去县学读书的推荐信!
“婶子,我等明年二月童生试之后再去。”湛非鱼接过话。
这也是林夫子给她订下的时间,私塾不是才启蒙的学生,就是朱鹏这些虽然学了几年,可依旧写不出制艺文混日子的学生。
也就林修远学的深一点,但比起湛非鱼依旧差远了,她都是在书房里独自学习,去了县试反而能和同窗们多交流。
小姚氏一看村里人又捧着湛非鱼,气的扭曲了脸,随即道:“我当家的前两天去县里接了一桩生意,以后啊,我们家种的这些菜都要送去泰福酒楼了,鸡鸭啊鸡蛋什么的也不用自己拿出去卖了。”
“泰福酒楼?”村里人一惊,几乎以为小姚氏是在说大话,这些酒肆从不收村里人的菜,太过于零散,酒楼采买的人都有专门的买菜渠道。
湛非鱼倒是问道:“那么大的酒楼每日需要许多蔬菜,菜地里那些不够吧?”
“那当然不够了,所以啊,村里谁家菜种得好,到时候我们就收了,然后再送去酒楼,不单单是我们村里,旁边几个村子我当家的也要去收菜!”
小姚氏终于把显摆的话说完了,等着村里人的羡慕和巴结。
果真,一听到这话,村里人的眼睛都亮起来,好话一箩筐的对小姚氏说了起来。
家家户户都有菜地,可菜种的多了,吃不完又卖不掉,只能喂鸡喂鸭,若是能卖给泰福酒楼,一年下来可是一大笔银子!